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严嵩还是徐阶(1 / 1)

看严嵩搞夏言有感

1547年,张居正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离开老家时,他父亲张文明手舞足蹈,用他半辈子的人生阅历提醒张居正:“初入官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要隐忍,一忍百忍,百忍成金。成了金子,荣华富贵就不请自来。”

张居正进翰林院,就算是进了政坛的大门。他内心深处狂热的从政火焰熊熊燃烧,然而这火焰只能燃烧自己,还没有平台给他施展,所以只能旁观。他很有眼福,进翰林院不久,就看到了内阁首辅夏言和次辅严嵩的决战。

夏言和严嵩明争暗斗已多年,夏言始终占上风。有两个原因:第一,皇上朱厚熜龟缩深宫修炼道教法术,极少过问具体政务,夏言才华横溢,办事干练,让朱厚熜很安心;第二,朱厚熜最讨厌大臣拉帮结派,夏言从不结党。

从朱厚熜的角度看,夏言这两个特点极好;可站在夏言同僚的角度看,夏言这两个特点极不好。夏言恃才傲物,对同僚颐指气使,所以没有好口碑。又因为他不结党,没有人宣传他,所以他很孤立。虽然如此,但在专制政府里,皇上说你行你就行,所以夏言一直稳坐内阁头把交椅。

不过,张居正进翰林院时,夏言的地位已有摇动之势。在当时的政府中,无人可撼动夏言的位置,除了皇帝朱厚熜。朱厚熜对夏言的不满,缘于夏言对他信仰的不敬。朱厚熜狂热地信仰道教,常常让大臣们为他写“青词”——这是一种写在青色纸张上的拍玉皇大帝马屁的优美文字。刚开始,夏言也写,但他精力不在这儿,写来写去,就开始糊弄,最后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这是他“豪迈强直”性格的表现,喜欢做的就做,不喜欢做的死都不肯做。夏言撂挑子后,严嵩替补。严嵩文采卓著,又肯用心,所以从他手里拿出去的青词美轮美奂,虔敬无比,看得朱厚熜心花怒放。

严嵩看到了机会,暗地里咬牙切齿,流下欣喜的泪水。他和夏言是同乡,为了升职,他做了多年夏言坚定无畏的谄媚者。夏言被他感动,于是提拔他做了次辅。可在夏言眼中,他就是一条狗。整个中央政府官员都知道,夏言和严嵩讲话,就如同主人命令仆人。当然,夏言不会注意这点,因为他对除了皇帝之外的人态度都一样,嚣张高亢。

严嵩悄无声息地在夏言背后举起刀,夏言毫无警觉,继续他的一贯做派。朱厚熜常在皇宫里做法事,他本人戴着香叶冠,同时还让大臣们也戴。法事第二天,朱厚熜命夏言和严嵩来见。当看到严嵩时,他心情澎湃,直想大哭一场:严嵩太可爱了,他头上的香叶冠被轻纱笼起,走起路来花枝乱颤。而夏言,头上只有官帽和露出的缕缕白发。

有些事,就怕比。如果严嵩没有戴香叶冠,夏言不戴香叶冠就不会分外显眼。朱厚熜问:“夏言,你怎么不戴?”夏言回答:“大臣朝天子,为什么要穿道士的衣冠?”

朱厚熜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虽未当面斥责夏言,心上却有了结。要阴鸷的朱厚熜解开这一心结,除了鲜血,没有别的办法。

1548年,正当张居正在翰林院刻苦攻读时,命运开始为夏言修筑末路。这件事说来话长,但不能不说,因为二十多年后,张居正也要面对夏言所面对的难题。这个难题就是让大明帝国焦头烂额的河套(贺兰山以东,狼山、大青山南,黄河沿岸地区)之患。

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把蒙古人逐出中国后,再也没有精力将其斩尽杀绝。蒙古人逃回草原后迅速调转马头,变成明帝国的边患。为了防御蒙古骑兵南下,明帝国在北部边境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在河套地区附近的大宁卫和东胜卫尤其重要。但第三任皇帝朱棣不知什么原因,主动把大宁卫和东胜卫陆续撤回内地,河套地区完整的防御体系出现漏洞,河套地区直接暴露在蒙古势力面前。1462年,蒙古兵团入侵河套,一战而成。自此后,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成了蒙古兵团的给养基地。1497年,明帝国为了对付河套蒙古人,设置陕西三边(甘肃、延绥、宁夏)总督一职。第一任总督王越主张收复河套,但未成,后来的历届三边总督都主张收复河套,但都无法得到政府的支持。

张居正入翰林院的前一年,三边总督曾铣向中央政府递交报告书,认为最切实的办法,就是把蒙古人逐出河套,才能保证三边安宁。这是老生常谈,很多人都认为,曾铣会和他的前任们一样,望眼欲穿,然后对远大抱负发出一声叹息,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不到,厄运降临:朱厚熜对曾铣的提议大感兴趣,马上交兵部讨论。兵部有人会核算成本,掐指一算后得出结果:出兵收复河套的成本大于保守筑城的成本。

朱厚熜大怒,斥责兵部说:“你们这群蠢材,只知保守,不知开拓!”

兵部惶惶,朱厚熜不理会兵部,下令全政府公开讨论。

翰林院和内阁是穿一条裤子的,翰林院是内阁的后院,内阁是翰林院的窗口。这种国家大事,内阁责无旁贷,所以翰林院也就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张居正没有积极地参与讨论,他只是在倾听,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断。

自入翰林院以来,张居正始终没闲着,他把帝国的典章制度和历届政府的执政文件都翻了个遍。所以当河套问题放到他眼前时,他马上就得出结论:以现在的情形看,兵部的意见没有问题。这么多年来,河套问题始终无法解决,不是因为别的,而就是因为政府没有实力,财力枯竭,军队自建国以来少有胜仗。尤其是1449年的土木堡之变,帝国精锐几十万人被蒙古人全歼,自此,明帝国的军队从实用品变成了观赏品。

让张居正大感疑惑的是,皇上朱厚熜不知道国家的弱点,夏言和曾铣难道也不知道?

就在整个帝国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曾铣联同三边巡抚联名上疏,决定收复河套。夏言积极响应,在朱厚熜面前鼓吹收复河套的可行性。朱厚熜见夏言热情如火,放出了这样一句话:“你等既已详酌,此事应可行。”

收复河套似乎已定,因为主人已放话同意。问题是,放话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朱厚熜。这句话说出的第三天,他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慌忙跑到道教圣人塑像前跪下号啕大哭。他也不知自己哭什么,总之,哭完之后他就发现,收复河套地区的提议简直混账透顶。

于是他向内阁下了一道手诏,内容是三个问句:驱逐河套蒙古人,师出有名吗?军队能打赢吗?曾铣死不足惜,生灵涂炭该如何?

夏言立即感觉到朱厚熜开始犹豫,如果此时不火上浇油,犹豫就会变成动摇,此事必泡汤。他决定面见朱厚熜,用纵横术打消朱厚熜的犹豫。严嵩在他旁边,眼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厄运向夏言展开双臂:夏言要严嵩陪他一起去见朱厚熜。

一见朱厚熜,夏言就滔滔不绝。如果不是朱厚熜打断他,他肯定能说上三天三夜。朱厚熜打断他后,突然问了句:“你和曾铣的关系很好?”

夏言想不到朱厚熜会问这样的话。他和曾铣关系是不错,可这跟收复河套有什么关系?

正当他准备回答时,严嵩从他身后如幽灵一样飘到他身前,恰到好处地把他挡进阴影。严嵩一开口就是:“臣有事要奏,臣认为河套绝不可复!”

严嵩这句话说得极响,底气十足,从前的低声下气一扫而空。出于多年来盛气凌人的本能,夏言第一反应不是去看朱厚熜的脸色,而是看准了严嵩,怒不可遏:“你之前怎么不说,到了这里才说,你什么意思?!”

严嵩扑通跪地,泪如雨下,一个劲地说:“收复河套,绝不可行。”

夏言浑身发抖,但他知道,这件事算完了。岂止是这件事完了,连他本人恐怕也玩完了。正如他所料,第二天,严嵩趁热打铁上疏道:“曾铣开边启衅,误国大计;夏言和曾铣关系非凡,所以被情感遮蔽了智商,表里雷同,淆乱国事。”

朱厚熜看到严嵩的上疏,突然想起以往夏言对自己信仰的种种不敬,又想到夏言和曾铣可能的结党关系,如同疯狗一样跳起来,下令免去夏言的官职,把曾铣捉到京城,将二人都投入监狱,等待严厉的处分。

这是1548年春节刚过时的事,身为庶吉士的张居正不会知道严嵩斗垮夏言的细节,但此事让他明白地认识到,政治斗争居然如此残酷:夏言在春节时还是气势熏天的内阁首辅,几天后,就成了阶下囚;而严嵩在几个月前还卑躬屈膝地跟在夏言身后,过了春节,他就站得笔直,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高贵笑容。

1548年九月,蒙古人进攻大同,严嵩使出最后一招。他对朱厚熜说,这都是夏言和曾铣要收复河套引来的。朱厚熜下令将夏言、曾铣弃市。严嵩踩着夏言的尸体,举着酒杯,坐上了首辅的宝座。

严嵩的胜利,使张居正深受震动。他眼观鼻,鼻观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严嵩如何会对同乡兼贵人的夏言下如此狠手!常听人说政治斗争异常残酷,那么,是人性把政治斗争变得残酷,还是政治斗争让人性更残酷的呢?

这个问题,张居正现在不明白也不理解。几十年后,他感同身受,理解了严嵩,并且比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嵩升任首辅,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张居正的新时代也来了,按惯例,他从庶吉士升为编修。

政府里大多数人都向严嵩展示恭敬顺从的微笑,张居正身在官场,又有宏图大志,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主动去结交严嵩;一是静观。

静观,不是他的风格;他喜欢主动,但不是大张旗鼓,而是不动声色的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