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员航向麦哲伦海峡,从建立在古熔岩流上的里约加耶哥斯[18]南侧不远处飞过。这些火山爆发的残骸将深达二十米的厚重身躯压在平原上。然后他飞过第二道熔岩流,接着是第三道;这时,地面上的每颗突起,每座两百米高的**状圆丘,都在侧边某处有个喷发口。维苏威火山何须自傲!巴塔哥尼亚的辽阔平野上,一颗颗榴弹炮蓄势待发。

然而今天这里已经是一片寂静。在这片已然改变作用的地貌上空,我们惊讶地承受着这份寂静。曾经,这里有一千座火山奋力喷出烈焰,它们用巨大地下管风琴发出的音响相互唱和,轰隆声此起彼伏。如今,我们飞越的是一块沉默的大地,上面点缀着一条条黑色冰河。

但是,在前方更远处,一些更古老的火山已经披上金色的草衣,有时一棵树在山窝中冒出,仿佛旧花盆里开出一朵鲜花。在弥漫着向晚色泽的光线中,平原将自己打扮得如花园般奢华,用短草点缀精致妆容,只在巨大的颈项间稍稍鼓起它的形貌。一只野兔一闪而过,一只鸟儿展翅飞翔,生命占有了一座新的星球,大地的糨糊终于在星体上卓然成形。

终于,在快要抵达阿雷纳斯角[19]时,最后几座火山已经被填满。均匀的草地铺陈在火山的曲线上,火山化成一股温柔。每一道裂痕仿佛均已让轻柔的麻料缝合,大地平滑、山坡和缓,我们忘了它们的暴戾根源。山丘上的柔美草原消弭了一切晦暗的迹象。

然后是世界上最南方的城市,它的存在是原始熔岩和南国冰原间一些积泥所赐予的偶然。在如此接近黑色熔流的地方,人类的奇迹令人何等震颤!这是多么奇异的邂逅!我们无法知道那个过客是为了什么,又是怎么来到这处造物者打点出来的遥远花园,它只在那么短一段时间中适宜人居,只是那么一小段地质年代,只是无数时日中某个获得了恩典的瞬间。

我在柔美的夜色中降落。阿雷纳斯角!我背倚一座喷泉,凝视着少女们来去的身影。距离她们的芳华短短两步,我更强烈感受到人类的奥秘。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紧紧依偎着生命,花朵在微风斜躺着的床铺上与其他花朵交织,鹤鸟仿佛认识所有鹤鸟,唯有人类各自建造起孤独。

他们之间可存在着什么样的空间,能让他们心有灵犀?一个少女的梦幻隔绝了她与我,如何将那梦幻捎进那个互通的象限?那位少女莲步轻移地走回住处,如何才能探入她的世界?她目光低垂,自顾自地微笑,心中早已**漾无尽的幻想和可爱谎言。透过某个情人的思绪、声音和静默无语,她已然为自己打造出一个王国,自此对她而言,在那个国度中,除他之外,众人皆为野蛮人。她身在另一座星球,不,比此更甚,我感觉她全然闭锁在她的秘密与风俗中,聆听她的记忆发出如歌般的回音。昨日,她诞生于火山、草原、咸咸的汪洋,而今,她已化身为半个女神。

阿雷纳斯角!我背倚一座喷泉,凝视着老女佣们前来取水。关于她们所属的人生剧场,我只能知道那流转在泉畔的老妪身影。一个小孩后颈靠在墙上,安静地哭泣;在我的记忆中,那美丽孩童唯一留下的痕迹,将是那份永远无以安慰的悲伤。我是个异乡人,我无从知晓,我进不了他们的帝国。

人类的仇恨、友谊、喜悦交织而成的浩瀚剧目是在何等纤弱的布景中上演!人类才刚偶然来到这片依然温热的熔岩之上,沙漠却可能隐然成形,冰雪已然威胁着他们的生存,如此处境,他们何以孕育出对永恒的执着?他们的文明不过是脆弱的金箔,只消一座火山,一片新生的海洋,一阵沙尘风暴,即可加以泯灭。

这座城市似乎稳坐在一块真正的土地上,我们会以为它跟博斯平原[20]一样深深植基于地层。我们忘了在这里,跟在其他地区一样,生命是一种奢侈,而在人类脚下,任何地方的大地都不可能真正深厚。

然而,就在距离阿雷纳斯角十公里的地方,我知道有一处水泽可以证明这点。弱小的林木、低矮的房舍围绕在它的四周,它有如农舍庭前的池塘般毫不起眼,它因为难以解释的原因承受着潮汐的力量。芦苇摇曳,孩童嬉游——日以继夜,它在那么多平和情景中不断缓慢呼吸,但它遵循着其他的法则。

在平静的水面下,在冻结的冰层下,在唯一那艘破旧的小船底下,月球的能量正在运作。海洋的涡流正在这块灰黑的水体下方涌动。奇异的收缩蠕动不断发生,从它的周边,一直到麦哲伦海峡,在芳草和鲜花铺出的轻薄锦绣之下。

这片宽仅百米的水泽位在一座城镇的门口,人们以为自己稳稳踏着人类的大地,在那城中安居乐业,但那水泽紧依着大海的脉搏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