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逝,享年六十五岁。
后来曹操被追谥为“魏武帝”,实际上是承认其开国皇帝的身份。不过,曹操直到死,也没有把“皇冠”戴在头上。皇帝说到底只是个名号,你得拥有“实”,“名”才有用,否则的话,像汉献帝这样的傀儡,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的人,难道算真正的皇帝吗?乱世中常会冒出许多草头皇帝,比如两汉之交,打出皇帝旗号的不下数十人,最终笑到最后的,只有光武帝刘秀,其他人充其量就是过把瘾。
曹操一生戎马,打败无数对手。但是直到他平定中原后,真正的对手才冒出来,那便是雄踞西南的刘备与坐断东南的孙权。赤壁之战是曹操军事生涯的转折点,在此之前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在此之后,却处处不顺手。先是荆州大部被周瑜给抢了,后来汉中之战又输给刘备,关羽对樊城的猛烈一击虽未致命,却也令整个中原为之震动。
他最终没能完成扫平群雄的伟业,可以说,他是带着些许的遗憾离开人世的。不过,曹操仍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与光武帝刘秀一样,能文能武,既长于兵略,也长于政治,无论是战争还是治国,他都有一套本领。起兵讨伐董卓时,曹操在各路诸侯中的力量并非最强大,甚至没有一块稳固的根据地。他因势利导,重用贤才,抓住机会,尤其在战略上高人一筹——“挟天子以令诸侯”,占领政治制高点,把皇帝捏在手心,赢得了主动权。如果不是赤壁之战意外失手,曹操很可能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只是他的对手孙权、刘备并非等闲之辈,他们以绝地一击营造了三国鼎立的局面。看着孙权与刘备一步步坐大,晚年的曹操有一种力不从心的失落。
曹操并非不想戴上皇冠,只是皇帝的尊号,乃是王中之王,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共主,他既然不能平定天下,即便称帝,也是有名而无实。从这点看,他是胸怀大志的。在中国历史上,开国皇帝大抵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扫平天下后才称皇帝,比如秦始皇、汉高祖刘邦称帝乃是实至名归;另一种是草头皇帝太多了,若不及早称帝,在政治上会陷于被动,比如光武帝刘秀、唐高祖李渊,他们称帝时,都只有小小的一块地盘,并非天下至尊,直到多年后才完成一统的大业。曹操的时代,除了袁术短暂称帝外,董卓、袁绍、刘备、孙权等都没称帝,这与刘秀、李渊所处的环境是不同的。作为一个有雄才伟略的人物,曹操不想当半截皇帝,哪怕皇帝宝座已是触手可及,他仍然克制住了这种欲望与冲动。
在群雄并起的汉末,曹操能脱颖而出,与他知人善任有着直接的关系。直到今天,人们还津津乐道于曹操的用人之术。他对人性的优点与弱点有着异乎寻常的认识,有一眼看穿他人内心的本领;能够恩威并施,让人既佩服他,又畏惧他。曹操本人智慧超群,但他最大的智慧是集他人之智慧为我所用,他的手下谋士如云,这些谋士为他击败形形色色的敌人立下赫赫之功。
曹操是在远征关羽返回时死于洛阳的,由于事发突然,继承者曹丕远在邺城,权力交接会不会一帆风顺呢?要知道即便是在北方,曹魏的统治也不是十分稳固。当时许多人建议说,应该秘不发丧,火速撤师回邺城后,再向天下公开曹操的死讯。
在中国历史上,君主若是意外死于都城之外,臣属们经常采用秘不发丧的手段,先隐瞒真相,等回到都城后再公开。比如秦始皇在巡视途中去世,李斯、赵高等人便秘不发丧。只是曹操去世这件事,军队上下都知道了,时任谏议大夫的贾逵认为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封锁住秘密,秘不发丧反而会搞得人心惶惶,于是便正式宣布魏王死讯。
曹操之死,首先引发了军队的**。
在曹操麾下,有一支精锐之师,便是当年他收降青州黄巾军后组建的“青州兵”。青州兵只效力于曹操一人,如今主公死了,他们的使命也结束了。在为曹操效力二十八年后,青州兵全体将士只想做一件事:解甲归田。他们出身农民,以前是为生活所迫才揭竿而起,曹操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为此他们报答了他二十八年,现在是回归故乡的时候了。青州兵集体哗变,离开洛阳,奔回青州老家。
军队哗变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支能征善战的部队要是叛变,甚至杀向邺城,后果不堪设想。曹军将帅们都认为,一定要不惜代价阻止青州兵,若青州兵抗命不从,则以武力镇压。老成持重的贾逵又一次力排众议,他深知青州兵只是思念故土,厌倦了战争,倘若以武力镇压,将会逼他们造反。他不仅没下令讨伐,反倒发布一道命令,凡青州兵所过之地,当地官府应提供给他们必要的粮秣。青州兵的习性,没得吃就四处抢掠,这可不行,得让他们有吃有穿。这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青州兵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解散、消失了。史书没有记述他们离开洛阳后的故事,这支来自农民的武装,又悄无声息地回归农民的本分了。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鄢陵侯曹彰马不停蹄地从长安赶往洛阳奔丧。在曹操诸子中,曹彰是最为骁勇的一人,他见到贾逵后,张口便问:“父王的印玺在哪里呢?”
看来,想争夺王位的人,不只是曹丕与曹植。
据《三国志》所述,曹彰“善射御,膂力过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勇敢固然可嘉,不过曹操并不看重匹夫之勇,就连吕布、关羽这样天下无敌的勇士,最终也成了失败者。曹操曾教训曹彰说:“你不好好读书,只喜欢骑马击剑,这只是一人之勇,何足贵也。”曹彰不以为然地说:“大丈夫当成为卫青、霍去病那样的英雄,率领十万大军骑驰沙漠,驱扫戎狄,建功立业,岂能当个博士。”后来曹彰率军平定匈奴人之乱,也算是实践了自己的人生信念。
很显然,曹彰对曹丕、曹植两兄弟的文人气质颇为不屑,他当着贾逵的面问父亲曹操的印玺在哪儿,大有觊觎神器之意。不料贾逵当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国家已有储君,先王的印玺,不是你所能问的。”遭贾逵当头一棒,曹彰这才悻悻而退。
此时的邺城(魏国都城)也人心惶惶。
曹操突然去世,令曹丕与邺城留守官员不知所措。在太子曹丕手下当差的中庶子司马孚(司马懿的弟弟)果断地以办理丧事为名,动用禁卫军以维持邺城秩序。此时的魏国名义上是诸侯国,按照规矩,必须等皇帝(汉献帝)下达诏书后,才能正式即位。尚书陈矫力主曹丕马上即位,他对众臣僚说:“如今大王的爱子曹彰正守在灵柩之侧,万一有变,国家社稷危矣。”
纵观中国历史,每当权力交接之际,总有刀光之灾。为了权力,兄弟相残的事情还少吗?亲兄弟是靠不住的,要是曹彰炮制出一个什么曹操遗言之类的东西,或者有类似赵高这类的阴谋家从中挑拨,那么魏国可能陷入内战而致万劫不复。
陈矫一番话,令曹丕毛骨悚然,赶紧宣布准备即位大典。第二天,曹丕正式继承王位,以杜绝其他兄弟夺权的企图。有名无实的汉献帝也下达一份所谓的“诏书”,授丞相印以及魏王的印玺,同时保留冀州牧的头衔。这样,曹丕全盘接收父亲留下的政治遗产,成为魏国独一无二的统治者。
不过,权力场上的血雨腥风并未结束。
曹植集团首当其冲地遭到清算。
这种事本无须曹丕亲自动手,早有跳梁小丑认清时局,大力讨好新王。临淄一个名为灌均的官员,上书控告曹植:“临淄侯曹植酗酒闹事,言行狂悖傲慢,还威胁魏王派来的使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作为曹丕最大的政治对手,曹植的政治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他被贬为“安乡侯”,其党羽丁仪、丁廙两人遭到满门抄斩的悲惨下场。
在曹丕看来,曹植毕竟是文人,手握兵权的曹彰或许更危险。曹彰不仅骁勇善战,还曾流露出窥视王印的野心,这叫曹丕如何放心得下?曹丕即位后,立即把曹彰打发回封国。三年后,曹彰前往洛阳朝见已当上皇帝的曹丕,却意外暴死,令人生疑。据《三国志》所记,曹彰是病死,然而其他野史却有不同说法。《世说新语》记,曹丕十分忌讳曹彰的勇武,便想了一计除掉他。他约自己的弟弟到母亲卞太后阁中下棋,在枣里放毒,曹彰不知是计,吃进毒枣。母亲卞太后发现曹彰中毒,赶紧差人去提水,多喝点水或许能缓解毒发,曹丕早派人把取水的瓶瓶罐罐打碎,不久后,曹彰便毒发身亡。这则记录是否属实,现在也说不清楚,但既有此传闻,想必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曹彰死后,曹丕还打算害死曹植,母亲卞太后悲恸地说:“你已经杀了我的彰儿,不能再杀我的植儿了。”
同样在《世说新语》中,还有曹丕想杀曹植的记载,这便是著名的“七步诗”的来源。据说曹丕命令曹植在七步之内写一首诗,写不出就把他处死。要换了别人,七步之内写一首诗,简直比登天还难,但曹植果然才华过人,他还没走七步,便吟出一首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个是七步诗的原型,后来在流传过程中,六句诗被缩短为四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诗,一针见血地道出了权力超越亲情的残酷现实,在封建王室,兄弟相残的故事没完没了地上演,在曹植之前及之后,还有无数的悲剧在重复着。曹植七步成诗,救了自己的性命。在政治斗争中他是失败者,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在另一个领域却取得巨大的成功,成为那个时代最富创造力、最优秀的诗人与文学家。
总的来说,魏政权交接还算顺利,冀州袁氏兄弟、荆州刘氏兄弟内讧的局面并没有在魏曹政权重演,这得益于曹操一帮旧臣对曹丕的鼎力支持。不过,地方诸侯显然意识到叛乱机会的到来,特别是曹魏政权统治比较薄弱的河西,各路诸侯已是蠢蠢欲动。
为了加强对河西走廊的控制,魏王曹丕把安定太守邹岐提拔为凉州刺史。实力派地方军阀、西平太守麹演趁机起兵,武力抗拒邹岐入凉州。
麹演曾是韩遂的部下,五年前(公元220年),他杀死韩遂,将其首级献给曹操。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原本就是靠不住的,既对韩遂不忠,又怎么会忠于曹魏呢?麹演害怕的人只有曹操,如今曹操既死,正是自己东山再起、称霸凉州的大好时机,岂能容曹丕染指呢?
河西向来是动**之地,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跟风。麹演拉起反叛的大旗,其他郡县纷纷响应。豪强张进自立为张掖太守,把原太守杜通给抓了起来;黄华自立为酒泉太守,把原太守辛机给赶走了;武威郡的胡人也趁势起兵,武威太守毌丘兴慌慌张张地向金城太守兼护羌校尉苏则求援。
此时河西已乱成一锅粥,军阀们纷纷自立,只有金城郡还控制在曹魏政府手中。金城郡之所以没有被叛军占领,是因为这里驻扎有一支精锐的武装部队,由将军郝昭统领。此时武威郡十万火急的求援书被交到金城太守苏则手中,要不要救援呢?部下们纷纷表示:叛军四起,人数太多,光靠金城郡的武装远远不够,必须坐等朝廷出动大军。
这是考验领导者勇气与决心的时候。
金城太守苏则与将军郝昭商量,认为叛军虽然声势浩大,数个郡都宣布独立,但这些军队多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而且各郡之间不协调,各自为战,倘若及时出兵平乱,定可将其击破。若是等待朝廷救援,错失良机,到时叛军达成统一阵线,河西势必不保。
决心既下,苏则与郝昭集结精锐部队,救援武威郡。攻打武威的胡人部落本就形同一盘散沙,他们只是趁火打劫罢了,一见曹军杀来,便望风而降。
武威解围后,苏则、郝昭与毌丘兴合兵,进剿盘踞在张掖郡的张进。一向在政治上投机倒把的麹演突然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宣称要助苏则一臂之力,剿灭张进。其实麹演只是迷惑苏则,想找机会临阵反戈一击,打曹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麹演自以为聪明,苏则表面上答应他,实则布下天罗地网。麹演率三千人马前来会师,刚进苏则大营便被缴了械,苏则一声令下,麹演的脑袋搬了家。
偷鸡不成,血本无归。麹演一死,其党羽一哄而散,这支河西最强的叛军,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曹军声势大振,苏则收麹演之残兵,力量更强,围攻张掖,破城后斩杀张进。此时硕果仅存的叛军头目黄华情知大势已去,只得献酒泉郡投降。
有赖苏则的机智与果敢,河西四郡的叛乱很快被平定,这也是他献给新即位的曹丕最厚的一份礼物。
俗话说,一朝君主一朝臣。换了个君主,自然有人要抢着立功。像苏则这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是比较辛苦的事,有没有捷径可走呢?当然有了——劝魏王曹丕称帝!这只是耍嘴皮子的活儿,简单无风险。
有两个人冒泡了。
一个是左中郎将李伏,他上书称魏应取代汉室,理由何在呢?在于神秘的预言书,他从一本名为《孔子玉板》的书里找到预言,这是一本谶纬之书。所谓“谶纬”,就是谶书(又称图谶)与纬书。我们知道儒家经典称为“经”,在汉代时兴起一种与传统不同、以迷信附会儒学的学说,称为“纬”,其著作称为“纬书”。谶书则是预言书,秦汉时代有许多著名的预言,包括预言秦始皇之死、刘秀称帝等。谶纬之学在东汉大行其道,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开国皇帝刘秀对谶纬深信不疑,他还是平民百姓时,民间就流行“刘秀将称帝”的预言。刘秀的迷信令谶纬之学风靡天下,各种神秘预言书的问世也就不奇怪了。
与太史丞许芝相比,李伏对谶纬的研究只能算小儿科。许芝一鼓作气引用了五本以上的预言书,包括《春秋汉含孳》《玉板谶》《春秋佐助期》《孝经中黄谶》《易运期谶》,从中寻找出魏代汉的预言,果真是博学之士。他与李伏共同上书称:“魏以代汉,见于图纬,其事众甚。”
李伏、许芝两人上表劝进,其他臣子焉肯落后,纷纷上书,个个慷慨激昂地要求曹丕称帝。
对此,曹丕一概拒绝了。
在中国文化史上,对中国人影响最大的除了儒学外,便是道家学说。有人说,老子的学问其实是权谋之学,这样说虽有点武断,却也不无道理。这种权谋就是以退为进,因此推来推去便成为中国政治的一大谋略。有些人呆呆地以为,既然你都拒绝了,那我也只好作罢了。这种想法大错特错。拒绝,乃是表示谦逊,表示我不贪恋权力,是作秀用的,给别人看的。当然,搞政治的都是聪明人,你越是拒绝,我越是要劝进。
汉献帝也是个明白人,既然曹丕称帝呼声这么高,自己不表态就太不识时务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皇帝只能由一个人当。说实话,汉献帝可能是最不想当皇帝的人了。皇帝是天之骄子,人上之人,但他这个皇帝说穿了只是木偶。先是董卓把权,然后是李傕,然后是曹操,没有一个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甚至保全不了妻妾的性命。这样的皇帝不如不当,当个平民百姓倒省去种种忧愁与恐惧。
中国古代有“禅让”的制度,以前尧把天子宝座让给舜,舜又让给了禹,后人都歌颂尧、舜的美德。当然,尧、舜、禹的故事太过于久远,又缺乏史料,其中的内幕未必为后人所了解。后世阴谋家常利用“禅让”制度为幌子,逼迫君主退位以实现篡权的野心。大汉王朝的戏已经唱完了,到了落幕的时刻。汉献帝心里有几分悲凉,伟大的帝国竟然在自己手中以窝窝囊囊的方式终结,怎能不令人长叹息呢?
叹息归叹息,辉煌只属于过去,可以追忆,却无法重现。很快,一辆马车从许都驶向邺城,车上载着皇帝的御玺与诏书,诏书的内容就是当今皇帝要把帝位禅让给魏王曹丕。望着象征无上权力的御玺,曹丕满心激动,不过他还要象征性地表示谦逊,于是连上三道奏章推辞。汉献帝坚持己见,曹丕最后“无奈”地接受帝位。
十月二十九日,曹丕正式接受皇帝之玺绶,登基称帝,史称魏文帝。
这一年是公元220年,存在时间长达四百年的大汉王朝谢幕,魏王朝登场亮相。
不过我们应该看到,曹丕并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帝,他的统治范围只限于北方,刘备割据蜀汉、孙权割据江南,天下三分的格局并没有改变。
曹丕称帝,令刘备怒发冲冠。
刘备向来以刘氏宗族子弟自居,他可是汉高祖刘邦的后裔,如今祖先建立的帝国被曹丕所篡夺,被魏国给取代了,这是奇耻大辱。
你小子可以称帝,我就不能称帝吗?
很快,第二个政权诞生了,这便是蜀汉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