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徐阶的内阁,温情脉脉。
李春芳是老好人,陈以勤少说也少做,张居正厌恶争斗,而且少了徐阶和高拱这两位政治大佬后,也没了争斗。张居正觉得光明来了,徐阶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张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陈六事疏》。
这是他多年后改革的政治纲领,共有六条。第一条到第四条论政本,他希望朱载垕有主张,有决断,一切行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贯彻到底,有始有终,一切空泛议论要坚决制止。显然,张居正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第五、六两条是论当时国家当务之急:财政和军事。
沮丧的是,《陈六事疏》和他当年《论时政疏》的命运不相伯仲,朱载垕给的回复漫不经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时务,谋国忠恳,发给各部门。
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朱载垕的批示就是这类话。内阁在李春芳的领导下毫无生气,没有气魄。皇帝不发话,李春芳就什么都不做。以张居正的眼光来看,无论是李春芳还是陈以勤,都沾沾自喜于雍容进退。内阁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个部门一起而振,有为奋发。加上多年来的纪纲颓坠,法度松弛,空话废话漫天飞舞,在庸人眼中,整个政府已毫无希望了。
但张居正不是庸人,《陈六事疏》虽未引起巨响,却丝毫没有动摇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他在内阁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们促膝长谈。有识之士渐渐注意到了张居正腔子里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烧,他们欢欣鼓舞,主动向张居正**积郁多年的胸怀,恢复了消逝多年的身为臣子本该有的使命感。
还有人注意到,张居正不但才干卓绝,而且有出类拔萃的政治头脑,比如他和朱载垕身边的几个太监的关系就处理得不错,再比如,他和恩师徐阶的对头高拱的战友、吏部尚书杨博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这是个厉害人物——有人这样说,轻易不搞人,搞人就能把你搞死。有人绝不相信,可1568年最后一个月发生的一件事,让绝不相信这句话的人开始半疑半信。这件事就是辽王朱宪·被废。
早在1567年,朱载垕刚即位时,就有个叫陈省的御史弹劾朱宪·有不法行径。当时朱载垕正狂热地痴迷人生最低级的肉体享受,徐阶和高拱正在内斗,没有人理会这件事。1568年七月,徐阶离开,一个月后,张居正上《陈六事疏》,再一个月后,又有个叫郜光先的御史弹劾朱宪·有十三大罪。朱载垕发现罪状可畏,于是把郜光先的弹劾书交由内阁讨论。
李春芳同时问陈以勤和张居正:“如何?”
陈以勤自徐阶走后,身体健如牛犊,不感冒不发烧也不上火,开口道:“简单,派人去调查一下,真相即可大白。”
李春芳注目张居正。张居正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我还是避嫌为好。”
陈以勤点头:“是。”
李春芳沉默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吻对二人说:“那就这样办吧。”
被派去的调查员是刑部侍郎洪朝选。洪朝选刚进荆州界,就听说按察副使施笃臣带领五百名士兵把朱宪·的王府包围了。
施笃臣对风尘仆仆而来的洪朝选说:“朱宪·在王府门前竖起一面写着‘鸣冤之纛’的大旗,这不是造反吗?”
洪朝选观察了朱宪·的王府情况,嗤笑道:“施大人难免小题大做了,你看他王府里歌舞升平,连把弓箭都没有,这要是造反,那简直侮辱‘造反’这两个字。”
朱宪·的确没有造反的想法和准备。他的确在江陵没做什么好事,强抢民女,圈地占地,横征暴敛,可造反对他而言,难度太大,他没这个能力。他竖起那面白旗,是因为得知郜光先指控他而激动耍性子罢了。
洪朝选经过一番调查,回京后上了报告书,书中强调,朱宪·并未谋反,但朱宪·在当地的名声很臭,郜光先的指控不是空穴来风。
朱载垕命令内阁拟个处理意见,李春芳不敢,他对陈以勤和张居正说:“这是皇家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咱们还是把郜光先的指控书抄一遍,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定夺吧。”
陈以勤说:“就这么办吧。”
但谁来办?李春芳和陈以勤都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当仁不让,他说:“这是最低级的录入工作,哪敢劳烦两位阁老?还是我来吧。”
张居正不是录入员,他把郜光先指控朱宪·的十三罪状进行了精致的、不露痕迹的编辑。郜光先指控朱宪·有十三罪,大致是说其**虐,可白痴都明白,明朝皇族,哪个不**,哪个不虐?这只是小节,根本不是罪。郜光先又说朱宪·在郊外搞军事演习,但他也未亲眼看到,连无微不至的洪朝选都没有看到。朱载垕不会相信这些。
张居正对这些指控也毫无兴致,他最感兴趣的是其中被郜光先插进十三大罪最不起眼位置的一条罪状:朱宪·违制娶娼,冒充世子。
朱宪·年轻时纵欲过度,以致人到中年,还不能生育,所以他从妓院相好那里夺了个男孩,冒充是他的小妾所生。帝王家,尤其是朱家,最怕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因为朱家的皇帝后嗣都不旺,偏系如果运气好,很可能一步登天入继大统,朱厚熜就是典型例子。所以,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子孙非龙种。在这方面的规定相当严厉,一旦发现,什么废话都没有,立刻废藩。
张居正深思熟虑后,把郜光先的弹劾内容一字不动,只是把顺序颠倒:“违制娶娼,冒充世子”提到了第一条。
一天后,内阁将调查辽王报告书呈给朱载垕,朱载垕看到第一条,就气得磕巴起来,下令撤销辽王的爵位,将其软禁。
这位谋杀了张居正祖父的王爷就这样在高墙内度过凄惨的一生。
朱宪·被废给一些聪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张居正的政斗水平。在惹人困倦的午后,李春芳晕晕乎乎,总感觉朱宪·的被废,是张居正一手操办的。可他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证据,越是这样,他就越感觉到恐惧,张居正这人太可怕了。
当然,恐惧之后,他又回到平和状态,他对自己说:“想得太多了。整个事件根本没有张居正什么事,张居正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如果对此怀疑,你完全可以去看张居正拟就的报告书,不过是重新录入罢了。”
陈以勤也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他思考不出来。有一天他问张居正:“朱宪·和你祖父的事可是真的?”张居正恭敬地回答:“确有此事,但这件事不能怪朱宪·。我祖父豪气干云,喝酒不要命,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陈以勤“哦”了一声,琢磨张居正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情感,可惜,他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朱宪·被废案和张居正到底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一个谜。不过有一件事很是怪异,万历新政后,弹劾朱宪·的陈省和郜光先都受到重用,两人的确是实干型人物,符合张居正选人才的标准。但有人却认为,这实在有点巧,因为两人几乎同时受到张居正的重用。
无论如何,朱宪·结束了他烂污的一生,如果张居正能去祖父坟前扫墓,这件事应该是给他祖父最好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