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继位的第二天,内阁收到一道中旨。所谓中旨,即皇帝本人亲自撰写的命令。法律规定通政司和六科言官们有权力驳回中旨。但法律规定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中旨渐渐成了无人敢质疑和违抗的圣旨。
冷清的内阁只有高拱一人,当他听了中旨其中一件“授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后,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顾对着传旨的太监咆哮道:“混账!这中旨是谁的旨意?皇上的年龄小得很呢!我想,这中旨是你们的中旨吧,我真想把你们全驱出皇宫!”
传旨太监惊愕地张大嘴,像是被高拱塞了个苹果。回宫后,传旨太监把高拱的话统统告诉了冯保。冯保发出尖利的吼叫:“高拱啊高拱,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硬闯!我还没准备和你开战,你却扔过来炸弹,我老冯跟你拼了!”
冯保跟高拱拼,当然不是去找高拱打擂台。他是个阉人政治家,懂得如何借刀杀人。他跑去两宫太后那里,跪下痛哭,哭得肝肠寸断,把高拱的话复述给两宫太后听。当他发现两宫太后的脸色微变时,又现场发挥道:“先皇驾崩那天,高拱在内阁里嚷着:‘十岁的小孩怎么能做皇帝啊!’”
李太后眉头一皱。未等她发问,冯保却又发了问:“他高拱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两位太后重复了一遍。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连猪都想得出来,两位太后之所以重复,只是想掩饰内心的惊恐。朱翊钧年纪小,不用掩饰,脸色突变,浑身战栗。
冯保的阵线已布置完成,算上他才四个人:两位皇太后,当今圣上,当今司礼监、东厂掌门人冯保。
冯保的阵线布置得小心翼翼,悄无声息。而高拱布置的战场却是人喊马嘶,惊天动地。他兵分三路,第一路由言官程文、刘良弼打头阵,这一路的作战思想是铺天盖地地全方位扫**,目的是震慑住冯保。高拱手下几乎所有言官都倾巢出动,攻击冯保把意志强加给皇上。
第二路由高拱最得意的言官大将陆树德、雒遵为主,直攻冯保品德败坏。
第三路是高拱本人,他在朱翊钧继位的第四天,站在御座前,指着冯保的鼻子臭骂道:“你只是个侍从,居然敢站在皇帝身边,文武百官拜皇上时也在拜你,这真是大逆不道!”
高拱说这些话时,庙堂上的臣子们如蚂蚁出洞觅食,井然有序地频繁从行列中站出,斥责冯保,臭骂冯保。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终于见识到了高拱的力量,也知道了多年的儒家道德教育并未把他们驯化,他们说的脏话简直不忍听闻。冯保气得脸皮直颤,眼里要流出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人人都知道,这是高拱和冯保短兵相接的战争。短兵相接就是殊死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高拱的看法是,他有广大的言官集团,这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再加上他这位出色的指挥官,没有敌人可以生还。而且从朱翊钧和冯保的表现来看,高拱确信已取得战争的胜利,他险些要把巩固胜利果实提上日程。
在家中养病的张居正显然不这样看。当有人告诉他,内阁和司礼监开始决战时,他惊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平静。
朱翊钧继位的第五天,又有人告诉他:“高拱在朝堂上已取得绝对胜利。虽然大批言官攻击冯保的奏折被冯保留中不发,但胜负已定,内阁胜利了。张阁老,恭喜啊。”
张居正不露声色地笑了一下:“恭喜我什么?”
“您是内阁大学士啊,你们内阁赢了啊。”
张居正冷笑:“什么我们的内阁,只是高拱的内阁!”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既如此,张阁老希望谁赢?”
张居正口上没有回答,心里已波涛汹涌。他希望谁赢,这真是难题。站在道义上,他应该希望高拱赢。可高拱赢了,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躲在众多大学士背后,他现在和高拱是当面锣对面鼓,不必想就知道,高拱肯定会像对付从前那些大学士一样对付他。而冯保赢了,他的春天可能就来了。冯保赢,高拱就要滚蛋。高拱一滚蛋,内阁中只有他和高仪,高仪半死不活,听说正在倒计时。那么,能撑起内阁的只有他张居正!
想到这里,张居正又回到那个问题,他到底希望谁赢。这不是希望的事,而是谁能赢的事。朝廷已疯传高拱赢了,可他不这样看。
高拱动用全部言官攻击冯保,毫不遮拦,这是大忌,恰好给了冯保再次攻击他的口实。冯保在两宫太后和朱翊钧面前说:“高拱在外面说,他拥有百官,要想搞谁都轻而易举。如此明目张胆地用政府威胁皇室,这是什么行为啊!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是高拱的天下还是朱家的天下?!”
两位太后这几天神经绷得紧紧,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轰然崩溃,一听到冯保的这句话,突然感觉呼吸困难,眼前模糊,心脏如被人剜了一样痛。
朱翊钧年纪虽小,此时却爆发了人君的威风:“把高拱轰出朝廷。”
他母亲李太后急忙要他闭嘴,说:“这是儿戏吗?高拱在政府中威望极高,轰他走,就等于和政府作对,你就不怕政府罢工?”
冯保适时地插嘴:“说到威望,高拱未必是唯一的,还有一人,可顶替高拱,统领百官。”
“谁?”
“张居正!此人深沉有大略,久被高拱压制,如果让他顶替高拱,他必感恩戴德,尽心辅佐圣上。况且,他也有这个能力。”
冯保的这段话,并非是全为张居正说话,而是为了清除高拱。两位太后互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朱翊钧。朱翊钧粉面通红,正在生气。
朱翊钧继位的第六天,高拱在家中客厅里和言官们谈笑风生。他们把冯保那天在御座前狼狈的样子谈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谈起,都是哄堂大笑。高拱就沉浸在这笑声中畅想未来,他要做的事很多,第一件就是为小皇帝安排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第二件则是安插一位听话的太监掌管司礼监,第三件是内阁的人事问题。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张居正。他问:“张阁老的病怎样了?”
没有人能回答的了,因为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着向冯保开战。高拱眉头锁住,又松展开,说:“太岳这病得真是时候啊,我们在奋勇杀敌,他却睡到日上三竿。”
有人马上听出了高拱语气里的异样,立即发出试探的附和:“张阁老平时就深沉多谋,该不是坐山观虎斗吧。”
高拱一震,难道他在装病?
伶俐的属下都有广阔的思路,立即有人说:“大峪岭的气候应该不会中暑,可能是张阁老身子太虚了吧。但从他上次挡住山东大汉殷士儋一事可看出,他没有那么虚啊。”
一提到殷士儋,高拱放松下来。他想到了张居正的好,而且自己也去看过张居正,症状的确是中暑。于是他心想:这件事先放一下,等处理完了冯保,我要和老朋友张太岳好好聊聊。
当时夕阳西下,闷热却未散,归巢的鸟被热得晕头转向。高拱也是浑身出汗,他遣散了他的言官队伍,要回屋休息,一面走一面想着:皇上已继位六天,弹劾冯保的奏疏已如小山,明天应该有个确实的结果了吧。
他漫不经心地走回卧室,躺到**,突然记不起刚才在想什么了……
1572年六月十六,朱翊钧继位的第七天凌晨,北京城中所有的官员府门都被内监们敲开。
“皇上有旨:立即到会极门。”
高拱听到圣旨时,吃了一惊:只有在非常时期,比如敌人兵临城下时,皇上才会在会极门召开会议,而现在是正常时期,怎么会把朝会安排在这里?
高拱当时已想不了那么多,因为内监催促得紧。坐到轿中,他驱逐困意,思考这件事。但他的头脑在那天凌晨如同糨糊,怎么都思考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是什么意思?”百官聚齐后,大家都发出了一致的询问,可没有人能回答。他们都把希望放到高拱身上,高拱脑袋里那摊糨糊仍在晃**。因为想不出答案,所以他很气恼,训斥那些围拢来的官员:“乱猜圣意,成何体统?!”
百官们这才鸦雀无声,等待皇上来解开答案,但皇上始终不来。让人煎熬的一个时辰过后,晨光熹微,慢悠悠地飘到会极门。六月的北京城,阳光一来,酷热顿生。高拱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最后一个哈欠未完时,只听一个公鸭子嗓子喊起:“皇上驾到——”
百官全都跪下去。高拱在最前列仰头向上看,只见朱翊钧迈着小孩子装腔作势的方步走出,一屁股坐到龙椅上。高拱心花怒放:冯保这阉人没有来,说明他的末日到了。
正当他沾沾自喜时,朱翊钧突然扭头,又点了点头。高拱不由自主地向朱翊钧扭头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这是万劫不复的一眼,因为他看到冯保迈着方步,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高拱心里咯噔一下,就如心脏从原来的位置掉到了小腹。百官叩拜完毕,都站了起来,只有他还在原地跪着。内侍轻声呼唤他,才把他从噩梦中惊醒。他艰难地站起,还未站直,就听冯保扯开娇嫩的嗓子喊道:“皇上谕旨。”百官们又都跪下,高拱有些生气:还不如刚才不起来。
他沉重地跪下去,只听冯保的声音道:“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殡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帝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
只听到这里,高拱已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空气耗尽了,时间变了方向,膝盖下旋起了一阵飓风,把他抛向半空,撕了个粉碎。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难以承受的刺痛,一股滚烫的**在鼻腔里涌动,他下意识地去抹,是血,紫黑炽热的血!
他听到老家国槐树的落叶坠到地面发出的巨响,听到榆树梅凋敝的惨叫,听到褐马鸡被宰杀时发出的长啸,就是听不到圣旨后面的那段话。当有人对他大喊大叫时,才把他从迷蒙中唤醒。他向上看去,冯保正在向他露出胜利者的狞笑,身边的百官都已站起,同情地看着无助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起来,还是该继续跪下去。只听冯保说:“还不谢恩?”
他才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谢恩”两个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还不走?”他一站起来,就听到冯保的话。他连看百官的勇气都没有,转身擦拭了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会极门。
会极门外站了两个内侍,他们要搀扶高拱。高拱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们,可他们又上来,一左一右,架着高拱。高拱怒火中烧,嚷道:“老子能走!”
两位内侍“哎哟”了一声:“俺们知道您老能走,但您没听到圣旨啊,要您立即回原籍,不得耽搁,我们不是扶您,是监督你赶紧滚蛋啊。”
高拱这才想起他听圣旨时有一段时间断片了。明制,大臣解职时可使用驿站的车马,而高拱被明令不许使用车马,而且还要他即刻离京。
“混账,狗屎!”高拱在心里骂道。当然他骂的肯定不是皇上,而是冯保。
诅咒和谩骂不是战斗,冯保已站在司礼监中,举着酒杯庆祝胜利,而高拱要回家仓皇无措地收拾东西。
押送他的兵丁落井下石,催促不已。高拱悲愤得不能自已,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是大权在握、万人瞩目的首辅,而今天却成了房客,被房东催逼着清房。
世态炎凉啊!
不能使用驿站车马,高拱只能雇车,但从北京到山西,山遥水远,马夫们都不愿意去。高拱万般无奈,只好雇了一辆牛车和几辆骡车。他出北京城时,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群不能独立思考的蠢民!”高拱想。他高拱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这群人转身就忘,他坐在牛车上,看着牛屁股,眼泪哗哗而下。
他的政治生涯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让人唏嘘,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他搞了半辈子政治斗争,却从未想过,身为臣子,纵然政治斗争技惊宇宙,但只要皇上一句话,就全是落花水流空。
夏言、严嵩、徐阶,包括他自己,结局表面上看是被政治对手搞掉的,其实一锤定音的不还是皇上的一道圣旨吗?
很多别有用心的人,都想从中国古代政治高手那里学到政治斗争的技巧,但君主独裁制度下,君主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只有维护住君主,才是超级的政治斗争艺术,其他恐怕都是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