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了。还有两个小时的日光。接近的黎波里塔尼亚[42]时,我已经摘掉了墨镜。这时沙漠被染成一片金黄。老天,这个星球是多么荒凉!又一次,河流、树荫、人类的居所令我觉得仿佛它们完全只是因缘际会的偶然结果。岩石和沙地占据了多么惊人的面积!

但那一切对我而言都很陌生,我身处的地方毕竟是空中。我感觉夜晚即将降临,我们将像进入神庙深处般隐没于其中。我们就要在那里进行重要无比的秘密仪式,展开不知能通往什么救赎的冥想。那整个俗世已经逐渐模糊,不久之后就会消失。整片大地还沐浴在金色光芒中,但某些东西已经开始从中蒸发。我不知道有什么——我强调,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美妙时刻。任何人只要亲身经历过飞行所蕴含的这种无从解释的魔法,就会马上懂得我的意思。

然后我逐渐抛去了阳光,我也抛去了那片金黄色大地——那里是我万一发生故障时可以迫降的地方。我抛去了那些可以指引我的参考点。我抛去了山峦被天空映衬出来的轮廓,逐渐无法辨识掩藏于其间的陷阱。我进入了黑夜。我继续航行。我唯一剩下的,是亮晶晶的星星……

这种世界死亡的过程是缓缓发生的,我慢慢才觉得光线缺乏,陆地和天空逐渐融合在一起。那片大地仿佛升了起来,像雾气般往上弥漫。几颗星星开始出现,微弱的身影宛如在暗绿色的水中颤抖;还要再等好一会儿,它们才会幻化为晶莹剔透的钻石。还要再等很久,我才能欣赏流星静静划过夜空的神奇游戏。在某些日子里,深夜时刻我看到无数小火把驰骋在漆黑的天幕中,使我觉得仿佛一阵狂风扫过了满天星辰。

普雷沃测试固定灯和救难灯。我们用红纸把灯泡包起来。

“再包一层……”

他又加了一层,然后按了一下开关。光线依然太亮,它这样会像摄影时打的灯那般,使周遭世界中的黯淡影像显得更加模糊不清,把夜色有时为万物披上的薄纱销毁。这个夜是真的降临了。但黑夜还没有全面挥洒它的生命——一弯弦月还挂在天边。普雷沃冲到飞机后侧,回来时拿了个三明治。我随口咬着一串葡萄。我不饿,我既不饿也不渴。我没有感到一丝疲倦,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就这样在夜空中连续航行十年。

月亮消逝了。

班加西在一片漆黑夜色中浮现。围绕着班加西的晦暗如此深邃,连它散发的一点光晕都被完全吞噬。我直到飞抵这座城市上空时,才终于能用肉眼看到它的存在。我寻找机场跑道,但这时机场的红色信号灯亮了起来,勾勒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块。我在空中转圈。塔台的灯光射向天空,仿佛一道明亮的消防水柱垂直喷出,旋转一阵以后,终于在跑道上照出一条金色的路径。我在空中又转了一圈,仔细观察障碍物。这个中继站的夜间设施相当出色。我开始减速让飞机下降,仿佛准备跃入一片黑水。

飞机触地时,当地时间是夜间十一点。我往塔台方向滑行。在阴影及探照灯的强烈灯光交替之下,亲切有礼的军官及士兵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他们收下我的文档,开始帮飞机加油。短短二十分钟,所有程序都已经完成。

“飞上去以后往回转个弯,从我们上空飞过去,这样我们才知道飞机已经顺利起飞。”

又上路了。

我把飞机朝向前方的金色道路开去,仿佛开进一座没有障碍的隧道。这架席姆恩号虽然超载,但加速到距离跑道尽头还有相当距离就已经飞起来了。探照灯的光芒一直向飞机照射,使我不方便转向。最后灯光终于移开,应该是他们发现那亮光会使我难以睁开眼睛。我做了个大回转,往塔台方向俯冲,这时探照灯又往我脸上直接打过来,不过灯光一照到我就马上挪开,让金色光束投射到别的方向。地面人员的操作方式使我强烈感觉到他们的礼貌和体贴,我因此深受感动。我再次转向,往沙漠的方向飞去。

根据巴黎、突尼斯和班加西方面的气象预测,我这一路将顺风飞行,风速介于每小时三十到四十公里间。我心里盘算着可以用三百公里时速巡航。我把航向定在右段中间,相当亚历山德拉和开罗之间的方向,这样我就可以避开海岸禁航区,而虽然飞机可能出现未知的偏移情况,但至少到时那两座大城的灯光会分别出现在飞机左右两侧,整体而言,尼罗河谷地的灯光也可以为我提供导航。如果风速完全不变,我预计将飞行三小时二十分钟,如果风速减弱,则可能会飞到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我开始消化这段一千零五十公里的沙漠航路。

完全没有月亮的踪影。大地的漆黑往上蔓延,只有天幕上的星星如碎钻般发出微光。我看不到任何灯火,没有任何参考坐标,而且由于这一带没有无线电,我在抵达尼罗河谷之前不会接收到任何人类的信号。我放弃观察机外的方位,把注意力放在罗盘和斯佩利人工水平仪,我唯一关心的是黑暗的仪表刻度盘上那条窄窄的镭金属线仿佛缓慢呼吸般的移动周期。每当普雷沃起身走动,我就会把飞机调到最平稳的状态。我把飞行高度拉到两千米,我收到的通知说这个高度的气流很适合飞行。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把一盏灯打开,检查各个仪表显示的情况,因为有些仪表本身没有任何灯光。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我都处在黑暗状态,机舱中只有几团迷你星座般的微弱灯光,发出跟天空上的星星类似的矿石光芒,同样是那种充满神秘感而无实际作用的光线,诉说着同样的语言。跟天文学家一样,我也在阅读一本太空机械学书籍。我也觉得自己用功而专一。外在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机内,普雷沃在抗拒瞌睡虫的**一阵子之后开始睡去,剩下我独自品尝孤独。引擎低沉的吼声陪伴着我,前方仪表板上,星斗般的灯光静谧地亮着。

我在寂静中思索。我们完全没有月亮或无线电辅助。尼罗河沿岸的光带在我们眼前出现之前,我们跟世界之间不会有一丝联系。我们置身于一切之外,只有一具引擎支撑我们的飞行,让我们在这片漆黑中持续前进。我们正在穿越童话故事中的巨大黑谷,这是充满考验与试炼的奇幻之地。在这里,任何错误都无法饶恕,但我们又必须任凭天神摆布。

一道光线从电力控制设备的接缝中透出来。那光线在周遭的世界中显得非常突兀,它跟比较远一点那淡淡的镭光质地差距太大,仿佛夜总会的灯光,而不是星辰的亮光。尤其那光线不但把其他光点狠狠逼退,而且让我眼花目眩。我把普雷沃唤醒,请他把它关掉。普雷沃像一只大熊般在暗处翻了一下身,重重地呼吸了几下,然后起身往前。他定了神,拿出不知什么用手帕及黑纸组合的道具弄了一下,那道光线就消失了。

飞了三个小时。一个感觉颇明显的明亮区块在右舷出现,我仔细瞧了一下,发现右机翼末端闪着一条长长的亮光。在此之前我一直没看到有这东西。亮光断断续续,时而强烈时而淡去——原来我飞进了云区,是云朵在反射飞机的光线。在逐渐接近地面的参考坐标之际,我还是比较希望天空能清朗些。机翼在光晕中发亮。明亮区块越来越固定,漫射出略呈粉红的光芒,仿佛天空中的一个花束。不稳定气流在四周翻搅,使飞机不断晃动。我飞在积云中,无法知道云层的厚度。我把飞机拉高到两千五百米,但还是没有飞出云层。我又降到一千米,但那花束般的亮光依然随伺在侧。好吧,算我倒霉。云深不知处,我设法想些别的事,等飞机自己穿出去了再说。可是我真不喜欢那亮光,它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我心里思忖着:“飞机在空中舞动,这倒还算正常,毕竟一路上一直都有气流不稳定的情形,就算天空清朗而且飞得更高,也差不多会是这个样子。风势没有和缓下来,飞行速度想必超过每小时三百公里。”想到这里我也迷糊了,现在我完全没法精准掌握状况,只好等飞出云层以后再设法寻找方位吧。

然后果然出了云层,那折腾人的光束忽然就不见了。可是它这一消失,倒让我看清我将遭遇的处境。我往前看去,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天空中的狭长云谷,而下一片积云已经像一座高墙般矗立在前方。那光束又开始亮起来了。

除了偶尔短短几秒钟,我一直出不了这片黏胶般的混沌。起飞三个半小时之后,这情景开始令我担心,因为如果我的方向和速度维持原来的预想,这时飞机应该已经接近尼罗河。假如我有点运气,或许可以透过云缝看到尼罗河,但云缝实在太少了。我还不敢降低高度,因为万一之前的飞行速度不如我的估计,现在飞机有可能还飞在地势比较高的地区。

我并没有感到焦虑,只是怕会浪费一些时间。可是我还是设定了一个“安心期限”:飞航四小时十五分钟。就算接下来这一路上完全没有风——况且完全没有风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状况,超过这个期限以后,我就铁定超过尼罗河谷地了。

接近云层边缘时,光束闪烁得越来越快,然后骤然消失。我不喜欢黑夜的魔鬼这样不断传来诡异的信号。

一颗绿色的星星在前方显现,像灯塔般散发光芒。那是星星还是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自然的亮光,仿佛东方三王头顶的星星[43],仿佛某种危险的邀约。

普雷沃醒了过来,拿灯把引擎仪表照亮。我把他和他的灯推开,我才难得又经过两块云区之间的空隙,必须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底下的情形。普雷沃睡了回去。

可是底下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现在已经飞了四小时又五分钟。普雷沃过来坐在我旁边。

他说:“应该差不多到开罗了……”

“我也这么想……”

“那是星星吗?还是灯塔?”

我把引擎转速稍微放慢了,普雷沃大概是因为这样而又醒了过来。他对飞行声音的所有变化都非常敏锐。我开始慢慢降低飞行高度,设法滑行到云层下方。

我刚研究了一下地图。无论如何,下方的大地应该已经位在海平面左右,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继续往下降,并转向正北方前进。这样我稍后就可以从窗户看到城市灯火。想必我方才已经越过了城市地带,所以改成往北飞的话,接下来它们应该会在我的左方出现。现在我飞在积云下方,但左边有另外一片云层比我的飞行高度更低。我稍微转了些方向,改往北北东飞,免得又陷进云层里。

毫无疑问,左边的云层非常低,把整个地平线全部遮掉。我不敢飞得更低,高度表现在显示的是四百,但我不知道这里的气压。普雷沃探身过来。我对他大声说道:“我要一直飞到海面上,万一发生坠机,我宁可摔进海里,也不要在这里摔下去……”

不过我甚至无法判定是否现在我们早就已经飞在地中海上空了。云层下方的无尽黑暗使人完全无法看透。我紧靠在窗边,试图解读下方的环境信息,设法看出灯光或其他征兆。我仿佛在火炉深处竭力搜索生命的火焰。

“灯塔!”

我们两个人居然同时看到那个闪烁的陷阱!真疯狂!那幽灵灯火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那黑夜的创造物到底是在哪个位置?就在普雷沃和我一起侧身往外看,设法在飞机下方三百米处再找出那亮光时,忽然间……

“啊!”

我记不得自己还说过什么别的。我唯一的感觉是某个吓人的爆裂声忽然震撼了我们整个世界的基底。我们的飞机以两百七十公里的时速撞击了地面。

在接下来百分之一秒间,我记得唯一想到的是一颗巨大的紫色星星将从爆炸中形成,而我们两个都会消熔在其中。这时普雷沃和我都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我只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与实际时间不成比例的等待状态中,等着一颗新星在下一秒钟用灿烂的火焰把我们吞噬。可是紫色的星星并没有出现。我们的机舱仿佛经历一场地震,震得舷窗剥落、铁皮飞到百米之外,轰隆巨响使我们的脏腑都在强烈震**。飞机剧烈震动,宛如一把大刀被人从远处用力一抛,猛然劈入坚硬的木板。我们仿佛被卷入一股可怕的愤怒中。一秒钟、两秒钟……飞机依然在震动,我带着荒唐的焦躁心情,等着它蕴藏的巨大能量使它像手榴弹般炸开。可是地震般的晃动只是不断延续,并没有引发无可挽回的爆炸。我不懂那在我无法辨别的状态下运作的复杂机制。我不明白这个震动,这阵愤怒,这个无止境的等待……五秒钟、六秒钟……然后,忽然间,我们感觉仿佛天旋地转,一股撞击力使我们的香烟被抛出窗外,把右侧机翼压扁,然后结束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冻结般的静止。我向普雷沃大吼:

“赶快跳!”

同时他也大吼:“会起火!”

我们瞬间从毁坏的窗口跳出去,在二十米外站了起来。我问普雷沃:

“有没有受伤?”

他回道:

“没有!”

可是他在揉膝盖。

我告诉他:

“到处摸一摸,让身体动动看,你确定没有骨折吗……”

然后他回道:

“没事,只是紧急救难泵……”

我以为他下一刻就会猛然倒下,身体从头部到腹部整个裂开,可是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飞机,一直说:

“只是紧急救难泵……”

我心想:他真的疯了,下一刻他恐怕要跳起舞来了……

可是他最后终于把视线移开飞机,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又说:

“没事,只是撞到紧急救难泵了。”

飞机终究没有起火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