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或美术及所有真的作品,包括哲学上的东西,如何才能源源不断地涌现出“认识”方法,我曾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谈过(第2卷第29章、第30章)。假如这种认识能力居于优势的地位,就能以天才的姿态出现。这里的所谓“认识”,是指对它的对象要有柏拉图的所谓“观念”,此观念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只有在直观中才能了解的。所以,天才的本质就在于他的“直观认识是完全的和强烈的”。
因此,一般由直观出发而诉之于直观的作品,如造型美术(绘画、雕刻、建筑)和以直观作为媒介所想象出来的文学作品,都是天才之作最明确的证明。天才和一般的所谓“干才”大有区别。干才的特征,是他们论证认识的敏捷和尖锐程度要远比直观的认识力强大,也就是说,具有这种才能的人,其思维要比常人更敏捷、更正确。天才恰好相反,他们能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东西,这是因为天才的头脑比凡人的客观、纯粹、明晰,所以天才能够洞察眼前的世界,进而发现世界的另一面。
智慧只不过是动机的媒介而已,因此,智能的视界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事物和“意志”的关系(包括直接、间接及其他一切的关系)。对动物来说,事物和意志的关系几乎全是直接的,这使得它们对不发生关系的东西,可说是完全“视若无睹”。甚至,即使是最聪明的动物,对某些与自己有切身关系的事物也往往会不加注目,这是很令人惊异的。例如,我们的人格或环境发生激烈而显著的变化,它们竟也丝毫不觉诧异。普通的人,除以上的直接关系外,还有间接的可能关系,由此构成了他知识的总体,但是此时,他的认识也只是局限在诸般关系的范围之内。
所以,一般的头脑对事物不能形成十分纯粹客观的印象。普通人的直观能力是依据自己那一点点有限的判断力的,他们没有充分、纯客观理解世界的能力,其意志若不受刺激,就会呈现疲劳状态,不能动弹。如果在认识事物的时候表象能力还有剩余,而没有目的地制造外界的客观形象,那么这种形象对意志的目的就毫无用处,甚至还会妨害意志的目的,这种状态就已经具有所谓“天才”异于常态的素质了。
这种状态和真正的自我意志不同,它看起来好像是从外界而来的“神灵”在活动一般。天才的本质,比起专为意志服务而产生的认识能力,更能有强大的发展。在生理学上来说,如果脑髓的活动像那样有剩余的话,就会变成“剩余的异常”,并且,众所周知的,类似的情况在生理学中还有所谓“因欠缺而来的异常”和“因位置变动而来的异常”两种。所以,天才的本质在于智慧的异常剩余,而这种剩余往往被用在关于一般生存的事情上,也就是说,它不像普通人的智慧只为个人的利益服务,而是在为全体人类服务的。简单地说,普通人若是由三分之一的智慧和三分之二的意志所组成的话,那么天才则是由三分之二的智慧和三分之一的意志构成的。
我们可以用化学比喻来说明。中性盐中包含盐基和酸两种成分,二者的性质截然不同。经过中和之后,如果盐基占优势,则呈碱性,如果酸居优势,则呈酸性。天才和凡人在意志和智慧方面的区别也是这样,我们可依此来区分二者。不过,我们必须注意到一点差异:在化学上,性质不相同的元素往往可形成“亲和力”及“吸引力”,但人类的情况则相反。
认识力过度剩余,最显而易见的是表现在最根本、最原始的认识,即直观的认识中,然后再由另一个形象再现出来。画家、雕刻家就是这样工作的,所以在他们来说,天才的理解和艺术创作间的距离非常近,正因为如此,表现天才和其活动的形式就变得非常简单,要叙述它也很容易。这就是所有真正的文学、艺术、哲学的作品能源源不绝地产生出来的原因。当然,这个创造过程并不简单。
附带一说,一切直观都属于智慧,而不仅仅是感觉的东西。18世纪的哲学认为直观的认识力是“下等的精神”,我们若能平心静气地来玩味这句话,就会发现它也不无道理。最先持此理论的是亚德伦(1),他把天才当作“下等精神力显著的表现”。约翰·保罗在他所著《美学阶梯》中引用这句话的时候,也并没有给予过分残酷的批评。这位声誉极隆的作家的这部作品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它不论是解释理论还是教训,都以譬喻方式和幽默的讽刺来进行,由此不难猜测,连约翰·保罗对那句话都有同感。
任何事情的真正本质,即使附带着条件,也要先以直观的方式开示自身。一切的概念和思念都不过是抽象的东西,是从直观而来的部分表象。所有深刻的认识,不,连原始的知识也一样,它们的根底都是在直观的理解中的,而一切不朽的思想和真正的艺术品,其受生命的火花刺激而产生出来的过程,也是在于直观的理解之中的。相反,那些从概念中产生出来的东西,只能算是“干才”的作品,只不过是理性的思想和模仿,或者是以当前人们的需要为目标的。
但是,如果我们的直观一直都是附着在实际事物上的话,那么直观的材料就应完全站在偶然的支配之下。因为“偶然”不可能适时地产生事物,也很少能适当地排列事物,所以大抵它只是给我们提供一点儿具有很多缺陷的样品。那些具有深长意味的形象,必须经过有条理地整顿、加工,然后才能成为透彻的认识;而为了传达这种认识,使它能够随意再现,又必须靠空想。空想之所以具有高度价值,原因就在这里。
天才不但要有空想,还要明了各个对象和自己作品的关联,而认识的源泉即直观世界,随时都给我们提供着“清新的食物”,所以空想是天才不可或缺的道具。能进行空想的人,就有呼唤灵感的力量,而这些被召唤出来的灵感在适当的时机,可以启示他以真理。在**裸的现实中,真理毕竟是很薄弱的,并且大都是在不适当的时机表现出来,所以,没有空想的人和天才相比,就好像附在岩石上等待机会的贝壳和可以自由活动的动物一样。没有空想的人除了能感受到属于真正的“直观感觉”的东西外,对其他方面的东西毫无所知,这些人在“直观”到来之前,只能啃食概念和抽象物。但是实际上,此二者绝不是由认识产生的,而仅是它的外壳或表皮,因此,这类人充其量只能搞搞计算或算术之类的玩意儿,绝不可能成就伟大的功业。至于造型艺术或诗歌,虽然可作为不能空想的人补救其缺陷的手段,但其效果也是有限度的。对有空想的人来讲,这两种手段的效果会更好。
所以,天才特有的、根本的认识方法虽是直观的,但他的认识对象绝不是只跟自己有关的事物,在这些事物里,他表现的是柏拉图的所谓“理念”(参照《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节29章)。在个别的事物中发现一般形态,这才是天才的根本特质,而普通人所看到的只是各个事物本身。这些个别的东西都只属于现实,因为现实对他们才有利害关系,换句话说,也只有现实与他们的意志才有关系。
当我们观察个别事物时,可以发现某个人对它观察的程度,看他是只看到事物本身,还是只看出一点儿普遍性质,或是能进而观察出种族中的普遍性质等,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他和天才之间的差距。天才观察的真正对象是一般事物的本性,是事物的普遍形态,也就是说,天才的对象不针对个体,而是属于整体的。个别现象属于“干才”的研究范围,并且他们往往只以事物相互间的关系为其学术研究的对象,实用科学即属此类。
要理解“理念”这个东西,就必须把“认识”当作纯粹的主体,换言之,就是要在意志完全消失的条件下进行。我们读歌德大部分的作品,他所描述的风景仿佛就在我们的眼前;读约翰·保罗对自然的描写,会觉得心旷神怡,胸襟大为开阔。阅读中,我们恍惚觉得自己就是歌德、就是约翰·保罗,这种感觉就是以心境完全净化的客观性为基础的,而这时我们内心中的表象世界,已经由于这种纯洁性而完全脱离意志的世界了。
天才的认识方法和本性中的一切意欲完全无关,因而天才的作品不是故意或随便产生出来的,而是出于本能的必然。一般所称“天才的激发”或“灵感的来临”等,就是指智慧忽然摆脱意志的羁绊自由奔放地进行活动,也就是说,智慧不再为意志服务,但它不是陷于不活动或松弛的状态,而是在短暂时间内能够完全独立自发地活动。这时的智慧有最大的纯洁性,犹如反映世界的一面明镜,它已完全脱离意志而集中于意识,并由此形成了“表象的世界”,在这一刹那,所谓不朽作品之“魂”便附于其上。相反,如果是进行故意思考,智慧就受意志的领导,由意志指定问题,智慧完全不得自由,因此也就创作不出伟大的作品了。
一般人的脸上都带着“平凡”的记号,表情也很卑俗,那是因为他们的认识一直是诚惶诚恐地服从于意志的。因此,他们的观察只是考虑意志和目的的关系,而不会去思考其他。天才与之相反,他们的表情有个显著的共同点,即脸上都能很明显地表现出他们优于意欲的智慧,他们的智慧获得了解放。
再者,苦闷也是由意欲所产生的,“认识”则反之,它自身没有痛苦只有快乐,所以它给予天才的是高而宽的前额和澄澈晶莹的眼神。天才不为意志和穷困服务,于是他的眼睛中和额头上就带有了一种伟大而超俗的快活,而天才所流露出来的这种快活的表情,倒与他脸上其他部分的忧郁很相配,特别是那浮现在嘴边的忧郁。杰尔达努斯·布尔努斯的格言说得非常贴切,他说:“悲中有乐,喜中含悲。”
以意志为根底的智慧,在活动时,会对除意志的目的外的其余东西都采取反对的态度。所以我们说,智慧能客观而深刻地理解外界的情况,是在脱离意志(至少是暂时的)的情形下才有的。如果智慧和意志相结合,那它根本就不能独立活动;但若不唤醒意志,即利害活动,智慧也会昏昏沉沉地变成睡眠状态。能设法唤醒意志,并顺着意志的利害来认识事物的关系,那才是最合宜的。所谓聪明的头脑,就是意志时时刻刻都清醒着——他们意欲的活动力非常旺盛,但是这样的人又不能把握事物纯客观的本质,因为意欲和目的占满了他们整个头脑,在他们的视界中只能观察到和此有关的部分,其他方面尽皆消失,于是他们就会以错误的状态进入意识。
例如,为排遣愁闷而急急出门旅行的人,他所看到的莱茵河大概不过是一条直线,架在河上的桥梁也好像是切断这条横线的小纵线。满脑子为自己打算的人,他们内心觉得世界恰如战场,这大自然的迷人景色也根本不会映入他们的眼帘。为了方便说明和强调这种事态,我举的例子虽太极端,但事实就是如此。若是意志稍微兴奋,也很可能产生类似的这种“认识”的变形。
理智脱离意志的羁绊在自由的对象中翱翔,不被意识所驱策,又能旺盛地活动,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才有真的色彩和形态,才能表示它全部的正当意义。当然,这种状态已经违背了智慧的自然本分,也就是说有了反自然的倾向,所以这种现象的发生机会非常少。但天才的本质就在于此,也只有天才才能高度而持续地表现这种状态,而平庸的人的状态只能是有点儿“近似”,再者他们也只是偶尔有之,不能持久保持。
约翰·保罗在《美学阶梯》第12章中说,天才的本质是“深思熟虑”。这大概是因为,平常人都沉沦在意志的旋涡和喧嚣中度其一生,他们的智慧充满着生活的事物或事件,但却完全不能客观地理解“生活”和“事物”是怎么一回事。这就像在市场做生意的贩子,他们只能听到邻近或眼前的谈话,整个市场如汹涌怒潮般的、能使远处观客吃惊的喧嚣,却完全进不到他的耳中。天才则与之相反,他的智慧已脱离意志的利害,脱离人格的利害,他以客观的直观将“世界”和“事物”融会贯通。从这个意义来看,天才确实懂得深思熟虑。
画家把眼前的自然景物忠实地再现到画布上,文人以抽象的概念说明他所见的社会万象,并将这些转注于他人明了的意识中,或是把常人只能意会、感觉的事物用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凡此种种,都是所谓“熟虑”。一般动物都是过没有熟虑的生活,当然动物也有意识,并能够知悉自己的祸福,认识攸关祸福的事,但它们的认识不论何时都流于主观而无法客观化。出现在认识里的诸事物,它们自以为看得很清楚,但那不能被当作表现的目的物,也不能用为思考的对象。因此我们说,动物的意识完全是内在的。
人的意识当然和动物的不同,但也有类似的性质。人对事物和世界的知觉也偏于主观,且大部分仍滞留于内在状态中。人虽能知觉存在于世界中的事物,但却看不出“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换言之,人虽能知觉自己和他人的所作所为,但对自身却茫然无知。意识的明了程度要经过无数的阶段慢慢上升,熟虑也跟着渐渐增加,最后到达“一个点”。达到这一点之后,脑中就偶尔会闪电般地产生如下怀疑:“这一切事物是什么?”或“那些到底是如何做成的?”
如果对第一个疑问能给出明晰性的答案,就会产生“哲学家”,而如果能够明晰地回答后一个问题的话,就是文学家或艺术家。所以说,这些崇高的职业都要以熟虑为基础,这种熟虑是要先清楚地认知世界和他自身的关系,靠着这层认识,才能进一步省察这两个问题。而在这认识的全体过程中,智慧为了取得优势,有时就不得不脱离它工作的上司——意志。
以上关于天才的观察,在生物学中也可看得出。生物学以“意志和智慧逐渐广大的分离”来区分低、高等生物,就和这种见解有关联,也是相互补充。(2)当这种分离达到最高程度,就产生了天才,这时,智慧会完全离开它的根底——意志,从而获得完全的自由,表象的世界也由此达到充分的客观化。
以下,我想讨论几点有关天才个性的内容。亚里士多德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在哲学、政治、诗歌或艺术方面超群出众的人,似乎都是性情忧郁的。
之后,西塞罗更把这句话浓缩为“所有的天才都是忧郁的”。对此,歌德也这样说:
在我幸运,心情愉快的时候,我的诗才的火焰非常微弱;
当我被灾祸胁迫时,诗的火焰才会炎炎燃烧。
优美的诗文,像彩虹一样只在雨后阴暗的地方出现。
文学的天才都喜好忧郁。
对于以上这几句话,可以有以下解释。
意志本身是专横霸道的,它强调对智慧的原始支配权,而智慧方面有时会感到不耐烦、不对劲,因此就会抽身逃出其支配。离开那些讨厌的意志后,智慧为了排遣气闷走向外界,此时它的精力会比以往更为强大,也变得更客观了。天才之所以会伴随忧郁,就一般情况来观察,是因为智慧之灯越明亮,越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于是天才发现我们竟是如此的悲观和可怜,遂兴起悲哀之念。天才被认为是悲哀的象征,他就像整天都被乌云覆盖的勃朗峰顶(3),但是偶尔乌云忽然散去,尤其是在晨光熹微时,那时朝曦染红峰顶,穿越云际,景色之美,令人心旷神怡。同理,忧郁的天才有时也会露出只有他们自己才能领略的特殊快活,这种快活是由精神最完全的客观化所产生的,所以我们才说:“悲中有乐,喜中含悲。”
庸俗作家显得俗不可耐,这是因为他们的智慧强固地联结在意志中,被控制得死死的,只有在意志激励之下才会活动,所以他们的行为思考等全是为个人的目的。为此,他们大量创作粗劣的绘画、低级的诗文、浅薄荒谬的哲学,甚至为了攀交达官显贵,不惜昧着良心写出歪曲事实的学说。这些人,充其量只是剽窃他人作品的一言半句,却不能把握其作品的核心,所得到的只不过是皮毛而已。但是,无知的他们还会自以为得到了人家的全部精髓,甚至夜郎自大地以为自己已凌驾于一流作家之上了。
如果他们遭到彻底的失败,他们中的多数又会想,若以自己的善良意志必可达到预期的目的,殊不知,正是此善良意志使他们不能达到目的,因为艺术、文学、哲学等的创作一旦掺杂了个人的目的,作者就无法贯注全副心神了。有一句俗话说,“自己挡在光线之前”(自己打扰自己之谓),这正是这类人最好的写照。只有智慧摆脱意志的支配和计划得以自由活动,才能让人有产生好作品的力量。上述这类人连这基本条件都全然不知,还谈什么文艺、哲学?不过也幸而还不知道,否则,他们恐怕会失望得自杀。而且他们所说的“善良意志”是道德问题,艺术是不讲究这一套的。艺术中最重要的是“能力”,不论哪一方面的艺术,作者是否能认真地创作才是最紧要的。一般人所努力的对象,几乎都是关于自己和亲人的幸福,他们也许有这方面的能力,但却没有做其他事情的力量。因为一切故意的努力或企图,都不能给予我们诚挚、深刻和真正的认真,也不能作为它们的补充,说得正确一点儿,就是不能取代它们。
“真挚”这个东西,是自然盘踞的场所,绝不会往别的地方移动。若不对任何事情辅以“认真”,就绝不会有太大的成就,正是因此,天才不会对自身幸福有太多牵挂。我们在物体之上放着铅锤,由它决定重心位置,但我们也随时都可把它拉回来,同样,人类的智慧和注意力也随时可回复到真正的认真。天才就是这样,他的认真不是针对个体或实际事物的,他对这些事情都漫不经心地应付,但会埋首追寻世界和事物的真相,研究它的最高真理,或者苦苦思索应以何种方法使它再现。
走出个体进入客观世界的那种认真,是人类的天性所无法了解的,是不正常的现象,是属于超自然的。但正是因为这种认真,才显出天才的伟大。对这些人来说,艺术、文学、思想才是他们所追求的,而其他的人则只是以之为手段来追逐自身的利益,并且他们对这些方法还颇有心得。他们懂得阿附时流,能够迎合大众的要求,因此他们能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而为客观目的牺牲自身幸福的天才则多半陷于困境,一生潦倒落魄。
凡人的渺小,天才的伟大,其分际在此,天才的作品也因此具有了永恒的价值。但他们作品的价值,只有在后世才能被发现,而平庸的人会和时代共生共死。一般伟人所注目的,不论是实际事物还是纯理论事物,都不是为求一己之私,而是为追究客观的目的,这个目的也许会被误解,也许会被视为一种犯罪,但依然不失其伟大。
不论任何情况,不为自身打算的精神都是伟大的。反之,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人是卑微的,因为他所认识的、所看到的,只局限于“自己”这个小圈子,而伟人是从全体之中来认识自己的。可以说,前者是生活在小小的空间中,后者则是在广大的宇宙中生存,正因为如此,“全体”对天才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描写、说明它,或因为打算在其间做实际的活动,他们要努力去理解它,因为他们知道“全体”和他们深具缘分,也知道“全体”与他们的密切关系。
如此把自己追求的范围弘扬扩大,人们才认为他们是伟大的。所以,那些“崇高”的真英雄和天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违反自己的天性,他们不追求自身的利益,不为自己筹谋,而是为全体人类生活着想。那些争逐小利,斤斤计较小节的大多数人,不能成就伟大事业的道理也就变得明显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变得伟大起来。
不论哪一位伟人,也往往有以个人为着眼点的时候,换言之,也往往有当小人物的时候;任何英雄,在他的侍从看来,也有表现得并不英雄的时候。但如果你以为那些侍从没有评价英雄的能力,那就大错特错了。有关这问题,歌德在他的小说《亲和力》第2卷第5章中有描写,这本小说的女主角欧蒂莉叶也有这样的看法。
歌德说:“天生是天才或想当天才的人,可在天才这东西中,发现自身最美的生存。”做一个天才,也有他的报偿。当我们瞻仰过去的伟人时,并不会想:“这个人到现在还被我们赞美,是多么幸福啊!”相反却想:“他所遗留的业绩,影响人类这么多年,多么光荣啊!”
伟人的价值,不在他的名声,而在造成他名声的原因,至于他的快乐,则在于产生“不可磨灭的种子”。所谓身后名,他本身是完全不知道的,从这个事实来看,那些引经据典、吹毛求疵地想证明伟人无价值的人,是那样的愚不可及,他们就像是看到邻居房里堆满蛎壳,虽然心里羡慕得很,却要找出一大堆证据大发蛎壳的全然无用论。
以上所述天才的本质,其实就是原本应为意志服务的智慧脱离自己岗位时的自由的活动,很显然,它是反自然的现象。所谓天才,可说是有“不忠实于本务的智慧”,天才之所以会给自己带来不利,原因也在此。我们现在且把天才和智力远比他们低的人两相比较,便能很容易地观察出天才的不利之处了。
常人的智慧为意志所支配所束缚,只能因“动机”而活动。我们可以把意志这东西比作一大把穿在木偶上能使木偶活动的铁线,而凡人就像木偶,他们的一生之所以枯燥无味、严肃认真,就是因为有意志的操纵。动物也如此,它们冷冰冰地煞有介事,从不露出笑容。那种所谓的认真,越是高级的生物就越严重。然而,从意志解放出来的智慧之主——天才,就像著名的米兰木偶戏的操纵者,舞台上能够感知一切的只有他一个人,希望暂时离开舞台到观众席上看戏的也只有他一人。
我们说天才是熟虑的原因即在此,即使是具有非常的理解力和富于理性的所谓“贤人”,也不能在这点上和天才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他和天才相差甚远。贤人的智慧是用于实际方面的,他熟习最好的目的和最便捷的手段,因此也是在为意志服务,顺其天性,这就是他和天才相异的地方。他们不会放弃让智慧为意志所用,也不会迷惑于无关意志的事情,更不容许智慧和意志分离。
伶俐的头脑也罢,优秀的头脑也罢,所谓适合大企业的头脑也罢,都是客体使这些人的意志旺盛的结果,他们的头脑不停地探究客体相互间的各种关系,所以他们的智慧和意志也就坚实地联结着。相反,天才的头脑为了要客观地看出世界的现象,就要像置身事物之外似的只把现象本身当作观想的对象,所以天才的意欲会被逐出意识之外。
行为能力和创作能力的差异,关键就在于此。创作能力的认识要客观、深远,这两种性质要以智慧和意志的完全分离为前提;相反,行为能力的认识则须具有应用知识的能力及沉着、果敢等的条件,这些能力要遵奉意志的命令才能产生。
如把智慧和意志之间的羁绊解开,智慧就会脱离自己的自然使命,忽略自己本该为意志服务的职守。例如,沉湎于绘画的人会自顾自地欣赏画作,反而对迫在眉睫的灾难却毫不理会,以致给个体带来危险。富于理性或理解力的人则不是这样,他会永远坚守着立场,顺应境遇的要求,所以这类人不论在任何场合的决定和行为都必定是得体的,绝不会像天才那样,经常有脱轨的行为或失措、荒唐的举动。天才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情,是因为他的智慧不肯专做意志的指导者和看守者,而要求进行纯客观的思考。
以上,我是以抽象的说法来说明这两种能力相互间的对立关系的,而歌德在他的剧本《塔索》中做了更具体的说明,剧中的塔索和安东尼奥就分别是那两种能力的典型代表。一般人都以为,天才和疯狂非常接近,这主要是因为天才特有的、反自然的“意志和智慧的分离”,但是,这种分离可不是说天才的意志是薄弱的,毕竟天才也有冲动和激烈的性格。我们要从另一种角度来对此进行说明。
行为能力卓越的人,除具有强烈的意志外,也定要有完全或相当分量的智慧,这是一般人所欠缺的。至于天才则又高了一筹,他的智慧为任何意志所用都是绰绰有余。而由于这种异常的剩余,天才的智慧取得绝对优势,它从意志分离而出,忘却了自己的本原,仅靠着自己的判断力、认识力自由自在地活动,由此就有了天才的创作。这种情况很难一见,所以能够进行真正创作的人还不到“干才”的千分之一。
如此这般,我们可以说天才就是智慧的自由活动,换言之,就是从为意志所用那里解放出来的智慧活动,所以,天才的创作没有任何实利目的,也就不能拿实用标准来衡量。音乐的演奏、哲学的思索、画家的绘画、诗歌的创作,这些都纯粹是为作品本身,毫不计较实利。“非实用”是天才作品的特质,也是它的荣誉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