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265 字 11天前

景行搬到胡家后,生活明显比过去要好了很多。现在的卧室比原来大了一倍,有温软的床铺,散发出橄榄皂清香的棉被。江冬秀担心他夜里怕冷,又在棉絮里塞了一层鸭绒。还有宽敞的书桌和高大的衣柜书架。他不用再干活,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景行甚至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仍生存于在书桌上扑蝴蝶的孩提时光,过着安宁无虑的日子。

胡适对他自然不必说,因为临近过年。他就让景行退了原来的夜校,托关系找了个更好的,告诉他等新春开学就可以去插班念高中了。

胡夫人江冬秀对景行也很善待。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平时脾气不断,总是动不动地就扯嗓子骂,但在家事上很有主母的风范气度。她白日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常常做一桌子热饭菜给家人吃,弄得每天都像过年似的。景行刚过来那天,夜里正洗澡。她二话不说就进了浴室,完全不顾虑,拿起换下的衣服出去一道洗净,反而吓得景行钻进了水里。

景行虽然感动,却也不好意思给他们添多余的麻烦,说:“婶婶,衣服我自己能洗的。”

江冬秀摆手道:“你们男人哪里洗得干净衣服啊。我每天在家里,不就是为了照顾你们么。你安心去念书吧,这些小事让我做就好了。晚上我炖咸肉冬笋汤给你们仨吃。对了,思杜要是敢影响你和祖望学习,你就骂过去,别和他客气。再不听劝,你跟我说,我去修理他。他就是欠打,你要对他用规矩的。”

因为不想辜负他们的关心,景行每天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学习中,尽量不再去想其他的事。他周末的时间几乎都和林书南形影不离,或是去图书馆,或是林书南来家里。偶尔胡祖望也会加入,他性格温和,继承了他父亲的书卷气,大部分时间都是捧书执笔,所以很喜欢和二人在一起。有时林书南不来,胡祖望就会主动拿着书搬把椅子到他房间去。

一日,林书南来找景行一起去看最近校园里大热的《雷雨》。这部戏自一月份上映就声名鹊起,虽然没有找到名戏团公演,只是学校的学生租了场地,但仍然在爱看戏剧的同好里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他是托校友才弄到的几张票。胡祖望听了后就说:“林大哥,我也想看,你们能带我去吗?”

林书南笑道:“当然会带你,没看我拿了三张票么。你先去和师娘说一声。”

胡祖望高兴地要跑去向母亲请示。林书南又说:“唉,就三张,别和你弟说。”

“你放心吧。他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去的。”胡祖望嘻嘻一笑,一会功夫就没了影。

景行把书签夹好,将书放在床头柜上,伸了个懒腰。林书南把手臂压在他的肩膀上,说:“我看你自从搬过来一直闷闷不乐的,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到的票,都是为了你,你该怎么谢我啊?”

景行惊讶地问:“我——我看上去不开心吗?”

“呃——也不是不开心。就是感觉你好像憋了什么事很难受,笑也是会笑的,但就是不太像是发自内心的愉快,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景行伸手拨弄着书签的穗子,没有再说话。他相信林书南是没有察觉错的,他也不是想刻意隐瞒,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一直认为这是换了新地方后不大适应。之前几次也都有过类似的情绪。何况也不好和他解释。

不到几分钟,胡祖望就跑回来了。他说:“我妈去打牌了,找不到她人。我们走吧,没关系的。”

三人于是乘电车到大栅栏,直接进场找好了位置坐下。时间还尚早,林书南从包里拿出一份稿纸,说:“这是剧本,我讨来的,你们可以先看看。我已经读过很多遍了。”

景行和祖望就各拿一边,一同举着看。景行从未读过有此等冲击力的作品,他看了几十页就忍不住把视线从纸上挪开,因为情绪的波动,脸颊也滚烫起来。他发现胡祖望的一张脸也是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胡适跟他们说过一句话。“作品大致分冷热两种。冷的那一类是初觉清淡,看时不知不觉地掉进去,到最后收尾时心里还是没有波澜,但就像一口气憋住了散不出去,闷得人难受,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了。另一类热的,读时会脸红心跳起来,被里面激情的段落,翻涌的词汇给震住,每读个几段还受不了,要把眼睛挪开休息会,又急着再去读,我第一次看《羊脂球》时就是这个感觉,其实早就猜到最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已经逃不开他的文字了。有魅力的人也大致就是如此分类,我想莫泊桑就是后一种人。”

人已经比他们进来时多了很多,空气也变得闷热浑浊起来。景行看完这段激烈的戏文,把围巾抖开,又觉得口干舌燥,遂问胡祖望:“你要喝汽水吗,我去给你买。”

胡祖望一定也渴了,懂事地说:“嗯,谢谢哥哥。”

景行又去问林书南,却看到他整张脸都僵住了。景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不到三个位置的地方看见了若昕。

她正用同样的目光往这边看,没有任何神采,情绪都凝滞在面颊冻起的冰层之下。王渝谦就站在她的身边四处东张西望,皱起眉,很不满意这乱哄哄的环境,嫌弃地站在正中间,偏偏他那高大英俊的模样又惹人注目。秘书走过来躬身,不苟言笑地说:“先生,这是新戏,是学生自己排的,不算公演,但是听说红得不行,现在很难有空场子的票,您的位置在这边。”

秘书对若昕道:“六姨太,小少爷,这边请。”

那句称呼正好落在了林书南的耳中。景行也听得清楚,但他却仍抱有一丝希望——祈祷林书南没有听清,或是他早就忘了她的样子。

但事实并不如人意,景行才是忘了林书南的记性之好。他对景行板起面孔,冷漠地说:“我们去买汽水。”说罢就拽着景行离开了位置。

到了门口的小卖部,林书南停在原地,忍了好久才问:“怎么回事?你妹妹——是那个王处长的姨太太?你……”

景行低声说:“我回去再和你解释好吗?”

林书南有些着急,抓抓头发叹道:“你,你不懂我的意思。她到底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担心你,你为什么要和那些做官的人纠缠,何况还是他们的小老婆。”

林书南长吁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冷静道:“难道去年我们送殡会遇到宪兵队的阻挡,就是因为她?她为什么要跟来?是为了探听什么吗?”

他一头雾水,急得面红耳赤,又说:“那个士兵要攻击你的时候,正好就收队了。也是因为她吗?”

“不是,那次的事和她不会有关系。这你相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可是你让我凭什么信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人因为一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被抓进特工部,即使不送命,也赔上了一辈子。每天报纸上被刺杀的,闹事的,枪决的,层出不穷。社会各界人人自危。你竟然还去招惹他们。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她究竟是不是你妹妹?”

景行犹豫片刻,告诉了他。林书南松口气,又坚决否定了他们的来往。“那就好,听我一句劝。离她远点,再也不要去见她。不管你之前和她有什么关系。现在的你前程无忧,有胡先生一家,有我在,你的苦日子已经到头了,不要再去蹚浑水了。”

他凑近了郑重其事道:“就在两个月前,隔壁学校的一个校刊有成员是地下党,借印发派送杂志传递消息。结果整个校刊的人都被日本人抓去了,一大半没有回来,哪怕是回来的几个精神也不正常了。问他们什么也不说,有两个最后只好退学了。”

见景行讷讷不答,林书南叹了声:“我不是耸人听闻,只是我真的担心你会出事。你明白吗?”

景行颔首道:“你放心。”

然而不论是天意还是人为,不愿意发生的事大都会立刻发生。他们刚说完没一会儿,他们三个就从里面走出来。嘉明牵着她的手,像个传话的使者一样,单纯可爱地笑道:“妈,爸爸问你想吃什么?”

若昕顿了一下子,有些干涩地说:“都行,嘉明想吃什么,我吃一样的就好。”

她已经看见了二人在那里。王渝谦也立刻就瞥见了,上前道:“这么巧,你也在这里看戏。”他惊讶的语气和温和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偶遇见了一个朋友。

王渝谦对若昕笑道:“看来我们一家和他是真的有缘分。你现在念大学去了吗?很好,男人就该有些抱负,总不好一辈子做下人。”

他说的突兀,幸而小卖部周遭人很多,没有让这声音传得太开。景行面显窘迫,想走但若是没个理由就主动离去,反而暴露出他的情绪。林书南说:“你先进去吧,人太多了,我去买好了。省得都挤在这里。”

景行感激这解围,立刻要说去告辞然后脱身离开。王渝谦忽然搂住若昕的肩膀,温声道:“你想喝什么?去挑挑看。”

若昕眉心跳动了下,并没有挣脱,说:“你看吧。”

王渝谦又道:“喝格瓦斯吧,我看你总是让春云去买。”他又问了嘉明想吃什么,吩咐了下跟来的佣人,让她去排队了。

他只一眼不慎觑到他理所当然地将她揽于臂弯下,心里悲喜难辨,正如北平常年阴沉灰暗的天空,既不能实在地下几点雨,也看不见晴空万里,僵直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他进去后过了很久,林书南捧着一堆东西来了。因为胡祖望正在长身体,最近很容易饿。他就给他买了一份牛角面包,给景行也买了一份,还有蜜饯干果和汽水。

景行惊讶地说:“你买的太多了吧。”

祖望看着那堆零食,也说:“是啊,要是妈知道我们在外面吃了这么多东西,回家去吃不下饭,她要生气的。”

林书南看上去不大开心,漠然地说了句:“你们吃就好了。又不是让你们全都吃完,剩下的给你弟弟带回去。”他撕开一带牛肉干,伸手夹出一小片后就整包扔给了景行,然后全程板着脸。

景行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他一直将自己视作亲手足,什么都坦诚相告,自己毕竟没有和他说真相,还从一开始就三番两次地把他一起牵涉进去。他在中途便不停地和他找话说,或是对剧情的评价,或是对场景的褒贬。惹得林书南最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笑骂道:“你能不能安静些,麻雀上身了啊。”

景行知道他并没有生自己的气。因为在结束后,人群退场时,他按住即将站起的自己,说:“再坐会儿,人太多了,挤。”

他明白过来,看见他们一家正好起身也要走,要是他们也站起来,势必会在主通道会和。待王渝谦一行人走了以后,林书南才起来冷笑道:“走吧,官老爷和官太太都启程了。我们这些平民也不用回避了。”

景行意识到在他走的这段时间,林书南一定是听见了什么。这让一向温顺开朗的他很难接受,才会摆出很不愉快的表情,说出那句冷嘲热讽的话。

因为今天是周六,晚上景行要上补习班,林书南也有家教要做,所以三人在剧院门口就告别了。景行先带胡祖望回到家,把零食都给了胡思杜,匆匆吃完饭,拿了书包就往补习班去了。他心里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林书南听见了一些很不好的话,虽然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但那些话本身仿佛就带着一定的危险,可是他无法得知。他出门时看见天空一下子阴暗起来,不像是正常的天黑,而是乌浊潮湿的阴雨。江冬秀跑出来递给他一把伞和一块钱,嘱咐道:“就要下大雨了,你上完课叫辆车回来吧,别淋湿了。现在到了春天回暖,一些细菌啊都跟着复苏了,容易发病。上完课早些回来,我给你做宵夜吃。”

江冬秀止不住地唠叨。那是母亲的共性,执拗地认为春夏秋冬都很容易发病,所以必须给孩子备好万无一失的防护罩。景行拿着伞,把所有的杂念都驱散开,笑着跟她说好,然后跑出了门。上课到一半时,果真下起了暴雨,像是要把北平给淹了。窗外的树剧烈地摇摆,窗玻璃也被风吹得直抖索,连电灯因雷雨都变得忽明忽暗。那个老教师用手指推了一下金丝镜框,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声:“真是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