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所做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是为了维持我们的生存,使生活更方便,但天才之作是唯一例外,它只是为他自己的存在而被创作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把它视为生命的火花或生存的净得物。欣赏这些作品可使我们胸襟开阔,忘却一切的穷困烦恼,犹如脱离了尘世的骚扰。美和实利不易结合。高大美丽的树不结果实,果实都是生在丑而矮小的树上;庭院盛开的玫瑰也不结果实,而那小而几乎没有香气的野生蔷薇却可以结果;美轮美奂的建筑物并不实用,琼楼玉宇不适合居住;同样地,若要勉强具有高贵的精神天赋的人去做平庸的工作,那就像是把雕饰华美的贵重花瓶当作茶壶使用一般。天才和注重实用的人相比较,有如黄钟大吕之于粗陋瓦釜。
一般人只在自然所指定的场合运用智慧,因为他们要理解事物间的相互关系,以及认识个体的意志和事物的关系。天才则只在理解事物客观本质的情形下才使用自己的智慧,所以天才的头脑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世界,这就是天才在某种意义下可以启发世界的原因,但也是因此,具有这种头脑的天才的人,往往会遭遇种种不利的事情。
第一个不利,是这种智慧要服侍两个主人。它为了追求自己的目的,就要放弃大自然所赋予它的本来使命,而它放弃的时机对意志来说,往往非常不适当,因此,有这种天赋的个体在生活中多少会显得有些不对劲,一言一行都神经兮兮。并且,由于认识力的增加,智慧所看到的多半是普遍的事物,而不是个别事物,这又和意志只需要认识事物个别形态的要求大相径庭。加之此认识力有时会忽然异常高涨,倾其全力针对有关意志的事物,在绚烂明亮光线的照耀下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的,然后又把它们扩大类推,因此,有这种个性的人往往陷入极端。在创造时,天才一定要把他本人的全部精神力倾注在某一点上,对他来讲,此刻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完全消失,只有他的“对象”来填充一切的实在。一切伟大的理论都是这么来的。以下,我再把这一点做更详细的说明。
这伟大而强烈的集中活动固然带有天才特质,但也不免经常朝向现实和日常事物,而这些事物一旦被带到上述的焦点之下,就会像在显微镜下的跳蚤,体格变得像大象那样大。正是因此,天赋丰富的人会不时为了些许小事产生令人不解的情绪和冲动,有时,让普通人觉得心平气和的事件竟也令他们陷于悲哀、雀跃、忧虑、恐怖或愤怒中,总之,他们天生缺乏冷静。所谓冷静,是指面对事物时,除事物本身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进入视线范围之内,因此,冷静的人难成天才。
天才还有一点不利,就是感受力太强。这是神经或脑髓活动异常强烈所带来的结果,也是天才“意欲的猛烈”所造成的,而这种意欲的猛烈,是受到心脏强力的鼓动所致。以上的种种特性会造成一系列影响,例如使人的情绪过度紧张,产生激烈的冲动,或在强烈的忧郁下变得脾气反复无常等。这样的人物在歌德《塔索》一书中就可看到。
天才的内在苦闷是不朽之作的源泉,他们有时陷于梦幻似的沉郁,有时又显得激烈兴奋,和天才相比,才智正常的人则要理智、沉着、平静得多,行为也更稳定、平衡。除此之外,天才的生活是孤独的,因为天才原本就极少,他们不容易遇到知己,和常人相处也显得格格不入。主宰凡人的是意欲,天才则更重认识。这两者之间,前者之所喜不是后者之所好,于是天才的孤独感更甚。
庸人是道德的生物,对世界只是保持个人的关系,而天才在它之上还有纯粹的智慧。这种智慧属于全体人类,也是人类活动的基本地盘,它完全脱离意志,只会偶尔回到意志身旁。天才的这种思考过程,和常人智慧始终纠缠在意志上的情况相比,一眼就能被识别出来。天才不适于和凡人共同思考,也就是说不适于和他人交谈,而且不仅天才不喜欢凡人,凡人也不欢迎天才。物以类聚,天才要选择和自己同资格的人交谈,但茫茫人海,天才却很少,所以,通常他们只能通过书本与古人神交。
商福特说得好:“伟大的性质越显著,受朋友影响所带来的恶德也越少。”上苍对待天才最好的安排,是免除其不擅长的工作,使他们有自由创作的闲暇。天才虽可以无拘无束地倾注全力于写作,也可由此享有无上乐趣,但他们的一生并不幸福,甚至应该说是坎坷落魄的。这在大多数伟人传记中都可找到佐证。并且,天才的行为或工作大都和时代相矛盾,因此也常为外界环境所不容。干才则相反,他们的工作是应时代精神要求而来的,而他们刚好也具有满足此要求的能力,因此,他们或参与政治工作,或献身科学实业工作,并且都能获得报酬和赞赏。但他们所做的,到下个时代就毫无用处了,到那时又有新的干才来取代他们。
天才投生在某个时代,恰似彗星窜进行星的轨道,它的路线是完全不规则的,不像后者有一定的轨道。所以,天才不能参与那只存在于眼前的、刻板的行政工作,他就像濒死的大将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随身武器投向敌阵中一样,把自己的作品投向遥远的将来,而时代就循此路径缓缓前进。
干才的工作能力确比常人高出一筹,但理解能力则未必比别人高明,所以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去评价他们;而天才的工作能力和理解能力为常人所不及,也不是常人所能直接理解认识的。干才像腕力强的射手,能射到常人射不到的靶子;常人则连天才射出去的箭头的去向都看不到,这支箭只有等到他们的后代子孙才能发现,也只有到那时候,常人才能信赖和认识天才。所以歌德在其《教育书简》中说:
模仿是人的天性,虽然人们不承认自己是模仿。世间难得有识英才的慧眼,够资格评价英才的也不多。
商福特也说:
人才好像是一颗钻石,在某种程度内的大小、纯粹度才有一定的标价,超过此范围,则既无法估量其价值,也找不到买主了。
维兰德也说:
平常人对最高的道德毫无所觉,而只赞美那些平庸、低级的东西!
总之,世间充满了平凡、庸俗。天才的作品能被同时代的人所欣赏的,其例绝少,大都要等到后世才会被发现和承认。这像无花果或无漏子一样,当果实还新鲜、色彩还强烈的时候没有人去观赏,只有在干燥的状态下玩赏的人才会变多。
最后,我们再来观察天才的身体方面。
天才有他种种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特征,这些特征并不是同时并存的,但任何一点也不能被忽视。同时,从这些特性中我们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天才会被孤立,为什么人们会认为天才总带来不吉利。
成为天才的基本条件是感受力非常强烈,这也是男性生理必具的特性。女人可能具有卓越的才干,但与天才无缘,因为女人是主观的。同时,男性的脑髓系统很明显地从神经节系统中分化而出,完全孤立,这两者彼此采取相反的形式,所以,头脑就非以断然、孤立和强力的方法,打发其寄生在身体中的生活不可。这样一来,头脑很容易就会对身体其他部分采取敌对的态度,而身体方面若没有良好的构造和强韧的生命力,在长期绞尽脑汁的状态下,一定很快就会磨损殆尽。所以,强韧的生命力和良好的身体构造也是天才的条件之一。
再者,胃和脑髓又有特殊密接的交感,所以胃的健全也应列入此条件。但最主要的还是要有发达的头脑,尤其大脑的横幅一定要宽广,因为纵径比横幅小的头脑,通常大脑会比小脑更优越。此外,头脑其他各部分的形状无疑也是非常重要的,但因知识所限,目前还无法精确地说出个所以然来。
要从生理上识别高贵智慧的存在,现在我们所能确知的首先是头盖骨的形状,其次是脑髓的实质必须要以极纤细、极完全,并且要由最柔软而敏感的神经体组织构成。还有,我们也隐约知道,脑髓白质和灰白质“量”的关系也有重要的影响。根据拜伦遗骸的解剖报告,他的脑髓白质比灰白质多得多,脑重量是六磅,乔治·居维叶(4)的脑五磅重,而通常人只有三磅重。从这些例证不难看出头脑和智慧的关系。脊髓和神经则刚好要和脑髓的优越条件相反,它们是越细越好。头盖骨也以薄骨组成而形成高广美丽的颅腔为最佳。
脑髓和神经系统的构成都是遗传自母亲,但若没有父亲气质的遗传,天才的形成条件也不够充分。这种气质是由心脏特殊的力量引起的,就是说那是血液的循环,尤其是流向头部的循环力量而引起的现象。
第一,脑特有的膨胀因血液循环而增大,脑由于此膨胀而压缩脑壁(负伤时脑壁若有裂孔,脑浆便由此迸出)。
第二,由于心脏的适当活动,脑髓会接受某种内部运动。这种运动和呼吸之际的脑髓高低运动完全不同,当四个脑动脉搏动时,脑的全体实质都受到震撼。同时,这脑动脉的力量要和所增加的脑髓量相当。
第三,上述的运动是一般脑活动不可或缺的条件,血液流通的路径愈短,所抵达脑的热能就愈多,所以个子矮,尤其是脖子短的人最适于脑的活动,因此伟大的思想家很少是人高马大的。但这并不是说天才非要是矮身材不可,像歌德的身材就在中等以上。
关于血液循环的条件是由父亲遗传的,若欠缺了它,纵有良好的头脑组织,充其量也仅是个干才的材料,即有优异的理解力。此理解力在某种场合虽会受到一种黏液性的气质的援助,但这并不是所谓的“黏液质的天才”。天才各种性格的缺陷,也可说大部分都是由父亲遗传的。相反,若是空有父亲的性格遗传,而缺乏母亲的智慧,情形会怎么样呢?其结果将会是生出性格暴躁而疯癫的人物——没有智慧的活泼,只能产生热力但发不出绚烂的光彩。兄弟中若有天才的话,大抵都是长子,康德就是此例。这是因为在“制造”长子时,正是父亲的精力和热情最旺盛的年龄,虽然另一方的条件,即母亲的遗传,会被各种不利的事情妨碍。
在这里我还要再就天才天真无邪的性格,也就是关于天才与儿童有某种类似这一情况做一些说明。人在儿童时期和天才相同,都是脑髓和神经系统占绝对的优势,它比身体其他器官的发育更为领先,事实上,在七岁时人脑髓的发育就已臻完全。相反,生殖系统的发育来得最晚,到了青壮年期,它的感应力及生殖作用等才充分地活动,并且通常还凌驾脑髓的作用。所以比夏(5)说:
儿童期的神经系统比筋肉系统发达,这是往后所看不到的现象,过了这段时期,其他所有系统的发展速度都在神经系统之上。所以,为了明确了解神经的优劣,应该让小孩子多学习运用,这是我们不可不知的东西(《生死论》第8章第6节)。
一般来说,小孩大都伶俐、具有理智、富于求知欲、容易教导,他们比成人更喜欢也更适于理论的工作。由于神经系统发达,儿童的智力优于愿望、**等的所谓意志。因为智慧和脑髓是一体两面,而正如生殖系统是一切欲望中最激烈的欲望一样,神经系统是脑髓中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我把此系统命名为“意志的焦点”。
儿童时期,此系统可厌的活动尚未被感觉,而另一方面,头脑的活动又已充分发达,所以此时期实是人的一生中不可回复的纯洁、幸福的时代,是人生的伊甸园,往后,我们只有怀着憧憬来回顾它了。这一时期人之所以幸福,是因为儿童期人的认识多于意志,这种状态使一切的事物都罩上新奇的色彩。这样的世界,使人如沐浴在人生的晨曦中,眼前的一切都满是蛊惑和魅力。儿童期人的小小欲望或变动的喜爱及微微的忧愁等,比起认识活动的优势,简直是微乎其微。
小孩子纯真清澈的眼睛令人喜爱,偶尔他们还会露出崇高的默想的表情,拉斐尔就利用这表情画出一幅美丽动人的头像画,这种纯洁可贵的眼神,就是因为不含意欲。所以说,人精神力的形成远比应该为自己服务的东西先发达起来,这是大自然为了它的目的而选择的办法。因为在这智慧占优势的时代,其实儿童本身也茫无所知,他会为将来的需要在无意中去做大量认识的储蓄,他的智慧没有休憩的时候,它贪得无厌地把握一切现象,把它们都揽进脑海中,为了来日的需要做周到的储备,这情形与蜜蜂预感将来的需要而采集大量的蜜相似。
从整个人生来看,人类在青春期以前所得的见解和知识,确比以后学习的总和多得多。人在儿童时期,一直都是以“可塑性”为主要特征的,这种特征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会发生实质变化,进入生殖系统中。当儿童进入青春期,开始表现出情欲,从此,意志就逐渐占了上风。
以心理特征来说,人会从理论的、爱好学习的儿童期,进入时而如山风般劲烈,时而沉湎于忧郁的不稳定的青春期,然后又发展到热烈认真的壮年期。儿童时期还未孕育性欲的本能,所以意欲很稳定,从属于认识之下,儿童时期特有的天真、睿智及理性等性格就是由此而产生的,这也就是儿童期和天才的类似之处。
一言以蔽之,认识力除意志的需要外,还有剩余,这使认识活动居于优势。由此看,小孩子都是某种程度的天才,天才也是某种程度的小孩子。两者最接近的特点,是都表现出朴素和崇高的纯真。这是真天才的基本特征,其他诸如“孩子般的天真”也是天才的特性之一。
据李梅尔说,黑格尔及其他很多人曾指责歌德像个“大孩子”。他们的话并没有错,但若将这一点当作指责他的借口,那就错了。再者,舒利希田格略尔在《故人小传》中,也说莫扎特一辈子都像是小孩子。他这样写道:
他在艺术中虽早已成熟,但在其他各方面不论何时何地都像个小孩子。天才地以纯客观的趣味眺望世界,好像看戏一样,就只这点,他便足够具备“大孩子”的资格。再回头看看一般俗人,他们只感觉到主观的趣味,只讲究行为的动机,所以这些人满脸都是死板的认真相,这是天才和小孩子绝对不会有的。
一生之间,若不能像个某种程度的“大孩子”,而是总是板着脸孔,了无生趣地埋头苦干,这样完全沉着理智的人也许是个能为世所用的公民,但绝不是天才的材料。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是因为他感受系统和认识活动的优越,并且这种异常的状态必须保持一生。这样的优越常人也能维持到青春期,我们就常可发现一些学生的那种纯粹的精神努力俨然有天才的风采,但到了成年期,他们又回复到自然的轨道上来,做出的尽是些争财夺利的事,显得俗不可耐。这使以后邂逅他们的人,会对他们的突变感到惊讶,但如果你了解了上述这个原理,你就不会再为此惊奇了。
下面我再以歌德美丽的词句做个例证。他说:
小孩子不能践守约定的事情,年轻人也很少能遵守;然而,当他们可以守约时,社会方面反而会食言背信了(《爱力》第1章)。
社会常扬言要把荣誉的桂冠赠予有价值的人,但事实却是它成为了社会下等的目的,或是荣誉反而被戴到那些欺世盗名的人的头上去了。
每一个人都一度有过青春的美丽,同样,每一个人也都曾有他青春智慧的存在。这种爱学习、爱理解、能把握事物的特质,在儿童期人皆有之,到了青春期会淘汰一大部分,到最后,它就会和青春的美艳一样,终于消失踪影了。只有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才能将青春的智慧保持一生,直至年老,这些特质也还能依稀存在,这样的人才是真美,才是真天才。
上面已谈过,儿童期的脑神经系统是聪慧而卓越的,到了成熟期则渐趋退步。这种现象,在猿猴类中也显著地存在,由此,我们得到了更重要的确证。猿猴中最聪明的是年轻的黑猩猩,它再继续发育,原本和人非常类似的颜貌便不复存在,同时那种令人惊叹的睿智也会消失殆尽。它的长相会越来越“动物化”:前额后缩,颈部肌肉多而松弛,头盖骨的形状完全类似一般动物,神经系统活动渐渐低下,跟着是肌肉异常发达。此时,肌肉的力量已足以维持它的生活,太多的智慧反而成了多余。
佛劳温在批评弗里德里希·居维叶(6)《博物学》的文章(此文单行本在1841年印行)中,曾对这种现象进行解释:
猩猩的智慧非常高,也产生得很早,但会因年龄的增大而减退。年轻猩猩有令我们惊奇的伶俐、狡猾和机敏,成熟后的猩猩却是粗暴、卑劣和难以驾御的动物。所有猿类的现象都和猩猩相同,都会因体力的增进而智慧减退。即便是最聪明的动物也是一样,只有年轻时期才具备它们全部的智慧。
他也说:
任何种类的猿猴,其年龄和智慧必成反比。例如婆罗门教所崇敬的“神猿”,年轻时前额很大,嘴巴只稍微突出,头盖骨高高地呈圆形,当它年龄一大,前额便向后退缩,嘴巴显著地突出,性格也明显变得恶劣,它由原本的聪明、柔顺、诚信,变得凶暴、迟钝而爱孤独。
依据居维叶的说法,他说:
这种变异太大了。我们常有以自身的行为来判断动物行为的习惯,所以从这个见解来推想,年轻的动物是它的种族中一切道德性质最完备的成员。这种“神猿”在成长后,除体力有优势外,会变成一无是处的个体。但造物者处理动物的方法和我们所推想的不一样,动物毕竟不能超出“自然”所指定的范围,为此,在它们没有充分的体力前给予它们智慧是必要的,而一旦它们的体格变得强壮,自然就会收回其力量而使之失去效用。
佛劳温还有一句话:
种族的保存,有赖于动物的身体性质,同时也有赖于智慧的性质。
最后这一句,说明智慧和利爪锐齿一样,也是为意志所用的道具。这正可证实我的学说。
(1) 亚德伦,两个有名的语言学家都是这个名字,他们是叔侄关系。叔(1732—1806),侄(1768—1843)。此处所指是谁,还待查。
(2)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22章中曾就此“分离”加以论述。——译者注
(3) 勃朗峰:位于意、法边境,为阿尔卑斯山脉最高峰,海拔4807米。
(4) 乔治·居维叶(1769—1832),法国自然科学家,精于动物学、古生物学及比较解剖学。
(5) 比夏(1771—1802),法国著名医学家,精于组织解剖学。
(6) 弗里德里希·居维叶(1773—1833),法国博物学家,乔治·居维叶之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