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噪音(1 / 1)

哲学与智慧 叔本华 1234 字 2个月前

康德曾写过一篇关于“活力”的论文,但我却要对此活力表示哀悼,因为活力过剩就会采取敲打、锤击、摔翻东西等形式进行发泄,这是我这一生当中每天必得要忍受的折磨。也许有的人对噪音麻木无觉,以为我是在故作惊人之语,但我可断言,这些人对所有的精神印象,如论证、思想、文学、艺术等,也必定是毫无感觉的,因为他们的头脑质地太过强韧,组织太过坚固了。反之,在所有伟大作家的传记或著述中,几乎都可看到他们对“噪音”的控诉,诸如康德、歌德、利希滕贝格、约翰·保罗(1)等人都是如此。纵使他们有的作品中没提及这方面的事,那也只是因文章的前后关系,使作者的笔触无法引到这方面来而已。

我将这种情形解释如下:如果把一颗巨大的钻石打得细碎的话,这些小碎片的价值总和无法与它原本的价值相比;如果把一支庞大的军队分成若干小部队,则这支军队的威力必定大减,产生不了什么作用;同样地,当伟大的精神因噪音的干扰而中断的话,它和普通精神也就没有什么差异,再也产生不出什么杰作来了。为什么呢?因为伟大的人之所以显得优异,就在于他们的精神能像凹面镜把所有的光线集中一样,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集中于一个点或一个对象上,这样,伟大的作品才能产生。

噪音造成严重的妨害。自古以来,凡是卓越的思想家,都会讨厌各种干扰和让人分心的环境,特别是讨厌噪声所带来的强烈干扰。欧洲国家中最敏慧、最伶俐的英国国民有这么一句话:“绝不要在中途打扰!”这几乎可被列入第十一诫了(2),噪音的可憎、恼人,由此可见一斑。

噪音不但会中断我们的思想,甚至会有破坏作用,可说是所有的中断中最要不得的东西了。当然,如果你没有精神思想可被中断的话,那么对噪音自然也不会有特别在意的感觉。对我来讲,常常有一种低沉不绝的噪音萦绕在我的脑际,这使我苦恼、发火,心里直在探索“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因此我思考的步伐,就像脚前放着许多石头一般,遭遇重重困难。

以上谈的是概论,我们再来谈各个分论。

在城市狭窄小巷中的马鞭声,是最不可饶恕、最可恨、最可耻的噪音,它夺取了人生一切的安静和思虑。允许“噼!啪——噼!啪——”的马鞭声,足以证明人类的愚钝和他们思想的匮乏。如果你脑中有类似思想的东西存在的话,那么对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响声,就一定会倍感痛苦,它足以使人头脑麻痹,足以夺取、扼杀一切思考。这种声音,不知会搅乱多少人的精神活动,即使这个人的精神活动是属于低级种类的。它闯入思想家的冥想境界,就如同一把利剑刺在身上一般,其破坏力之大、带给人的痛苦之甚,实在难以言喻。

总之,再也没有比这可恨的鞭声更容易斩断思绪的了。它严重影响大脑活动,而且就像触碰含羞草所发生的反应那样,会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对从事公益的工作者一向都非常尊敬,但是搬运着一车沙石或肥料,在通过市街的约三十分钟时间里产生噪音,使无数人脑海里所浮现的思想在萌芽中枯死,这种行为特权,说它有多少“公益”,真是令人怀疑。诚然,锤击声、犬吠声、小孩子的哭声也很令人讨厌,但真正思想的杀戮者是马鞭声,这种声音的使命大概就是专门来消灭人们的思想的吧!

若说驾驭马车时非要用这种可厌的声音不可,那还有辩解的余地,算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这讨厌的声音,不只是不必要,甚至也丝毫不发生作用。本来,鸣鞭的用意是给马一种心理作用,让它有个警觉,但人们经常滥用,养成习惯之后,马反而变得迟钝,以至于鸣鞭失去效用,你响你的,它的步子却一点儿也不加快。招揽乘客的空马车在极缓慢地行走时,驾驭者仍不停地响着鞭声,这就可证明鸣鞭无效且不必要了。

按道理说,催马前行无须声响,最好的方法是让马鞭刚好触到马体,或者只给予适当的视觉信号。就算鞭声是为了使马时时刻刻都能警觉到有鞭子的存在,那也只需使出现在鞭声百分之一的强度就足够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一般动物的听觉极灵敏,它们能感觉到人类所不能感觉到的极轻微的声响。关于这事实,可从既经训练的狗或金丝雀那里找到证明。

所以,马鞭声纯粹是一种恶作剧,或者可说是劳动阶级对知识分子的一种嘲弄。这些可憎的行为在都市中竟被宽恕,足见他们的专横跋扈,尤其这种行为本是极易以警察命令来取缔的,于是就更令人深有此感。这些人对知识分子本就怀着极端的敬畏,我们如果能稍加注意并对此加以取缔,应是可以制止的才对,再说那对他们也没什么害处,何以大家竟不这么做呢?那些赶着马匹在人口稠密的街道上拼命鸣鞭的家伙,应该把他们拖下马来,狠狠打上五个板子。即使世界上的博爱论者和主张废止体罚的立法团一致责难这种建议,我想我也不会被他们说服。就是因为有这类过分宽大的庇荫,才造成这种恶习。

当然,为了肉体和一切的满足,一般措施应该温和一点儿,但对从事思想工作的人,竟不给予一点儿保护,不给予一点儿尊敬,这是否合宜呢?马车夫和脚夫等劳动阶级,是应该特别亲切、宽大、公正地被对待,但是恣意制造噪音,打扰为人类做最高努力的人,无论如何是不应被容许的。

我真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伟大或美好的思想被这马鞭的声响扼杀掉?假如我能颁布命令的话,我会给车夫们灌输笞刑和鞭声间的密切关系。许多先进国家在这方面已为我们立下规范,我切盼德国人也能仿效。托马斯·弗德说得好:“在我所遇到的音乐国民中,德国人是最喧嚣的国民。”德国人之所以变得如此,并不是他们比其他国民喜欢更多的嘈杂,而是因为他们在喧嚣盈耳的环境中,变得麻木了。

他们似乎整天无所事事,只有抽烟打发时间。不,单是抽烟的话,别人根本无由责难,它是思考的代用物,不妨害他人的思考或读书。但他们还以不必要的声音来发泄,例如以横暴粗鄙的高音来开关窗户,加之左右邻居的态度又太过宽大,所以,他们形成头脑鲁钝和缺乏思想的习惯。在德国,似乎任何人都不介意噪音,并且好像还会想方设法制造噪音,无目的地打鼓就是其中的一例。

(1) 约翰·保罗(1763—1825),德国作家“李斯特”的笔名。

(2) 意即次于摩西十诫的重要戒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