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网兜断开了,她无法再用,看着堆了一地的苹果为难,浅笑道:“小兄弟,我家就在前面。如果你没事的话,能不能替我看一看。这附近的猫狗多,我怕被叼走了。我回去拿个篮子。”
景行颔首答应。她又笑了一声:“谢谢你。”
她小步跑进前面的一座宅子,很快就返回,拿了个篮子装好后,又取出两个来放在景行的手上,笑道:“真的很谢谢你。”
她原来是胡适的邻居,就住在三号。
景行婉拒了,说:“太太,您不用放在心上。我也是去人家家里做客,就在您的旁边一户。拿着两枚苹果走进去挺奇怪的。”
“原来你是适之的学生。没事的,你就和他说是隔壁送的。”
适之是胡适先生的字,她会这样称呼他,可以看出他们的交情确实匪浅。她进屋后,景行走过去敲了四号的门,是一个老嬷嬷来开的。
胡适坐在客厅的窗边看书。他看见景行来了,高兴地说:“你这孩子学这些礼数做什么,快过来坐。”
他看见景行一手拿着一个苹果的模样,不禁好笑道:“这是怎么回事,还特地拿两个单独的出来。”
景行遂和他解释了刚才的事。他笑道:“原来是这样。徽因对人永远都很温和可亲。”
胡适又问:“你母亲还好吗?怎么没有一起来坐坐?”
见景行面露难色,胡适立即会意,于是说:“你来,去我书房里坐坐吧。”
景行跟着他进了书房,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坐拥书城。古今中外典籍小说戏剧散文,一应俱全,都被他搜罗藏于此,且收拾得纤尘不染。书架之密犹如层楼广厦。甫一入内,就闻见很舒心的兰麝香气。在三面书架正中,有一张檀木桌,上搁两支狼毫,并几色钢笔墨水,和几本报纸杂志,一应盆栽摆设全无。
胡适搬出两张圆凳,笑道:“连张茶几都没有。你要吃茶,就搁在书桌上吧。我也不那么讲究的。”他把凳子移到窗下明亮的位置,又让景行和他面对面坐了,才道:“你有什么事,都和我说吧。我想先了解你,才能继续说下去。”
“谢谢先生。”
胡适笑道:“不是在学校里,不要叫我先生。你叫我叔叔就好。”他又说:“你怎么会来北平的呢?还有你父亲的事,后来我去了加州前两年还有信件来往,后头就莫名地断了。我也纳闷了很多年,今天不仅我给你解答,你也要为我解惑。”
景行于是把事情都大致和他说了一遭。从父亲去救回游行示威的学生,到母亲改嫁,他进入谢家,但他并没有提及若昕,只是说跟着东家来了北平。胡适皱起眉,叹道:“唔,我听书南说起你现在每周晚上都去夜校自学是么。白天在什么——王处长家工作?”
景行点头应答。胡适沉默了片刻后,说:“你父亲以前是最喜欢念书的。他记性也最好,尤其是诗经楚辞,但凡点到一篇,他都能倒背如流,剖析其意。谈起各家的点评也是头头是道,连我们的国学老师都对他甘拜下风呢。”
景行才明白,为什么韩知从他四岁起就近乎强迫地教他诗经。只是他小时候总是淘气,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出神,总是不能静下心好好念书,为此一向容易动怒的韩知打断了好几根藤条。
“这个顽固脾气差得很呐,跟别人讨论文学总是争得脸都红了。以前他总是为我抱不平,我呢就成了他的消防车了,专门在他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替他灭火。我刚去美国那一会,他还时常给我写信,问我有没有被洋鬼子欺负。他还是那么仇恨西洋人。”
他无奈地笑笑,把手搭在膝盖上,又叹了一声,道:“景行,你把那份工作辞了。我替你找个合适的高中好好念两年,夜校照常上,就当是补习了。我再给你写封介绍信,你去考一个适合你的大学。你不能辜负你父亲。”
景行沉默了,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拒绝。胡适站起来道:“至于住的地方,我这里很大,你就搬来住。周末跟我或是书南去学校。我去给你办个证明,让你也能进图书馆。可以早些感受到大学氛围,也有个学习的好环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学生的事就是上下求索,而器就是书本。”他看着景行,笑道:“这是你父亲说过的话。”
他像是早就打算好的,没有半点犹豫地说出这个决定。景行问:“先生,我想问您一件事?”
胡适对他使了个眼神,景行才改口道:“叔叔,我一直想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
胡适让景行坐下,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到他面前,坐下后说:“在你看来,屈原所处的环境和现在国家面临的问题是否一致?”
他低头沉思了片刻说:“大同小异。”
“同在何处,异又在何处?”
“同在都是救国乏力,异在于时代和眼界都早已有别于战国。”
胡适笑道:“你说得很好。那他们行动的意义在哪里?”
“这正是我想问您的。”
“你自己的看法呢?”
“我——我并不能理解,如果是说为了远大的抱负,或是故国的情怀,那不能完全说的通。那是他们自己热忱的愿望,却不是真正的意义。”
他抿口茶后说:“《千字文》的开篇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一句黄口小儿也会背。但意义究竟是什么?天地玄黄出自《易经》,其曰:轻清者上升为天,阴浊者下降为地。后又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是实在的,五谷杂粮,日升月落,男耕女织,支撑起我们的生命;而道是虚空的,思想的宏大,他提供我们生活的情怀,让人拥有配得上万物之主的智慧,更重要的是赋予了我们存在的意义。而在这器与道之后,又生宇宙的概念,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作宙。从此我们的世界才正式形成。没有人存在的世界,便不叫世界,哪怕它依然山河江海,鸟语花香。因为世界的意义是人赋予的,而这正是人类存在的意义。也是所有学者上下求索的路途。”
他又说:“世界是器,人心为道。那作为人又该明白什么?或是再具体些,作为现在的国人,又该明白什么。”
他见景行听得入神,笑道:“最起码要先知道天有多高,举目可望,触手难及。不再仅是诗词歌赋,在故国之外亦有一片星空,那儿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学风格。谁都无法站在世界的最高点,更不会有什么世界的中心。
在抬头惊艳高雅的景致之后,还应该明白地有多厚,沉重无华,却能承载山河,看看最底层的人如何扛起大千世界的基石,听千家万户的日常对话如何串联起社会最基本的交际。欣赏随处可见的通俗和平凡,知道是它们在支撑我们的生命。”
他停顿了下,把眼睛往上推,温和道:“再然后要弄清人有多渺小,一生又能有多少时间。念几本书才能称得上学富五车,行多少善才能称得上功德无量,作多少恶才是十恶不赦。会从哪里来,又能走到哪儿去。
行走于逆旅,路人尽是过客。有人轻如落花,有人坚若磐石,不同人之间的距离取决于心的深度。不再仅仅是喜怒哀乐的表现方式,而是道的万千法相的内在形式。人与人的接触,就像是一盏灯去点亮另一盏,慢慢传递下去,芸芸众生就是一盏无尽的灯火。”
他起身把手按在景行的肩膀上,用长辈的方式温和笑道:“景行,你现在明白了吗?”
景行坐在狭小的房间,最后看了一眼收拾好的行李。他听完胡适的话后,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想他确实应该离开了。他们约好晚上五点半启程,正好到那边吃晚饭。胡夫人做了一大桌菜给他接风。胡家会派车过来接他。他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并不是完全紧张的,也有足够的期待和不必再停留的意义。
他大概觉得时间快要到了,拎起行李准备到门口去等。这里的事都交代结束,当初只是来应聘,所以临时辞工也不麻烦。管事唠叨了几句,抱怨现在去哪里能找到人,执意扣下了工钱。幸好他也不怎么在意。
他刚一打开门,正要离开时,看见她靠在门边的泥墙上。她的脸上分辨不出任何的情绪,像一片平静的湖水。她看见人来,笑道:“你要走了吗?”
他颔首,又觉得太过安静,又笑道:“我是去过好日子了。真是幸运,遇上了大贵人。我父亲对我真好,过世后还一直庇佑我。”
她也笑了,说:“好好去吧。等你考上大学了,别忘了来问我讨一套西服。那是我欠你的。”
“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天已经开始快黑透了。她的面容越来越暗淡,像要融化进夜幕中去。她不知为何忽然闭上了眼睛,那两蹙细长的眉毛平和地弯起,像是湖水中斑驳的月牙,她忽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没有你想的那么笨,只是我不愿意去想而已。现在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你也看到了。王家人都把我供起来伺候,我又像是回到了三小姐的时候。”她始终都不承认自己是王家人,言谈间会不自主地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说。
“谁觉得你笨,都是你骂我笨。”他停在了树下。
“是呀,你本来就很笨,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但是大家都说笨的人福气好。看吧,你的好运就要来了,以后一定会越过越舒心的。”她望着天际那一抹暗粉色的霞光,慢慢扬起恬静的笑。
景行看着混浊的地面,沉声道:“无论何时何地,在我心里,你都是随时可以任性的三小姐。若是你哪天不高兴了,派人吩咐一声。我仍会跟在你身后,陪你走遍大街小巷,替你找最好玩的地方。就像是……”
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她就先接过话:“就像春黛去找她的牌友。我知道了,等我哪天感到无趣了,就去找你玩。”
她止住笑意,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都该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周围已经彻底黑了,屋檐的轮廓还能看清。她经过时,一阵瑞香的气味从鼻尖掠过。他只能看见一道漆黑的身影消失在廊下的小门。那扇门吱呀一声就合上了。他记得门上已经有斑驳的印记和发黑的木茬。她有个习惯,在等人时就会伸手去抠身边的东西。那些痕迹就是她在等待时用指甲剥出来的。他还能记得原本无聊不耐心的神色看见自己后露出轻快的笑容。她像一片飞舞的樱花飘到身边,打在眼睫上,“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呀。我听说……”
他没有再回忆起接下去她说什么,因为后门外已经响起了车子的鸣笛声。他终于转身,拎起行李又一次地走进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