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的中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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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三年的沙漠生涯之后,我被调往别处。随着航空邮政的发展需要,我在不同单位之间流浪了一阵子,然后有一天,我决定尝试从巴黎飞到西贡的长途航行。1935年12月29日我出发时,没有料到沙漠正在为我筹划终极的试炼。

我最后一次造访气象局,维欧先生弯着腰在那里审视地图,那模样很像中古时代的炼金师在盯着他的蒸馏器。卢卡跟我一块来,我们仔细观察地图上那些曲线,它们标示出新生成的风。画有一连串小飞镖的曲线让我想到长满荆棘的植物卷须。这幅巨大的地图呈赭土色,仿佛亚洲的大地,世界各地的大气压力区都被标示在上面。

“这里有个暴风雨区,不过在星期一以前不会造成影响。”维欧先生指出。

在俄罗斯和斯堪的纳维亚上空,弯曲盘转的线条呈现的形状宛如蜷曲的恶魔。

在伊拉克巴斯拉附近,一个小精灵也在翻卷。

“那玩意儿倒让我有点担心。”维欧先生说。

“是沙尘暴吗?”

我并不是为了凑热闹而对此感到好奇。那种沙尘暴会把整个天空化成一座黄色的大火炉,抹除山丘、城镇、河岸的轮廓,把大地和天空淹没在一片辽阔的沙火中。我估计飞到巴斯拉那一带时,天还没有亮,我很怕必须在夜色中飞行在那样的沙尘暴中。当所有元素融成一团无法辨识的混沌,就算是在大白天穿越它,都已经够令人心惊胆战了。

“沙尘暴?应该不算是。”

“那就好。”我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环视这个房间。我喜欢这种实验室的气氛。我感觉维欧在这里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当他走进这个房间,把大衣和帽子挂在挂钩上,他就把其他所有人类生存于其中的混乱也一起收纳起来了。家中的烦忧,收入方面的思虑,内心的种种疑难杂症——那些都在这个房间的门槛上忽然消失,这种感觉跟踏过门槛,走进隐士的小屋,或天文学家的观测塔,或无线电操作员的控制室应该是一样的。

这些人都能够把自己闭锁在他们的密室中,在那里跟天地万物直接对话。

维欧先生摩擦手掌,由于正在思考,他的动作非常轻柔。

“不,不是沙尘暴。看这里。”

他的手指越过地图,指出他的依据。

凌晨四点,卢卡把我摇醒。

“起来!”

我都还没能揉眼睛,他就忙着说:“看一下这个报告。你看这月亮,今天晚上会不太容易看到它。它还很新,还不太亮,而且十点钟就落下去了。这里还有一个东西对你很重要: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和当地时间的日出时刻。

“还有这里:这些是给你的地图,你的航道都标示出来了。还有这个——”

“——是帮你这次西贡之旅准备的旅行袋。”我的妻子插嘴进来。

一支刮胡刀,一件换穿的衬衫。若想快乐地旅行,就要轻便出行。

我们坐进一辆车,开到勒布尔热机场[35]。命运女神正在为她的计划进行最后修饰。在大气层中穿流的顺风、十点钟即将西沉的月亮,无不是女神正在部署力量的战略要点。

机场很冷而且很黑。席姆恩号飞机被拉出机库。我绕着我这艘空中旗舰走了一圈,用手背抚摸机翼,我相信那是一种发自爱情的抚触。我已经靠它飞行了一万三千公里,它的引擎还从不曾失误过,也不曾有任何螺丝松脱。这架飞机的坚固是个奇迹,当它与桀骜不驯的大地交手,隔天夜里它就是因为这个奇迹而没有粉身碎骨,而我们也因此保住一命。

朋友们来到现场。每次长途飞行都在同样这种气氛中展开。黎明的风,破晓时的蒙蒙细雨,引擎暖身时安静转动的声音;这台征服机器披着闪亮新装,显得英姿勃发——这一切都深深铭刻在心坎中。所有人只要经历过这个情景一次,就不会希望它是别的样子。

我们已经开始预先品味即将在沿途撷取的珍宝——地图承诺要带给我们的绿色、褐色和黄色大地;飞行员的念珠串上那些响亮的地名;我们在往东飞向太阳的路途上将摘下的吉光片羽。

小小的驾驶舱有一种独特的氛围,人还没完全清醒就已置身其中,把保温壶、旅行袋和零星物品摆到定位。装满油料的沉重油箱饱含能量;更神奇的是前方那些仪器,它们像珠宝般镶嵌在仪表板中,在黑夜中闪烁着星辰的光芒。发出矿物质般亮光的人工水平仪,用来帮宇宙量度心跳的各种听诊设备,这些都是飞行员热爱的东西。机舱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特别,它自成一个世界,而对飞行员而言,它就是家。

我起飞了。虽然油料沉重,我还是轻而易举地离地而起。我扭了一下方向,避开巴黎市区,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往上游开去,低空越过默伦[36]一带的阵雨区。我朝罗亚尔河谷地的方向飞行。内韦尔[37]出现在下方,不久后是隆河谷地的大城里昂。飞机飞过隆河上方时稍微震动了一阵。风秃山[38]早已白雪皑皑。然后马里尼昂[39]出现了,紧接着是地中海岸的马赛。

我宛如身在梦境,看着下方城镇一一滑移而过。我飞得好远——或者以为自己飞得好远,以至于那些小小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就飞越过去了。时间飞驰而过,这样倒也好。有些日子里,我觉得已经飞了一刻钟,但看了手表以后发现才飞了五分钟;另一些时候,我觉得眼睛都还没眨几下,分针就已经转了四分之一圈。今天,时间在飞驰。这是个好兆头。

很奇怪,左机翼油箱的指示表上居然有一缕蒸汽升起!那看起来几乎像是一股羽毛状烟雾。

“普雷沃!”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靠了过来。

“你看!那是不是汽油?我觉得它好像漏得很快。”

他看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最好检查一下消耗情况。”我说。

我还没决定掉头,目前的航向依然锁定突尼斯。我转头看到普雷沃在机尾查看第二油箱的指示器。他走回来说:

“你已经用掉五十加仑左右了。”

将近二十加仑的油料就这样消失在风中!情况很严重。我飞回马里尼昂,在那里喝了一杯咖啡,我们损失的时间仿佛露出的伤口般令人疼痛。法国航空的飞行员问我是要飞到西贡还是马达加斯加,然后祝我好运。油箱修补好了,也重新加了油,于是我再次满油起飞,除了在湿答答的跑道上滑行时有点颠簸,一切都如往常般顺利。

飞机进入地中海海域时,我遇到非常低的云层。我把飞行高度降到二十米。大雨猛烈拍击挡风玻璃,大海仿佛在冒烟。我竭力设法看清前方的东西,以免撞到某艘船的桅杆。

我的机械师为我点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后方,回来时带了保温杯。我尝了几口咖啡。我有时会拉几下油门,让引擎转速保持在两千一百转。我用目光扫过仪表板:我的臣民们都很服从,每根指针都在正常位置。我瞄了一眼海面,雨中的大海冒出蒸汽,宛如一大缸热水。假如我开的是水上飞机,我会很遗憾海面这样波涛起伏。但我现在开的是一般的飞机。波涛起伏与否,我都不可能在那里降落。不知为什么,这为我带来一种荒谬的安全感。大海属于一个与我无涉的世界。飞机在这里故障与我无关,发生这种危险的可能性甚至完全没让我感觉受到威胁——怎么,我的配备原本就不是为大海而准备。

飞了一个半小时之后,雨终于停了。云层依然很低,但阳光已经穿透它,展露灿烂的微笑。我欣赏着天象这样慢吞吞地筹划下一场大晴。我可以猜到头顶上现在应该有一层不算太厚的白色棉花。我让机身倾斜了一下,避开一块暴雨区——这时已经没有必要直接穿越这种东西了。然后云层中似乎出现第一个破口……

我还没有看到它,就已经预感到它的存在,因为我在正前方海面上瞥见一片色彩如草原般的带状区域,类似某种有着明亮深绿色泽的绿洲,有点像我从塞内加尔往北飞越三千公里的沙漠之后,在摩洛哥南部看到那些令我心情激动的大麦田。在这里,我也同样感觉自己在飞进一个适宜人居的地区,于是我又尝到一种轻盈雀跃的心情。我转身向普雷沃说:

“完成了,一切顺利!”

“对,一切顺利……”

这代表萨丁尼亚不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眼前,使我被迫表演飞行特技。这座意大利的大岛不会在距离我只剩几十米时骤然像大海中的巨大残骸般迸现;我应该大老远就可以看到它在千万个闪烁的光点间浮现在地平线。

我沐浴在阳光中飞进这个地区。毫无疑问,此刻我是在空中游**。尽管时速仍然有两百七十公里,但这还是比较像在游**。我悠闲地抽了几根烟,慢慢品尝咖啡。我像父亲照管小孩般戒慎地监督我那群仪表。

这些云朵,这太阳,这片光影的游戏,无不令我的飞航有了周日午后漫步那种清闲的感觉。大海像乡村景致般缤纷斑斓,仿佛切割成绿、紫、蓝相间的原野。我看到远方有一场暴风雨正在海面上激起飞沫。又一次,我明白大海是世间万物中最不单调的东西,它是由变化万千的质地所构成。一阵大风刮过,就可为它披上光彩的华服,或把它吹得坦****一片**。我转身看普雷沃。

“你看!”我说。

萨丁尼亚的海岸浮现在远方,我们即将在它的南侧掠过。

普雷沃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皱着额头,斜眼瞧着那些从云雾中挣扎着冒出头的山峰。云层被风吹散,岛屿显露身影,向我们展现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林地。我爬升到一千五百米高度,飞在这个到处点缀着村庄的岛屿上空,沿着它的海岸飘移。在飞越充满大花纹路、完全不适宜人居的汪洋之后,在这里我感到非常轻松。在短暂的片刻中,我紧紧抓住慈爱的母亲大地。然后萨丁尼亚挪移到我们后方,我朝突尼斯前进。

我在比塞大[40]一带飞进非洲大陆,在那里开始降低高度并往东方飞去。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所有飞行员都知道,高度是我们拥有的特殊财富,但在这里,我可以暂时把它抛下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就把它抛弃,而是我们把它跟另外一份财富做了交换。当飞行员来到距离停靠站一刻钟的地方,他把操控仪器设定到下降模式,略为控制油门,但只是为了让引擎不会转得太快,使速度表上的指针从每小时两百七十公里又冲到三百二十公里。

用这个速度飞行时,向晚的空气宛如难以察觉的涡流,在机翼上温柔地鼓动,飞机则仿佛正在钻进一片轻轻颤动的水晶,那晶莹剔透的水晶世界细致得连燕子飞过时在空中扬起的尾波都可能将它震碎。我开始绕过起伏的山丘,持续抛去最后仅存的一两百米高度,逐渐逼近机场,掠过飞机库的屋顶,让我的航舰降落在地面。

在突尼斯,飞机加油时,我签了一些文件。可是正当我走出办公室,我听到仿佛跳水的声音:扑通!一种低沉而没有回音的声响。当下我想起有一次我也听过类似的声音——某个修车厂发生了爆炸。仿佛一个嘶哑的咳嗽声,两个人就这样死了。我转身望向跑道旁的马路:一阵灰尘还飞扬在路面上,两辆快速行驶的汽车撞在一起,转瞬间仿佛被冻结在静止状态中。有人往那个方向跑去,也有一些人往我们这边跑来:

“快打电话……叫医生……头部……”

我感觉心头揪了一下。在向晚静谧的光线中,宿命又成功施展了一个招数。一张美丽脸孔就此被摧残,或者一份聪明才智,或一条人命……盗匪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沙漠里出没,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在沙中弹跃。我附近某个人在说头盖骨破裂的事。我完全不想知道什么额头流血不止、人失去意识之类的东西,我转身背向马路,往我的飞机走回去。可是我心里依然**漾着某种带有威胁的意象。那种低沉的撞击声响,我等一下就又会听到了。当我以两百七十公里的时速刮过那座黑色高原,我又会听到那种嘶哑的咳嗽声,又是命运发出低吼,它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上路了,前往班加西[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