如果世间所有的事都如张居正那样想,人世就不会复杂了。张居正驳回朱翊钧两宫殿的重修口谕后,又一件很复杂的事摆在了张居正面前。
这件事并不稀奇,张居正已习以为常。李太后信佛,常口诵慈悲之言,而且也身体力行。比如每天数着佛珠念佛,常常买些活物去宫外放生,另外就是不杀生。李太后可非一般人,所以她的不杀生就进行得让人瞠目,这就是:大赦死刑犯。
自张居正执政以来,李太后没少提大赦的事,都被张居正委婉拒绝。可1577年九月到了秋后问斩之时,李太后故态复萌,又提大赦的事,而且意志非常坚决。
张居正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为何李太后这一次如此坚决,甚至拒绝了他的求见,非要朱翊钧下旨大赦不可。张居正历来主张“严刑峻法”,这一次没有例外,他也绝不会让意外出现。他求助于冯保,在冯保的帮助下,他极不容易地见到了朱翊钧和李太后。
李太后当然知道他的来意,所以先提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朱翊钧的大婚。朱翊钧在1577年已十五岁,已经确定了结婚人选。但有钦天监的官员观了天象上疏说,连续三年只有十二月最吉利,其他月份结婚都很凶险。
李太后一见张居正,马上就把问题抛给张居正。张居正琢磨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按钦天监所说,今年十二月皇上太小,明年十二月恐怕太迟。所以按我的意思,就在明年三、四月份举行婚礼吧。”
李太后问:“那钦天监的报告该如何?”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回道:“帝王之婚礼和普通百姓不同,没有禁忌,就是普通百姓也没有那么多禁忌。我从来就相信阴阳之说。所谓良辰吉日不过是世人的俗尚。真聪明人该据事理之当为,时势之可为。如果拘泥既定习俗和成规,牵强附会,恐怕正是违背上天的意志。皇上是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都需俯首听命,怎么可以被区区阴阳判定拘束呢?”
李太后露出笑容,对张居正的解释大为满意,夸赞道:“张先生说得是,就按你的意思,将皇上的婚期定于明年三月吧。”
张居正谢恩,马上进入正题:“国家之乱,全是因有心宽纵。元王朝就是太宽纵,到后来不可收拾。天下之事以为不足虑者,则必有大可虑者。”
朱翊钧没听明白,急忙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偷偷看了李太后一眼,李太后已收了微笑,正冷若冰霜。他长出一口气,决定说下去:“太后无欲无求,一心向佛,天下臣民敬仰得五体投地。但大赦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李太后“嗯”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张先生,我记得《论语》中有个人叫季康子,他执政时对盗贼很伤脑筋,于是请教孔子。孔子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知张先生可知道?”
张居正当然知道,他肚子里有儒家的所有货:“臣知道。孔子对季康子说,如果您不贪图财物,即使奖励他们盗窃,他们也不会去做的(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李太后点头,别有用心地看向张居正:“您觉得孔夫子这句话如何?”
换作别人,一听说是孔夫子的话,当然双手双脚赞成,但张居正从不这样,他最赞赏王阳明的一句话:“如果一句话能和你的心相切合,那纵然是贩夫走卒说的,它也是真理;如果一句话不能和你的心相切合,即使是孔夫子说的,它也不是真理。”
虽然他还没有搞明白李太后掉书袋的用意,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向李太后诉说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明君以杀止杀,从未听说过以慈悲治国而能把国治好的。孔子这句不能孤立地去理解。当时鲁国已失政,官不官,君不君,孔子这句话是希望做官的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并非说在上者没有欲望就可以平息盗贼。人的本性是纵情恣意的,有欲望而不能得到,就会去做盗贼。在上者的表率作用固然重要,可毕竟有限。犯法者必诛,才可让人惧怕,惧怕后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时间一久,他们才会真的无欲无求。”
李太后笑了,缓缓说道:“我明白张先生的意思了,张先生刚说我无欲无求,看来我这吃斋念佛,对江山是没啥用处啊。”
张居正慌忙叩头:“臣不敢,臣没有这样的意思。”
“快快请起,”李太后也有点慌,“我只是随口一说。”
张居正重新站起,谈到正题:“春生秋杀是天道运行的标志,雨露霜雪是万物发育的缘由。如果一年里,有春生而无秋杀,有雨露而无雪霜,那很难想象这一年会是什么样子。天既然有春生秋杀,明君就该有赏罚予夺。今年秋后问斩的罪犯中,我看到有劫财杀人的,有故意杀人的,有杀无辜一家三口的,这些罪行都是绝灭天理、伤败人伦,为仁义之人所深恶痛绝,老天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老天欲诛之,皇上却要赦之,这岂不是有违天道?”
李太后叹道:“其实啊,我是看到他们被各种刑罚处置时惨不忍睹,很是可怜。”
张居正几乎脱口而出:“那太后可否见过他们杀人之时的惨状?”
“这……”
“太后信佛,佛家说有地狱,据说在地狱中有很多魂魄,无法超生也无法快乐,就是因为他们被冤杀而死,而杀害他们的人还在人间活着。如果我们不杀掉罪大恶极的那些人,怨气充斥地狱,会直冲人间,到那时,恐怕连释迦牟尼来了,都无济于事了。”
李太后想不到张居正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顿时没了脾气,思路辗转半天,才又吐出一句连自己都厌恶的话来:“其实呢,我就是想延缓他们几天生命,佛有好生之德……”
说不下去了,张居正及时帮她摆脱了尴尬:“这些人已经司法审核,死刑是难逃的,纵然让他们多活几日也终究一死。但到了该处斩他们的时候却没有处斩,百姓们就会议论纷纷,认为国家法令不行,皇上不遵循天道。民心一动,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太后已被张居正说教得筋疲力尽,抑郁地摆了摆手说:“张先生不必说了,就按法令办吧。”
张居正已看出来,李太后不高兴,而且很不高兴,他必须要给李太后留足台阶,这就是政治艺术。他开口道:“太后如果不忍尽杀,还有个办法。先挑选重罪者杀掉,其余的罪犯等皇上大婚之后再杀。”
李太后仍不高兴,但张居正还是替她的慈悲心考虑了,所以只好装出高兴的样子来说:“张先生太费心了,还是就按法令执行吧。”
张居正敞开嗓子,极为洪亮:“臣遵旨。”
唯有一板一眼地执行法律,民生才可安定,国家才得到保障,这是张居正的治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