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递新规颁行不久,张居正就碰到难题,张居正碰到的难题都是大难题。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擅自使用驿站,被一群言官弹劾。侯东莱的儿子算不了什么,可侯东莱却是封疆大吏,帝国西北部没有他,简直不堪设想。鞑靼的马不敢过明帝国边境半步,全是侯东莱的功劳。多年来,中央政府非常重视侯东莱,凡是弹劾他的奏章都如同进了坟墓。
如果言官们弹劾侯东莱儿子的其他罪行,还不算难处理,可弹劾他违规使用驿站,就很不好办。因为驿递新规才颁布,倘若不治罪,驿递新规就成了废纸,张居正的权威会立即受到严厉的挑战。
张居正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李太后和朱翊钧却认为,此事关系重大,未和张居正商议就下了圣旨:侯东莱之子下不为例。
北京城哗然。张居正分明感到排山倒海的压力扑面而来,早就有人等着看好戏。张居正不急不躁,叫来吕调阳商量,准备要皇帝重新下旨。吕调阳倒是同意张居正的意见,可如何处罚侯东莱之子?如果重了,侯东莱能干吗?如果轻了,那群看热闹的人能干吗?
张居正用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按律法办。”
吕调阳吐了吐舌头,如果按律法办,侯东莱之子可是要革去官荫的。
张居正斩钉截铁:“那就革去他的官荫!”
吕调阳默不作声了,张居正严肃地说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他老子是侯东莱,就对法律视而不见。如果我们真姑息了他,那么,曾被处罚的违反驿递新规的人怎么想?”
吕调阳沉思一会儿,说道:“张阁老,有些话我闷在肚子里好久,现在不得不说了。”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你说就是!”
吕调阳虽声音不低,但时刻都在字斟句酌:“驿递新规颁布以来,很多官员都有怨气,因为使用驿递在他们心中就是该有的权利之一。”
张居正冷冷道:“权利?让他们去查祖宗之法,看看哪条规定非公务时使用驿递是官员的权利!”
吕调阳被打断,又重新组织思路,憋了半天才说道:“张阁老,自您执政以来,所行之法、所行之事,似乎有些严苛急迫。比如驿递这事,应稍缓稍柔些,要官员们慢慢适应,然后逐渐严格起来。凡事都有个适应过程嘛,正如从黑暗中突地走进光明,人的眼睛受不了啊。”
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可时间是宝贵的,乱世用重典,重病用猛药,剥丝抽茧固然春风化雨,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没有理会吕调阳,直接去和朱翊钧讲,必须要重新对侯东莱的儿子处罚。朱翊钧为难地左顾右看,冯保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朱翊钧说:“圣旨已下,况且,侯东莱的儿子……”
张居正正色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翊钧无可奈何,点了点头。
几天后,圣旨重下:侯东莱之子违规使用驿递,革去官荫资格!
胆小的人都在等待侯东莱的发威,可等来的却是侯东莱的谢恩疏。侯东莱说:“我积极支持政府的所有制度,我的儿子不懂事,给我丢脸,也给帝国蒙羞,给张阁老出了难题。”
张居正迅速回信,对侯东莱的深明大义表示最虔敬的钦佩。同时委婉地说:“因此事发生在风头,所以不得不处理。不过请侯东莱放心,将来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我必设法补救。”
这是一出张居正和侯东莱上演的双簧,整个政府都被这出戏所迷住,忘了一切!
但驿递这出戏,远未结束。侯东莱儿子事件不久,又出了赵悖事件。
赵悖是大理寺(最高法院)副院长,秋高气爽时,他到北京郊外野游。大概是兴趣盎然,忘记了世俗法度,就在昌平驿站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昌平驿站官员似乎也忘了法度,不记得驿递新规。当赵悖吃饱喝足,正欲回城,昌平驿站官员才一拍脑门,失声道:“完蛋了,赵大人。”
赵悖打了个饱嗝,疑惑地看着刚才的酒友。昌平驿站官员发音震颤地说:“咱们违反了驿递新规。”
赵悖先是一愣,但在酒精辅佐下,豪气地一笑:“什么驿递新规,那玩意儿制定出来就是让人违反的。你放心,有事我担着。”
昌平驿站官员酒醒了一大半,脸色灰白:“赵大人,几天前的侯东莱之子案,您不是不知道吧,我看张首辅这回是玩真的啊。”
这是屁话,张居正自执政以来从来就没玩过假的。
赵悖强撑着已不堪一击的胆气,说:“你把心放在肚皮里,没事!”
回去的路上,赵悖鼓舞自己:没事,这件事知道的人少,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知道。
可进了北京城,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这天下的事还有张居正不知道的?东厂、锦衣卫那些特务不都是为张居正效力?啊呀,完蛋也。
赵悖想的没错,第二天,他就被言官弹劾,指控他违反驿递新规。在懊丧悔恨中,赵悖被降职一级,五年的辛苦付之东流,重回原点。
如果和按察使汤卿相比,赵悖的运气已算是相当好。汤卿出京公干,可以使用驿递,但他要求驿站多给三匹马,以驮载他的仆人和酒食。驿站官员苦口婆心劝他,汤卿不理解别人的好心,反而当成驴肝肺。他坚持索要,最后他如愿以偿,但还未到公干地点,就被朝廷召回,连降三级。
正是张居正这种绝不姑息的明朗态度,让地方官员毫不畏惧地执法。
一次,张居正的家奴路过高邮,要求使用驿站。高邮州长吴显按驿递新规断然拒绝。张居正家奴暴跳如雷,闯入州衙大骂不已。吴显一脸平静,始终微笑着。
后来,张居正的家奴又把吴显骗到自己船上,抢走他的官印,吴显镇静地说:“我执行的是你家相爷的法令,你能把我怎样?”
这名家奴无可奈何,只好恭敬地送回官印,送吴显下船。张居正对这名家奴如何处置,史无记载。但另外一个家奴的下场可就很悲惨了,这名家奴外出办事,用了驿站一匹马,张居正知道后立即把仆人绑到锦衣卫治罪,杖刑一百遣回原籍。杖刑一百后非死即残,这名家奴之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经过张居正雷厉风行、刚直不阿的一年治理,烂了一百多年的驿递制度恢复生机,秩序井然,仅这一项,就为中央政府节约了一百多万两银子。
但这只是站在帝国和张居正的立场说,倘若站在众多官员的立场上,驿递新规简直遗臭万年。张居正知道,太多的官员怨恨他,恨不得把他的皮活活剥下,挂在北京城墙上。
他毫不在意,自执政以来,他树立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观:为国除弊就不能担心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今不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不管是否有人愿意为自己分忧,他都会大无畏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给朋友的信中,张居正自负地说:“大抵仆今所为,暂时虽若不便于流俗,而他日去位之后,必有思我者!”果然,在他去世的三十年后,有人就开始追忆他的驿递新规,并呼唤重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