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健全的精神,要能完整地回想。当然,所谓回忆并不能解释为“能够贮藏所有的东西”,因为我们以往的生活之路会因“时间”而收缩,这恰如旅行者以往所走过的路程会因“空间”而收缩一样。区别每年的所行所为,往往不太容易,因为这些行为已过了相当的时日,大抵都被逐渐淡忘了。这是因为同一或类似的事情经无数次重复后,会形成所谓“相蔽”,使记忆混乱。
但是,如果智慧正常而健全的话,对某些特殊的重要事情应该是可以在记忆中存留和立刻再浮现的,岁月也许会逐渐减低其充实和明了的程度,但也不至于让人忘得一干二净。我曾经提过,这种情形的断切状态名为“疯狂”(参照《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36章)。为求证起见,我们再做更仔细的讨论。
健全的记忆会使某人对自己所目击的事件,能确定地获得可靠的信息,这种确实程度就像他现在对某事物的知觉一样安全而巩固,所以这个人在法庭中的宣誓才能被采信。相反,若是有一点儿神经失常的嫌疑,他所陈述的证言就不能采信。“正常”和“疯狂”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如果你回忆起了某件事,却对它是否确有其事都感到怀疑,那就意味着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了,但有的事情是在梦中出现的,因此你也无法辨明此事是否是真,这应是例外。再假如,某人一向都信任你的忠实正直,但对你所叙述的目击事件的真实与否却感到怀疑,那时,就是此人认为你精神失常了。还有,本来是自己虚构的事,因为重复说了好几次,最后连自己也信以为真,这样的人实际也属于精神失常。疯狂者的机智、思考力、判断力都还存在,只是有关过去事件的证言完全不能信。《普曜经》是释迦牟尼的传记(1),其中写到,佛陀降生之时全世界所有的病人都恢复健康,所有盲人都复明,所有的聋子都复聪,而所有的疯狂者都“恢复其记忆”。最后这一句话,不是很值得玩味吗?
根据我多年的观察所得,似乎从事影剧工作的人(演员)患“疯狂”症的比率最大,这大概是由于他们经常滥用记忆吧。他们经常要饰演不同的角色,背诵不同的台词,所演的这些角色相互之间不但毫无关联,有时甚至互相矛盾。为了适应不同的人物和剧情,为了演得逼真,他们时刻都要揣摩练习剧中人物的性格,每天必得努力把自己全部忘却,因此就很容易引起精神失常。
关于“疯狂”的原因,我已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中述及。在这里我想再列举一些事实,也许更有助于读者了解。
大凡人们对有伤自己自尊、愿望或兴趣的事情,都不愿去回忆。我们也很难下决心将这些事情置于理智面前去慎重小心地检查,不仅如此,我们还会在有意无意之间逃避它们。相反,愉快的事情会经常浮现脑际,即使你想驱逐它,它也常无端来袭。也就是说,意志在智慧之光的照耀下,会自然地反抗自己所讨厌的东西,这种抗拒造成一个空隙,疯狂因而闯入人的心中。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所有新发生的讨人厌的事情都会被理智同化,从而拨开其他的满足,在有关我们的意志和利害的真理体系之中占住一席之地,到最后,上述的新事件反而大都不能让我们感觉痛苦了。
但是,这一段理智作用的过程非常艰苦,并且大都是徐徐造成的。但此作业的行进方向绝不致错误,我们精神的健全就是这样才得以存续。如果意志对一些知识的理解抗拒到某种程度,而使理解的活动不能全部进行的话,那么某些理智上的要素或细节便会全部被压制与扑灭,因为意志不能忍受它们的窥视。
为了精神上必需的联系,由此而生成的间隙便随意地对事件细节加以补充,以致造成了疯狂。此时,理智已放弃取悦意志的本分,于是人就陷入胡思乱想,但是这样产生的疯狂犹如汲饮勒得河水(2)。它是烦恼的根源,即意志最后的补救方法。为证明我的见解正确无误,我顺便再举一例以为佐证。卡鲁洛欧·葛齐(3)在他的《土耳其怪物》第1幕第2场中,出现为了忘记所有而啜饮魔药的人物,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疯狂。
以上所述的疯狂,是心里万般无奈地把某件事“推出去”,然后由其他的事情填补进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的。还有一类疯狂,过程却恰与此相反,即某事项先进入脑海,但心中既有的观念或事件又迟迟不出去。这种过程是在疯狂的“诱因”经常萦绕在脑际不肯离去的情况下才发生的。例如,很多由恋爱而引起的精神失常,如色情狂,就是因为太想不开而始终纠缠在其中。此外还有一种由于突发的恐怖而引起的疯狂,也是属于此类。这类患者,因为拼命把持恐怖的印象,所以其他的思想,尤其是与之相反的思想,都无法表现出来。这两类经历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差异,也就是说,这两者的共同特质都是不能整齐划一地做有系统的回忆,而这种回想是我们的健全和理性成熟的基础。以上所述是关于疯狂原因的过程差异,如果能正当批评和适当运用它的话,这是把“真正妄想”进行分类的尖锐而深刻的根据。
以上我谈及的是精神失常的心理原因,即由于外在的、客观的机缘所引发的病因。此外,还有纯粹生理的原因,那是由脑髓或大脑皮质的畸形,或是部分组织的分解,以及其他器官的疾病而影响到脑髓所引发的。错误的直觉即各种幻觉,我们在后面再略做介绍。精神和身体虽各自都能导致疯狂,但两者大抵是互为因果的,尤其是精神方面常会影响肉体,这和自杀的情形相同。
本来,单是外在的刺激很少会让人厌世自杀,自杀的人多多少少都掺杂一点儿肉体的不愉快,这种不愉快的程度,也决定了外来刺激的大小强弱。只有当不愉快到达极点时,才完全不需要外来的机缘。所以,任何不幸也绝不致有让人自杀的力量,我们更可断言,些许的不幸绝不至于导致自杀。因此健全的人,最少从外表看来很健全的人会忽然精神失常,很明显必是因为遭遇了极大的不幸,但是生理上已经有疯狂倾向的人则不在此限。对于这类人来讲,即使是一点儿极微小的事情,也足以构成他疯狂的导火线。
我在精神病院中就曾看到这样的病例:有一个患者以前是个士兵,只因为士官称呼他为“耶鲁”就使他精神失常了。德语的“耶鲁”本意是“他”的意思,17世纪至18世纪中叶则用作对“你”的尊称,但最近却只被用在戏弄、揶揄对方或鄙视对方的场合。一个人在生理上若很明显地具有疯狂的素质,一旦此素质臻于成熟,几乎不需任何刺激他也会疯狂。
由心理所引起的疯狂,是因为思想的进行发生倒错使脑的某一部分麻痹,或是引起其他的败坏,而这个麻痹或败坏必须尽早除去,否则将变成永存的东西。正因为如此,疯狂若不在初患时治疗,稍微耽搁一段时间,就很难痊愈了。
比纳尔(4)曾说有一种没有妄想状态的躁病(即心性不乱的疯狂),但埃斯奎洛尔(5)又对此进行了反驳。近来也有很多人讨论此问题,但各持己见,始终没有定论。看来,这个问题除了由实验来证明外,再没有解决之道了。不过,如果实际上真有这种状态的话,我想它的道理应该是这样的:智慧之于人的意志,就如同缰绳之于一头桀骜不驯的野马,意志会受智慧的支配和指导,但此时,它忽然间脱缰奔驰,完全脱离了动机,而以盲目的、猛烈的、具有破坏性的自然力表现出来,所以就呈现出一种要灭绝一切障碍物的病态欲望。
这种解放的意志,如崩堤的水流,如脱缰的野马,然而在这种场合下,它之所以突然停止,是由于理性的认识而不是直观的认识。如果后者停止的话,意志失去了指导者,人也会不能活动,但是,疯狂者是向着客体突进的,也就是说他能确实地知觉客体,也能自觉现在的行为,而且过后也能记忆此行为,他们只是没有思虑,就是说没有理性来指导他们,所以疯狂的人无法熟虑和思量非现存的事物,或是去思考属于过去或未来的事件。经过发作之后,理性又恢复了支配权,回归到它原来的正当作用上。这是因为疯狂发作之时,理性自身的活动并未疯狂,也未遭破坏,只是意志暂时脱离了理性的支配而已。
(1) 《普曜经》中有一些内容是关于释迦牟尼的,但并非释迦牟尼的传记。——编者注
(2) 勒得河,西洋神话里地狱中之河流,饮此水会将过去之事全部忘却。
(3) 卡鲁洛欧·葛齐(1720—1806),意大利贵族和喜剧作家,以写作童话戏剧闻名。
(4) 比纳尔(1745—1826),法国精神病理学家。
(5) 埃斯奎洛尔(1772—1840),法国精神病理学家,近代精神病学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