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政府官员结交严嵩,并不仅是严嵩位高权重,巴结他可以带来效益,还因为严嵩和夏言在为人上有着天壤之别。严嵩从不恃才傲物,把别人不当人,他在外表上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这种人会让你快速对其产生亲切感,而且和这种人交流,也是件很舒服的事。
张居正去拜访严嵩时,并未意识到,他其实和严嵩很像。他是神童,严嵩也是神童;他少年得志,严嵩同样才名早著;他曾得到很多官场大家伙的赏识,严嵩年轻时也有许多官场贵人;他在翰林院不拉帮结派,也不和其他官员勾肩搭背,严嵩当年也是这样。
他去拜见严嵩,心里没底。他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修,而严嵩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内阁首辅。但出乎他的意料,严嵩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接见了他。
张居正坐在那里,如一口钟。严嵩先打开话匣子,说:“我知道你。”
张居正受宠若惊。严嵩看到了他的表情,却轻描淡写地说:“翰林院是人才荟萃之地,内阁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人才,所以翰林院的所有新人和旧人,我都一清二楚。”
张居正这次不仅是受宠若惊了,无形之中对严嵩产生了崇敬之情。严嵩接着说道:“在翰林院,你算是个另类。别的庶吉士上班时间扯淡,下班时间舞榭歌台,不亦乐乎,而你每天都在读书。我知道你喜欢看历朝典章制度和国家地理,这很好,这说明你是有理想之人,我喜欢有理想的人。”
张居正要站起来,感谢官场大佬严嵩的这番表扬,严嵩却示意他别动。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你该好好想一想。”
张居正慌忙站起来,恭敬地说:“请您指点。”
严嵩又示意他坐下,歪着头思考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夏言要恢复河套地区,却没有考虑现实,本朝自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后,精锐尽失,根本没有力量主动出击。夏言这是要把帝国送进万劫不复之境,你说夏言该死否?”
张居正想不到严嵩会问这样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说夏言该死,这不是他良知授意;说夏言不该死,眼前这人恐怕会让他马上就死,而且是绝对该死。
严嵩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外界风传,是我进谗言要了夏言的命。可你是否想过,身为内阁次辅,对如此重大事件必须要发表意见,我只是对皇上说,这事行不得,夏言非要行,可能有私。皇上大怒,才要了夏言的命。但皇上要他命之前,为什么所有官员都没有替夏言说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张居正知道。夏言一向不把官员们放在眼里,颐指气使,唯我独尊,官员们当然不会为经常侮辱他们自尊的人求情。
他发现严嵩正看着他,眼神虽然犀利,却充满了柔情。他从这一眼神中读出了严嵩下面要说的话。
严嵩说:“我听说你在翰林院,始终板着面孔,不和同僚沟通,这是不对的。你可能认为这是严肃,是傲骨。但别人看来,这就是傲气,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夏言如果没有这个缺点,也不会失去它的首辅宝座和他的老命!”
张居正重新站起来,向严嵩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说:“您的话,我将铭记于心。”
严嵩在座椅上露出微笑,但这微笑并不好看,因为他已意识到张居正在作伪。他问张居正:“你是不是认为夏言死了,我应该如同做了亏心事一样每天都做噩梦啊?”
张居正没有回答,只在心里暗道:“这是基本常识,人做亏心事,总怕鬼敲门。”
严嵩马上斩钉截铁道:“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那么你和那群庸人毫无二致,算我看错了你!”
张居正大为茫然,不知严嵩在搞什么幺蛾子。严嵩却换了话题:“知道阳明学吗?”
张居正点头,阳明学在当时是热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读。
“我和它的缔造者王守仁[1]先生见过面,确切地说,我还是他的信徒。”严嵩沉浸在往事中,“正德元年(1506年),王守仁先生在京城讲学,当时他还未创立心学,但思想深邃,已不同凡响。后来他因得罪太监刘瑾,被贬到贵州龙场驿站,百死千难之后创立心学。正德五年(1510年),他到江西庐陵(今吉安市)做县令,我在老家分宜守孝,前去拜访他。听他讲心学,振聋发聩,一洗从前之学术羁绊,找到了重新为学为人的明灯。”
张居正觉得严嵩突然“跑调”必有深意,所以认真倾听。严嵩说完这些停了一下,又问道:“你知道我从王守仁那里学到了什么?”
张居正摇头,严嵩得意起来:“良知!你认为对的就去做!夏言要把帝国拖进水火,我必须要阻止,纵然要了他的命也未尝不可。这就是良知告诉我的,我凭良知做事,不受良心谴责,何来有噩梦之说?那群庸人蠢货以为别人杀了人就会做噩梦,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听完这段话,张居正大为愕然。想不到严嵩竟然将心学作如是解,那阳明心学岂不就成了做坏事的人的托词宝典?!
严嵩似乎没有向张居正传道解惑的意思,他站起来,张居正也慌忙站起。严嵩客套地说:“你好好干,心中要有目标,为目标要不惧人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
张居正必须要好好干,因为他想要的,已经超出了严嵩的想象力。不过在1548年,他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现实支撑不了他的理想,要现实可以支撑理想,就必须向上爬。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大树,而这棵大树能否让他死心塌地地去靠,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但无论靠还是不靠,他必须要有个“靠”的姿态,也就是说,他应该随波逐流,巴结严嵩,这是当时政治场的风尚。当所有人都做同一件事时,如果你不去做,你就是傻子,即使这件事是错误的。
1548年最后一个月,严嵩生日,张居正为他写了篇贺词。这篇贺词只是歌功颂德的例行文章,不过张居正可能是发自肺腑。因为那时,严嵩还未展现他人性中烂污的一面,张居正也把严嵩当作是“手扶乾坤,呼唤日月”的伟大人物。
甚至可以说,此时的张居正是把严嵩当成顾璘那样的贵人,和顾璘大不同的是,严嵩似乎不想做张居正的心灵导师。张居正太年轻,地位太低,除非是超级慧眼,不然根本发现不了张居正的潜力。
然而有个人就具备这种超级慧眼,在人头攒动的翰林院,一眼就发现了张居正。他就是当时的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翰林院常务副院长),在翰林院名分上是张居正老师的徐阶。
徐阶是上海人,矮小白皙,典型的南方人。十八岁时拜心学宗师王阳明的高徒聂豹为师,苦研阳明学,终有所成。二十岁中进士,入翰林院做编修。他有着南方人特有的柔性,无论是相貌还是为人处世的方式。熟悉他大半生政治生涯的人评价他说:徐阶就像是弹簧,压力来时,他能屈服退让;压力一减轻,他不但立即恢复原状,而且会突破原状,爆发更大力量。
1548年时,徐阶的这种政治风度还未完全展示,他和严嵩龙争虎斗的帷幕还未拉开。但迟早会拉开,因为徐阶是夏言一手提上来的。而且徐阶有能力,严嵩看到徐阶,就想到夏言,条件反射地,他对徐阶毫无好感。
就在与严嵩站上擂台的前夕,徐阶发现了张居正。
徐阶眼中的张居正,好学深思,沉稳庄重,但内心灵动,和他二十五岁年纪本该有的青春躁动极不相衬。他关注张居正,以阳明学“勇于担当”的思想精髓指点张居正,二人渐渐地由师生进化到朋友关系。或许是徐阶的大力指点,又或许是张居正满肚皮的政治才能不得不溢出,1549年,张居正向朱厚熜上了一道《论时政疏》。
《论时政疏》是张居正初期政治思想的结晶,也是他日后在帝国推行改革的草图。按他的看法,明帝国当时有五大问题亟须解决:藩王、财政、边防、吏治,最后一个是沟通,也就是皇帝和臣子的交流问题。
先看藩王,明帝国藩王无数,藩王的子孙多如牛毛,虽没有“尾大不掉”之势,但需要政府财力供养,供养这些藩王及其子孙,需要政府财政收入的一半。问题是,政府财政收入已非常勉强,年年入不敷出,所以张居正说要整顿财政。
至于边防和吏治问题,张居正认为是一回事。官员把无为当作最大作为,没人做事,行政效率低下,贪污腐败横行,长久下去,边防肯定会出事。
最后一个问题是暗指朱厚熜的。朱厚熜在执政后期把自己锻造成一名虔诚的道教徒,整日躲在密室修炼,和大臣见上一面,无异于铁树开花。皇帝不和大臣沟通交流,就不知天下事,何谈治国?
不要轻看了张居正这道奏疏,在那个年代,由于朱厚熜不喜政治,尤其不喜欢谈论政治的人,连言官都不敢轻易上疏,而张居正却以一小编修的身份迎难而上,其胆魄和为民为国的情怀,让人感动。
正如人生中任何第一次都不会有效果一样,张居正的这道奏疏如同投进墓道,毫无反响。换作普通人必会唉声叹气,感慨生不逢时,悲观一点的,还会转头泛舟四海,或是钻进深山老林,遁入佛老之道。但张居正依然泰然自若,因为他想起徐阶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圣人只是逢其时,才有其事。有些事急不来,也强求不得。该来的自会来,不该来的,你怎么求都无用。”正是这段话,给了张居正自信与沉着。
他调整了情绪,再把自己投进朝章国故的探索中去。终朱厚熜一朝,除了翰林院编修例行的奏疏外,他再也未上过一道存有本人见解的奏疏。
点到为止,这是张居正年轻时的态度。对方不识货,一味地奉献热情,无疑是热脸贴冷屁股。张居正有自知之明,不会做这种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