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被驱逐的三天后,1572年六月十九,张居正痊愈了八九成,在朱翊钧的圣旨下,他上朝面见。
朱翊钧等张居正向他叩头完毕,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国家事重,只在内阁调理,不必给假。”
张居正点头。
朱翊钧又说:“以后要先生尽心辅佐。”
张居正叩头,表示要鞠躬尽瘁。
朱翊钧说:“父皇在时,常提到先生是忠臣。”
张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视说:“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怎敢不竭才尽忠,以图报称?”
朱翊钧问:“先生有何治国之法?”
张居正回答:“遵守祖宗旧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请圣明留意。”
朱翊钧点了点头说:“先生说的有道理。”
张居正突然说:“臣有件事……”
朱翊钧伸出手示意他:“请说。”
张居正要说的事,就是希望让高拱使用驿站。
坐在朱翊钧身后的李太后对张居正的深明大义颇为感动。朱翊钧却不以为然,他对张居正说:“高拱这人不知有多可恨,他当初居然想废我,谋立周王!”
张居正惊骇万分,这是他从未听说的,而且以他对高拱的认识,高拱绝不会干这种事。他不经意地看了站在朱翊钧身边的冯保一眼,冯保很不自然。他心里全明白了,这大概是冯保造的谣言,可想而知,内监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视,他必须要小心应付。
他再为高拱求情,但不为高拱辩解是否有谋立周王的事。李太后悠悠地说道:“既然张大学士如此为高拱求情,我看就让他用一回驿站吧,以示皇恩。”
朱翊钧不说话了,张居正又得到了一个信息:皇上年幼,后宫的力量也不容轻视,他要谨慎对待。
这两个信息的重视,是他日后执政时期最用力的两件事。如果不是他把内监和后宫安排得妥当,他的执政岁月恐怕不会比高拱长。
高拱还未出京师地界,张居正如流星赶月般地追来了。两人见面,高拱如同死人,但脸上却挂着愤懑的表情。他用食指点了点张居正,又竖起大拇指,阴森森地说:“张居正,你行!够狠!”
“高阁老……”
“别叫我!”高拱像是被针刺到一样,跳起来大叫。
“高公啊,你真认为是我把你赶走的?”
高拱发出空洞干涩的笑声来:“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可你勾结冯保那阉贼,你俩狼狈为奸,我就斗不过你喽。”
“斗?”张居正苦笑,“高公,你这人就喜欢斗,好像‘斗’本身其乐无穷一样。我们身为大臣,应该尽心辅佐皇上,斗来斗去的,岂是臣子所为?!”
“你……”高拱七窍生烟,张居正的话让他产生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张居正坐到他面前,语气柔和:“高公,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深知责任重大,所以此次前来,一是为您送行,二是请教治术。”
高拱发出让人肉皮发紧的冷笑:“嘿嘿,送行?我看你是来看我热闹的吧。”
“随您怎么说吧,不过我已请求皇上让您使用驿站,您回老家不会太辛苦。”
“哼,”高拱向张居正一拱手,“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张居正发现,高拱死都不会相信他,所以叹气笑笑,站起向高拱道别。高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驿站为高拱提供了优质服务,高拱虽避免了长途跋涉的劳苦,但却憋了一肚子气,所以一到老家就病倒在床。好不容易康复后,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大骂张居正搞阴谋诡计。
张居正是否耍阴谋诡计,至少从正史记载来看,一点都没有。但高拱一走,张居正就上位,难免引起喜欢政治斗争的人的臆测和推理。
当然,张居正不参加清除高拱的阴谋,不代表他就是正人君子。用高拱言官的话说,张居正坐山观虎斗倒是真的。
他对人说,曾冒死为高拱求情,其实只是为高拱把牛车换成了驿站的马车。他不是慈善家,他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第一要义就是先保住自己,政治家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权力,所以他不可能为高拱冒死求情。
于是,他的解释苍白而无力。但他不在乎这些,因为等待他的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以及更加沉重的责任。
他从容地走进内阁,并未急不可耐地坐到高拱的椅子上。他站在门口,扫视着内阁,澄清天下的志向如史前火山必须要爆发时一样,冲彻云霄,震**着内阁。那张椅子,他等着坐上去,足足等了六年!
他深呼吸,平息激动的心情,踱开方步,像是信徒见到圣物一样,虔敬而肃穆。他走到椅子前,慢慢地转身,扶住扶手,极慢极慢地坐了下去。椅子发出从地底下传来洪荒时代怪兽的呻吟,他坐满了,坐稳了。
如他所料,这把椅子有着他早就知道的诡异魔力:当你坐上时,整个肩膀沉重起来,越来越重,犹如泰山压顶,这就是压力,首辅的压力。对于他张居正来说,这压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