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可严嵩(1 / 1)

1549年最后一个月,严嵩生日。张居正写诗称赞严嵩“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还称赞严阁老身为首辅,却始终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实在难能可贵。他认为,中央政府有这样的宰辅是国家之福。这不是张居正拍严嵩的马屁,而是因为严嵩的政治态度一目了然,知己知彼,谨慎从事。1550年下半年发生的庚戌之变,是严嵩这一政治态度的表露,张居正对严嵩极为认可。

1550年六月,一直活跃在明帝国北方边境的蒙古人进攻大同,大同和历次的表现雷同,不堪一击。蒙古兵团首领俺答汗顺势南下,八月,入蓟州。俺答汗于此兵分二路,一路攻古北口,一路从黄榆沟推倒城墙进入中国腹地。在通州,两路蒙古兵团汇合,快速攻陷通州,轻而易举地对北京完成了合围。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明帝国重兵全在北境,而俺答汗兵团却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地来到帝国首都城下!

兵部尚书丁汝夔慌忙领兵出北京城扎营,但正如张居正所说,这是群愁眉苦脸毫无作战能力的军队。朱厚熜浑身发抖地从炼丹房里出来,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众人商议了一天,只得出一个根本就不必商量的办法:下诏各地勤王。

“勤王”的本质,就是皇帝老儿危在旦夕,四面八方的兄弟们赶紧来解救皇帝的老命。它是一个帝国颜面丧尽的表现。

第一个来到城下的勤王军是大将军咸宁侯仇鸾的部队,别看他来得早,以为功勋盖世,其实就是他把大同搞丢的。

仇鸾在北境常和蒙古人打交道,知道蒙古人的厉害,晓得自己的弱点,所以他来勤王,根本就不想打架,而是派人和俺答汗谈判。他对俺答汗说:“只要你不攻城,所有条件统统满足你。”

俺答汗得意扬扬地说:“我嘛,千里迢迢跑到你们家大门口,其实只有一个条件——入贡。”

“入贡”从字面来理解,就是向明政府进贡。俺答汗兴师动众,长途跋涉来到北京,居然就是为了向明政府进贡,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犯贱。

但稍对中国史了解的人就知道,中国语境中的“进贡”别有意味。中国地大物博,应有尽有,根本不稀罕外邦的进贡,外邦进贡的那些东西,中国转身就扔了。但人家进贡,你要还礼,这个“礼”在很多外邦眼中就是巨额财富。俺答汗多年来一直在明帝国北境动刀动枪,唯一的要求就是进贡,其实就是想要那个“礼”。这个“礼”包括很多,都是要求入贡的人所没有的,比如茶叶、织物、陶瓷,最重要的是铁器。

朱厚熜长期以来为何不答应俺答汗的入贡?大概是出于廉价的自尊。没有人喜欢被别人拿枪逼着说:“我要给你进贡,你赶紧还礼。”

当朱厚熜听说俺答汗还是那个老套的要求后,气急败坏,召集严嵩和徐阶开会。他手里攥着俺答汗的求贡书,像是攥着一只恶心的癞蛤蟆。

他发问严嵩:“该如何?”

严嵩猜透了朱厚熜的心思,根本不想同意俺答汗的求贡,但人家兵临城下,摆谱肯定不成。他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一群恶贼,抢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用操心。”

徐阶看了看严嵩,又看了看朱厚熜。朱厚熜要他说话。徐阶郑重地说:“俺答汗的军队就在城外,稍一抽风,就会攻城,已不是恶贼了。”

朱厚熜点头,问严嵩:“看到求贡书没有?”

严嵩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拿出他收到的那封求贡书,递给徐阶,说:“外邦求贡,这是礼部的事。”

这个皮球踢得超级绝妙,但徐阶的处理更妙,他接住了球:“事是礼部的事,”又踢了出去,“但一切还请皇上做主。”

这个球把朱厚熜砸得很颓唐:“我是找你们商量的,你们……”

徐阶看了眼严嵩,严嵩低头看着脚。徐阶说:“敌人已到城下,是战是守,咱们都没有把握,目前只能同意敌人的要求。”

朱厚熜无奈地去看严嵩。

严嵩慢吞吞地说:“如果蒙古人得寸进尺怎么办?”

朱厚熜急忙去看徐阶。徐阶沉默了半天,说了一个字:拖!

三人的会议刚结束,翰林院就知道了结果,顿时炸了锅。张居正冷眼旁观,听到各色人等的空泛议论,他觉得没有人说到点子上。正当他心事重重时,同样心事重重的徐阶来了。

徐阶把张居正领到礼部衙门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开门见山:“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看?”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说:“严阁老和您的计划是正确的。”

徐阶“哦”了一声。

张居正见徐阶有想让他说下去的意思,就侃侃而谈:“战,不可能,我们的军队已腐败透顶,只能当仪仗队。实力不济时,只能隐忍,同意敌人的条件。”

徐阶苦笑,摇头叹息:“严嵩担心俺答汗得寸进尺,而且皇上也不是太喜欢俺答汗求贡。我说拖,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张居正又沉思一会儿,开口道:“拖,无非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要有方法能拖住俺答汗的求贡,他饱掠之后自然会走。”

徐阶考张居正:“依你之见,该用什么方法?”

张居正看到那封求贡书,一字一句地说:“俺答汗的求贡书是用汉文写的,这不符合中国与外邦的交往规定,要他用蒙文重新写一封。另外,临城求贡也不可,要他退出长城,把重新书写的求贡文交给大同守将,逐级上报,如果做到这些,一切就都可商量。”

徐阶几乎要鼓掌叫好,他心里想,果然没有看错张居正,这是个心思缜密而又步步高招的年轻人,假以数年,必成大材。

俺答汗接到明政府礼部的回信后,心情郁闷,这位征战大半生的粗鲁汉子不禁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些南蛮子太矫情了。”

但这毕竟是条有可能一劳永逸的路,所以他还是琢磨起来。一面琢磨,一面在北京城郊区抢劫,时间一久,他突然发现不对,如果再拖下去,明政府所有勤王军到来,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况且,他已抢得够多。终于有一天,他整顿战利品,准备退回草原。

朱厚熜得知这个确切消息后,兴奋得发狂,他以为蒙古人是逃跑,命令明兵部尚书丁汝夔对蒙古人开战。丁汝夔问严嵩的意见。严嵩说:“你是不是抽风啊!咱们根本打不过人家,人家都要走了,你要是打,反而会给人以口实。老实待着别动!”

至少在张居正看来,这个见解是高明的。因为明帝国的军队真的就不是蒙古人的对手,主动开战,只能丢人现眼。丁汝夔身为兵部尚书,当然明白国家的军队是副什么德行,所以也不出战。

直到此时,张居正对严嵩还极崇拜,但蒙古人退走后,张居正对严嵩的印象稍稍有了点瑕疵。蒙古人撤走后,重拾颜面的朱厚熜一想到几个月来受到的屈辱,不禁怒火中烧,立即将丁汝夔投入监狱。丁汝夔慌忙向严嵩求救。严嵩很担心丁汝夔把自己告诫他不可出兵的事说出去,于是安慰他:“我在,你绝不会死。”

可是,直到丁汝夔被拉到刑场,严嵩也未帮他说一句话。张居正明知道这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可良知上却过不去,他认为严嵩太狠,太无人性。然而,多年之后,他在处理这种事情时,和严嵩的区别并不大。

政治就是保全自己,牺牲他人,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一切都是虚谈。徐阶说,做政治家要有良知,张居正则认为,政治家的良知是为国家、为众生,为实现这个目标,不能说无所不用其极,但至少应该保住自己的生命和地位,否则,就不是真的“致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