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也去职(1 / 1)

徐阶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干下去,就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到处都传颂着他的美名,连最擅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群都对他赞许有加。除了皇上朱载垕,没人能推倒他。而朱载垕对政事毫无兴趣,只对玩乐有兴趣,所以大权全在内阁,也就全在他徐阶手上。

但问题恰好出在这里,合格的政治家认为,他对皇上的私人行为负有政治责任。这种特质,使徐阶只能出局,否则,他就不是清明的政治家徐阶。

朱载垕在做准皇帝时很老实,老实得让他那些讲师误以为他是五百年才出的圣君。但做了皇帝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他喜欢珠宝,一继位就下令户部购买珠宝;他喜欢美女,派出花鸟使满天下地寻找美女;他更喜欢无度的游宴,把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变成个夜市。言官们在徐阶的暗示下纷纷进谏,但无济于事。言官们把话说得像骂街一样,宽厚的朱载垕也只是置之不理。

徐阶深深忧虑。张居正暗地里倒认为这是好事:徐阶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振兴破败江山。徐阶可能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时间,因为他把全部身心都浪费在和高拱的争斗中。高拱被赶走后,又是郭朴,一年的光阴就这样消逝。当徐阶把精力移到朱载垕身上时,正如有些言官所说的,“玩乐之端一启,日积月累,积重难返”,徐阶要改正朱载垕的私人行为,已无能为力。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劝谏,不停地劝谏。朱载垕要去郊外打猎,徐阶说影响百姓;朱载垕要在紫禁城养野生动物,徐阶说万不可效仿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朱载垕要征天下少女,徐阶说这会冷了天下人的心。

朱载垕要这样,徐阶非要那样,朱载垕本来就口齿不伶,被徐阶一气,顿时磕磕巴巴:“徐……徐……”

他身边的太监陈洪凑上来,涎着脸:“阶。”

朱载垕捶胸顿足,张着嘴巴,像只望月的青蛙:“王……”

另一名太监也凑上来:“八蛋。”

朱载垕五官扭曲,紧握双拳在空中挥舞:“徐……他怎……怎么……这样?”

太监滕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徐阶是伪君子,他对您的私生活如此苛刻,可他的三个儿子在老家锦衣玉食,奢华无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朱载垕也知道这事,如果徐阶不给他找麻烦,他会假装不知道这事。在他看来,徐阶也不容易,把大半生都交付朝廷,功劳苦劳样样都有,家里贪污腐化点没有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做官,不就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一点吗?否则干吗拼死拼活,把青春岁月浪费在书斋里。

可是,你自己舒坦,却不让别人舒坦,这不是违反圣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教诲吗?朱载垕决心对徐阶表示下不满,给他点颜色瞧瞧。

从此,徐阶上奏的一切事,朱载垕都不理。他原本就不理,可还话放出来:你看着办。现在,连这句话都没了。徐阶以为朱载垕在耍小性子,但一个多月后,朱载垕仍然如此,徐阶有点毛了。

他对张居正抱怨说:“皇上不说话,这不是事啊。”

张居正沉思一会说:“我想,皇上应该是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

徐阶冷笑:“那群阉竖吗,毫毛而已。”

张居正又沉思一会儿,正色道:“老师这样说,学生不太赞同。皇上如果英明勤奋,常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接触还好。可当今圣上藏在后宫,身边只有那些宦官,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老师应该和他们处理好关系。”

徐阶猛地看向张居正,目光凌厉,让张居正浑身打了个冷战。

“太岳啊,”徐阶语重心长地说:“本朝立国时,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严厉禁止政府官员和太监结交,并用残忍手段限制太监。近二百年来,虽有太监嚣张跋扈,但昙花一现;也有大学士们对宦官献媚,却遗臭万年。他们本是废物利用,我们读圣贤书,学做圣贤,万不可和他们搅到一起。宁身败,不名裂。”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多年来徐阶也是知行合一。不过,张居正突然想到徐阶搞严嵩的事。坊间早有传言,徐阶能搞掉严嵩,就是收买了朱厚熜身边的道士。在他看来,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太监没有区别。可他终究没有说,他隐约地预示到,徐阶以后的失败,也许就败在这上面。

徐阶不想和太监结交,一是出于道德观念,二是缘于自信。他坚信自己还有力量让朱载垕回归正途。

其实,朱载垕自继位后就从未在正途上。朱载垕对徐阶态度的转变,引起了言官们的注意。或者说是徐阶让他们有了注意力。他们开始向朱载垕发动进攻,正如一年前向高拱和郭朴发动的进攻一样,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神鬼皆惊。

朱载垕在那三位太监的指引下,对那些上疏置之不理,反而以守为攻。1568年六月,朱载垕宣布要去北京四大郊野公园的南海子狩猎。言官们群轰,徐阶也上疏恳请朱载垕收回圣命。朱载垕不理,毅然决然地去了南海子。对徐阶而言,这是个重大打击。徐阶对张居正唉声叹气,张居正突然之间发现徐老师苍老了,像是秋季的干荷叶,色苍苍,已耐不住风霜挫。徐阶本来就不年轻,1568年时,他已六十六岁。多年的弹簧生涯,被压,反弹,复位,再被压,再反弹……他的精力已用尽,好运气也已用完。

不知是试探还是真心,徐阶在一个月后朱载垕回到紫禁城时,提出辞职。

朱载垕眼前一亮,对三位太监伙伴说:“看啊,徐阶动摇了。”

三位太监在心里先夸奖朱载垕口齿伶俐了,然后说:“他这种人早去早好,就没有人烦您了。”

朱载垕用他伟大的头脑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不行。徐老头德高望重,我就这样批准,那群言官……”一提到令人生畏的言官,朱载垕的口吃又犯了,“肯……肯定会……咬。”

他的确有点小见识,徐阶的辞职信才上,言官们就上疏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他说:“家有老,是个宝。没有了徐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徐阶对张居正苦笑道:“皇上不是真心啊。”

张居正早看出来了,他希望徐阶到此为止。可不知为什么,几天后,徐阶又上了一道辞职信。言官们又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

这种招数,用一次是奇技,用两次是办法,用三次就成了馊主意。徐阶再用第三次,言官们随后跟上。朱载垕恼了:“这……他……”

孟冲对出下面的话:“把您当小孩子耍啊!”

陈洪适时跟上:“徐阶真是个狡猾多端的家伙。坊间传说,高拱就是被他活生生轰走的。您的讲师高拱多好的一个人啊,容不进他的眼。”

滕祥在孟冲背后扯开公鸭嗓子:“皇上您不知道,徐阶对我们几个那是死活看不上。我们可是您身边的人,他都那种态度,对您,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朱载垕被撩拨得激动起来,但他是个宽厚的君主,马上又冷静了。他说:“这……这事不好办,徐……徐阶……”

他看着陈洪,示意陈洪替他说。陈洪果然是他肚里的蛔虫:“俺们知道您的意思,徐阶在政府威望甚高,就这样允许他辞职,恐怕引起众怒。那咱们就等着,俺们就不相信徐阶是菩萨转世,众生都被他普度了,没有仇人。”

徐阶当然有仇人,政治家没有仇人,就不是优秀的政治家。徐阶的仇人其实多如牛毛,高拱虽然去职,根基还在,杨博就是一块阵地,只因为徐阶实力太强,这个倒徐阵地不轻易开枪而已。徐阶的三次请辞,朱载垕的态度转变,让倒徐阵地的人看到光明。一个叫张齐的言官义无反顾地蹿上阵地,举起了倒徐的大旗。

如果不是弹劾徐阶,张齐不会留下名字。可见和大人物扯上关系,无论是拍马屁还是挥拳头,都有巨大收益。当然,张齐不是愣头青,或者说,他背后的主谋不是一般人物,因为弹劾徐阶的奏章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张齐弹劾徐阶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时,大兴土木和搞庞大的道教仪式,徐阶鼎力赞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阶却草拟遗诏,历数其罪过,这是不忠。第二,徐阶和严嵩共事十五年,甚至还递交联姻,严嵩做了那么多坏事,徐阶无一言劝告,也无一次弹劾。而严嵩一败,徐阶上蹿下跳,把严嵩搞得狼狈不堪,这是不义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团兵临滦河,情况危急万分,皇上您亲自选将调兵,要内阁制订作战计划,可当您问徐阶作战计划时,徐阶像个闷葫芦,一个屁都没放出来,这是无能。徐阶不忠不义不信,丧失道德,无能,不配担任首辅。”

三件事完毕,张齐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锏:“徐阶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阶,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张居正认为,张齐说的都是事实。尤其是第三件事,当时徐阶的确没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几乎对军国大政漠然。这也有原因,1567年整个一年,徐阶在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几个月后又和高拱斗,再和郭朴斗。1568年,他又调转枪头对准皇上的私生活,哪里有时间管理军国大政?

张齐的弹劾书一上,朱载垕跳了起来,他的三个太监伙伴也跳了起来。这就叫苍天有眼,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徐阶慌忙上疏辩驳。他先辩驳第三件事:“阁臣的职责是票拟,军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没有责任。”再辩第一件事,“我拟先皇遗诏,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后辩第二件,“严嵩败亡和我无关,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张和明断,我后来攻击他,是大义灭亲,以国家为重。”

说的是很有道理,可朱载垕心里早已下定决心,任凭你辩出花来,我也是块石头。

言官们集体沉默,因为张齐的弹劾书太有杀伤力,他们找不到反攻的切入点。徐阶无可奈何,上辞职信,朱载垕立即批准。

十七年大学士,七年首辅,十五年隐忍,搞掉腐蚀江山的怪物严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阁老徐阶,黯然离场。

和高拱离开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阶情绪平静,心情还不错。他对张居正说:“我走得无牵无挂,知道为什么吗?”

张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说。徐阶就说:“因为我培养了你,我不会看错,你有肩负重任的能力。将来的世界是你的,国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负我多年来的精心栽培。”

张居正流下眼泪说:“我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阶又说:“将国家大事托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还是我的知己,将家事托付给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张居正当然知道徐阶的意思,徐老师的三个儿子全是浑蛋,徐家在上海是超级土豪,无尽的繁华,无尽的奢侈,当然还有无人不知的贪赃枉法。这一切,徐阶都托付给张居正。张居正要徐阶不必担心,他会竭尽所能保护徐家,保护徐老师的名声。

徐阶很欣慰,他知道张居正能做到这点,他也知道,张居正可能会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无论是在国事上,还是在他的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