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被迫离去(1 / 1)

高拱在政府这么多年,当然不是光杆司令,当然有自己的言官,他的言官头马是御史齐康。齐康得了高拱的命令,昂首挺胸,像要赴死一样,对欧阳一敬发起进攻。

欧阳一敬每年都打雁,当然不可能被齐康这只小麻雀啄了眼。齐康的奏章才上一天,欧阳一敬马上回敬,弹劾齐康结党,是高党。齐康调动人手,围攻欧阳一敬。遗憾的是,他的人手太少,欧阳一敬振臂一呼,大批北京言官都站出来,向齐康进攻。齐康本来要围歼欧阳一敬,想不到却被反包围。

事态已成燎原,张居正心急火燎。他痛心疾首,刚刚组建起的内阁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新的政治曙光还未照临人间,就被乌云遮蔽,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最不愿看到的事。他特别希望皇上朱载垕能站出来平息这场战争,可朱载垕自登基后就万事不理,龟缩在后宫和美女共享良辰美景。

张居正前思后想,高度的责任感让他不能作壁上观。他去找高拱,劝他放下已弹尽粮绝的阵地。高拱自和徐阶开战以来,至少老了一千岁,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两眼无神,唉声叹气。他对张居正说知心话:“我想不到徐老头的势力如此庞大,想不到他如此奸诈,我老高恐怕要不久于人世。”

张居正笑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因为你好胜心太重,所以把成败看得重,于是把这件事本身看得太重。徐老师当初引你入阁,是看重你的才华,只要你现在向他示好——当然,你肯定干不了这种事——只要你不再发动进攻,这件事就算完了。”

高拱瞪起空洞的双眼,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有亮光射出,随即又消失。他又唉声叹气,突然就像疯驴一样咆哮起来:“徐阶,我老高和你不共戴天!”

这是赌徒失败后装门面的话,张居正明白,高拱已经投降。他急忙去找徐阶,把高拱的意思传达给徐阶。徐阶很满意,他终于教训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山西佬,于是说:“我早说了,只要大家安静点,这件事就算完了。”

没完!就当徐阶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胜利时,出乎他的意料,南京的言官群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打高拱的擂台。明帝国有两个首都,北京和南京,南京只是北京的复制,所以政治中心永远在北京,北京有什么事,南京方面也会积极响应。由于两地相隔很远,所以北京方面发生的事要结束了,南京方面的热度才起来。徐阶只是保证了北京言官们不再闹事,忽略了还有南京言官。

前面讲过,京察是由北京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持,非吏部的言官们如果对京察结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拾遗”。南京方面的言官抓住这个规定,开始攻击:杨博和高拱勾结,打压异己,此次京察不具权威。杨博只是个引子,南京言官们真正要攻击的是高拱,因为他们注意到,皇上对高拱一味地徇私。高拱再次被推上前台,接受狠毒的批斗洗礼。

徐阶始料不及,高拱怒发冲冠。按张居正的意见,两人此时应该联手,共同对付南京的言官群。可是,高拱的脾性做不到这点,他没有这个肚量。他不但没有这个肚量,反而决定和徐阶来个鱼死网破,即使不能抱着徐阶死,也要在死之前把徐阶搞臭。

有一天,内阁大学士们在聚餐(会食),大家还未动筷,高拱突然就向徐阶发难道:“老高我最近常常吃不香、睡不好,侥幸睡着,却是噩梦连连,搞得我现在睡觉要怀抱宝剑。有一天晚上我按剑而起,回想皇上登基以来这几个月间您的所作所为,真要气炸了肺。先帝在时,您搜肠刮肚写下无数文学作品(青词),坚定无畏地邀宠献媚;先帝一走,您就翻脸无情,拟定《遗诏》废了斋醮。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不都是您手舞足蹈支持的吗?”

徐阶微笑,不说话。

高拱又狠狠地说:“现在,您又广结言路,非要驱逐当今圣上的老师我,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徐阶缓缓地收起笑容,沉吟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你这样讲话,真是不好。你说我广结言路,可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人一张嘴,哪能那么好操纵?有言官攻击你,你就说是我指使,那我请问,齐康攻击欧阳一敬,谁指使的齐康?”

高拱被徐阶这段话噎得张大了嘴巴,好像是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西红柿。

徐阶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大学士,再看回高拱:“高公啊,遗诏的事,当初我问你如何,你也是默认好的。况且,这份遗诏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声誉,身为臣子,为主子正名是分内之事。你谈到我曾经写青词谄媚先帝,这确实是我有错,那么你呢?”

高拱心虚地大声道:“我怎么了?”

徐阶冷笑:“你在礼部时,先帝有一天曾拿着封密函问我:‘高拱上疏,希望为斋醮事宜效劳,你觉得如何?’这封信函很贵重,所以我珍藏至今,如果大家有兴趣,明天我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

高拱立即如落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李春芳急忙打圆场:“菜都凉了。”

谁还有心情吃饭,最没有心情的就是高拱。他起身,拂袖而去。

张居正追出去,许久才回。徐阶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张居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以为徐老师会问他问题,想不到,徐阶什么都没问。

一天后,高拱上疏请辞。朱载垕劝慰一番,不予批准。

南京的言官们并未因为高拱请辞而停止攻击,反而变本加厉。高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上疏请辞。朱载垕不同意,高拱就撒娇一样地两天一道上疏请辞。他在最后一道上疏中说:“自己已病重,如果再工作下去,非殉职不可。”

朱载垕大惊,问身边的人:“高先生真的病重吗?”

身边的人刚和徐阶见过面,说:“的确很重。”

朱载垕可惜地说:“那就让他回家养病吧,唉。”

1567年五月二十三,高拱终于得到朱载垕的辞职批准,他流下复杂的泪水,叩谢皇恩。几天后,高拱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高拱离开前,张居正先去找徐阶,请徐阶挽留高拱。

徐阶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北京言官我摆平了,可让高拱离开的是南京言官,我也没有办法啊。”

张居正已经搞不清徐老师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他去见高拱,为高拱送行,这是他第一次为高拱送行,但不是最后一次。

高拱如同正卷铺盖回老家的落第举子,面容憔悴,床边真就放着一把宝剑,看来他说自己总做噩梦,非抱宝剑才能睡着是真的。张居正安慰他,可无论多么贴心的话都融化不了高拱心中的仇恨,更抚慰不了高拱的伤心。

“人啊!”高拱走出北京城,回首,用力地说道,“就要狠!”

他看了看张居正,皱起眉头:“徐阶这老东西,是笑面虎,你要小心。”

这是带有极端感情色彩的评价,张居正不予评判。但在徐阶和高拱的政治斗争中,他的确渐渐对徐阶产生了不满,就如当年他对严嵩的态度转变一样。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忠诚到底的粉丝,和偶像接触的时间越长,崇拜的程度就越小。

高拱被言官们的吐沫喷走后,言官们意犹未尽,把矛头又对准了高拱的战友郭朴。张居正找徐阶,为郭朴说情。

如果用中国传统道德的标准来评价郭朴,郭朴算是优等生,其为人宽厚正直,处事公正,是我们在关于传统美德的古典书籍中常常见到的那种长者。

就凭这点,张居正就有一万个理由向徐阶求情。徐阶不禁恼火,训斥弟子道:“我早说过,言官们有嘴,我没有权力堵人家的嘴啊。”

张居正对徐阶的回答不满意,他始终认为此时的言官还在受徐阶控制,因为言官们不攻击别的大学士却攻击郭朴,根本原因是郭朴和高拱亲近,而对徐阶态度冷淡。

言官们攻击郭朴比攻击高拱有难度。高拱性格外露,桀骜不驯,缺点一抓一堆;郭朴没有缺点,所以言官们开始的攻击很不顺。他们说郭朴没有做辅臣的素质,朱载垕驳回;他们又说郭朴不配合首辅徐阶的工作,影响内阁团结,朱载垕又驳回。

言官们转变思路,既然攻击现在的郭朴不成,那就穿越回从前,他们不相信,郭朴真是个完人。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发现郭朴丧父时没有回家守孝,又发现郭朴的老母年老多病,他不回家尽孝,却在京城迷恋权力和富贵,这真是个大不孝的畜生。

高拱被喷走的三个月后,1567年八月,郭朴在言官们的猛烈攻击下,心力交瘁,连上三疏乞休。

朱载垕让内阁商议郭朴的去留。徐阶问李春芳,李春芳说:“徐阁老做主就是。”问陈以勤,陈以勤最近上火,指着嗓子摆手摇头。徐阶最后问张居正,张居正来了脾气:“我今天说句话,明天就会成为高拱(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2]矣)!”

李春芳吃惊地张大了嘴;陈以勤喉咙里咕咕响,手心出汗。想不到,徐阶对这位弟子的忤逆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好,一致通过,允许郭朴致仕。”

高拱走了,郭朴走了,内阁只剩下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其实,内阁只有一人,就是徐阶。但张居正有一天在内阁中看徐阶,徐阶渐渐变得模糊,随即整个身体透明起来,越来越透明,最后成了空气。

这是不好的感觉,张居正想,内阁大风暴虽然过去了,但徐阶真的能屹立不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