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变态行径越发令人发指。
这次受害者轮到东吴帝国中书令兼太子太傅贺卲。从官职上看,贺卲算得上是东吴数一数二的重要朝臣,但他的下场却连猪狗都不如,死得非常惨。吴天册元年(公元275年),贺卲突然中风瘫痪,不能说话,有好几个月都没上朝,在家养病。
孙皓一直比较讨厌贺卲,因为他时不时会上书进谏。孙皓怀疑贺卲是因为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所以故意装病不上朝——好,你装病不讲话,寡人就要让你开口。他竟然下令把贺邵关在酒窖里,用鞭子抽打,打了一千多鞭,体无完肤的贺卲还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暴君对自己英明的判断全然不怀疑,你小子还装,好,老子玩死你。孙皓发明了一种酷刑:锯头。以前陈声被他锯头了,现在轮到贺卲,锯子烧得通红通红的,滚烫的刀锯在皮肉上烧出“咝咝”的声音,贺邵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发出极度惨烈的悲号。
堂堂中书令,没有任何罪状就被锯头了。整个吴国,从朝臣到百姓,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脑袋还能挂在脖子上多久。
这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人魂飞魄散。镇守京下的都督孙楷便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原来在几年前,孙皓迁都武昌后,东部爆发了施但起义,起义很快被镇压,但有人告发京下督孙楷作战不力,首鼠两端。孙皓想起这件事,便下诏征孙楷赴京。孙楷想起贺卲那惨不忍睹的下场,哪里敢去?他索性带着妻子儿女投奔晋国去了。晋武帝司马炎马上任命孙楷为车骑将军,并封为丹阳侯。
在历史上,越是残暴时代,歌功颂德的马屁精就越多。比如说王莽时,大家把王莽吹捧上天,认为他的伟大功绩盖过伊尹、霍光;比如说魏忠贤时,魏忠贤都被吹捧为与孔子并列的圣贤了。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现象,是因为吹捧才有活路啊,吹捧是政治投机啊。因此,吴国各地纷纷出了祥瑞之兆,某某地方一个淤塞很久的湖突然开通了,某某地方出了什么石印预示天下即将太平,某某地方有个石头上刻了“皇帝”两个大字,等等。
迷信的孙皓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将成为真正拥有天下的货真价实的皇帝。
与此同时,北面的晋帝国正紧锣密鼓地为征吴做最后的准备。
公元276年,羊祜被提拔为晋帝国征南大将军,他马上上书皇帝司马炎,提出征吴主张。
此时距蜀国灭亡已经过去十三年,晋国迟迟没有发动平吴之战,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一,晋取代魏,改朝换代,必须要有一个整合期;其二,西北鲜卑之乱,牵制帝国南下作战;其三,吴国据有江湖之险,晋国军队能否突破长江防线是一大考验。
羊祜认为,山河之险,只有在双方势均力敌时才能发挥作用,倘若双方实力悬殊,就失去意义。他以伐蜀之战为例,蜀国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理优势,然而一战而亡,可见弱者光凭恃山河之险是不够的。他进一步指出,吴国的江淮之险不如蜀国的剑阁之险,孙皓的残暴远甚于刘禅,吴人之痛苦甚于蜀人。这三点决定了吴国的抵抗力绝不会比蜀国更强。
为此,羊祜还制订一个详细的作战计划,具体是:梁州、益州兵团顺长江而下攻击;荆州兵团进攻江陵;豫州兵团进攻夏口;徐、扬、青、兖四州兵团南下直指吴都建业。在数千里战线上同时发起攻击,吴国虽有长江之险,也不可能处处抵挡得住。加上孙皓残暴,君臣离心,将士又岂有死战之心呢?
奏疏上达朝廷后,皇帝司马炎阅罢十分赞同。不过,大多数官员认为扰乱秦州、凉州的鲜卑势力正盛,难以分兵征服吴国。羊祜再度上书道:“只要平定吴国,胡人自不成问题,应该尽早完成伟大的功业。”除了度支尚书杜预、中书令张华等少数几人支持外,其余朝臣均不赞成,其中又以太尉贾充、侍中荀勖、左卫将军冯
反对声最高。
一心要干出伟大事业以留名青史的羊祜不禁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天与不取,岂不令人扼腕叹息吗?”
其实,朝臣们的反对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西北及北方的胡人叛乱确实非常严重。
公元270年,鲜卑酋豪秃发树机能率部叛乱,杀秦州刺史胡烈,紧接着又挫败安西将军石鉴的进攻,成为晋帝国的一大外患。鲜卑的叛乱引发一连串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匈奴以及其他胡人部落也加入反叛之列。正因为如此,晋国政府高层多数官员倾向于先搞定北方,然后再腾出手解决吴国。
在羊祜上书后的第二年(公元277年),晋军终于在北方赢得伟大胜利。曾经追随父亲起兵反对司马氏的文鸯,成为晋帝国的平虏将军。他仍与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统领凉州、秦州、雍州诸兵,大破鲜卑酋豪秃发树机能,诸胡部落共有二十多万人投降。此役令河西的鲜卑势力大大受挫。
除了盘踞秦州、凉州的秃发树机能(河西鲜卑)之外,东方的鲜卑部落(河东鲜卑)也迅速强大,其中以索头部落最为强大,首领是拓跋力微。据说拓跋氏的祖先就是汉武帝时代战败投降匈奴的名将李陵,他们本来居住在漠北,与中国并不接壤,直到拓跋力微时迁居到乐盛县,部落逐渐壮大。公元261年,拓跋力微派儿子拓跋沙漠汗前往洛阳,向曹魏帝国进贡,魏国把沙漠汗留下当作人质。六年后,当沙漠汗返回索头部落时,魏政权已经被晋政权取代。
公元275年,沙漠汗又一次前往洛阳朝见晋武帝,返回途中,却被幽州刺史卫瓘以种种理由扣下。卫瓘曾经参加平蜀之战,此人老奸巨猾,连邓艾、钟会这样的名将都栽在他手里。卫瓘认为鲜卑的势力崛起得太快,倘若不铲除,拓跋力微将成为第二个秃发树机能,到时河西、河东的鲜卑部落联手,晋国边关将永无宁日。他决定搞反间计,让鲜卑人内部自相猜忌、残杀。他把拓跋力微的儿子沙漠汗扣留后,用大量钱财贿赂其他鲜卑大人,挑拨他们与沙漠汗的关系。
两年后,卫瓘终于允许沙漠汗返回索头部落。沙漠汗满心欢喜,但他哪里想得到,部落重要人物都被卫瓘收买了。鲜卑贵族们联合起来,构陷沙漠汗,称他早已被敌人同化,如果他继承大统,将有害于部落。这时拓跋力微已是百岁老人,脑袋也不太清醒,对自己的儿子疑心顿起。贵族们趁机落井下石,矫命处死沙漠汗。
不过,拓跋力微很快就后悔了。他本就年迈,再加上内心沉痛,便一病不起。这时乌桓王库贤煽风点火,对各鲜卑大人说:“可汗(拓跋力微)恨你们谗杀太子,现在他也要杀掉你们的儿子们。”此言一出,诸大人吓得魂飞魄散。其实乌桓王库贤只是被卫瓘收买,故意放出风声,这些鲜卑贵族们果然中计,纷纷出逃。不久后,拓跋力微去世,他活了一百零四岁,可谓长寿矣。但是,索头部落经此一折腾,势力四分五裂,不复当年之盛。
卫瓘大搞反间计,竟然摆平了东部最强的鲜卑部落,皇帝司马炎不禁眉开眼笑,对他大加嘉奖。
北方局势大为改观,征南大将军羊祜一再强调,当务之急不是北方问题,而是要抓紧时间消灭吴国。此时他已是重病在身,为了说服晋武帝司马炎,他上书请求入京面圣,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
到了京城后,司马炎特许他乘坐轿子上殿,不必行叩拜之礼,以表示对帝国名将特殊的尊重与恩宠。为什么羊祜会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呢?翻翻羊祜生平经历,其实他并没有指挥过多少大战,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流的军事家与战略专家。他坐镇荆州期间,对吴国边疆百姓广施恩信,这种攻心战法,胜过十万雄师的威力,故而连陆抗都说:“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也。”不过,羊祜赢得晋武帝的尊重,不全在军政才能,也因他人品极为高尚,从不结党营私,并且谦虚谨慎,不爱出风头。比如说,他推荐别人当官,从来不会宣扬,他认为这是为国家选人才,而不是为了让别人登门拜谢。
谒见皇帝后,羊祜开始兜售他的征吴计划。他指出,吴帝孙皓暴虐到了极点,现在若果断发动南征,取东吴易如反掌。倘若孙皓突然死掉,东吴换一位明君,即便有百万雄师,也未必能跨越长江征服吴国,后患无穷。
对羊祜的分析,晋武帝司马炎是很认可的。只是,若发动伐吴战争,羊祜自然是总司令的最佳人选,但他现在重病缠身,怎么办呢?司马炎的想法是让羊祜抱病前往,躺在车上指挥节制诸将。羊祜答道:“攻取吴国,我不一定亲自去。我只希望平定吴国后,陛下谨慎挑选一个合适的人去镇抚东南。”
或许,羊祜之所以急着发动伐吴之战,目的并不仅仅是建立不朽之勋业,更重要的是同情吴国百姓,想早早将他们从孙皓的残暴统治下解救出来。因此,他考虑更多的,是战后如何安抚吴国百姓,让他们能有一个清明的政治环境,不至于生活在恐惧之中。
这一年羊祜五十八岁,他自知重病难愈,时日无多,不可能亲自指挥征吴之战,便向皇帝司马炎推荐杜预接替其职。不久后,羊祜去世,皇帝司马炎痛哭流涕。这是真哭,不是假哭,时值冬季,那日天特别寒冷,司马炎流下的眼泪,沾在须鬓之上,结成晶莹的冰珠。
羊祜去世的消息传到荆州,荆州百姓无不悲泣,大家自觉关闭店面,生意也不做了,用这种方式表达悲伤之情,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一片啜泣声。不仅是晋国的民众,就连吴国守边的将士,听得敌方主帅去世,亦不觉为之流泪。应该说,羊祜是整个三国史上,最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名将之一,他赋予残酷的战争温情的色彩,给命运悲惨的人民带来和平的希望。后来,襄阳人在岘山上为羊祜立庙树碑,每年祭祀,香火不断,由于人们感念羊祜之功德,更怀念其人,望其碑而不禁堕泪,故而此碑又被称为“堕泪碑”。
后世对羊祜的评价相当高。唐代名相房玄龄评价说:“羊公起平吴之策,其见天地之心焉。”孟浩然诗云:“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北宋名臣范仲淹也有诗:“休哉羊叔子,辅晋功勋大。……公之仁泽深,风采独不昧。于今堕泪碑,观之益钦戴。”陆游有诗:“叔子独千古,名与汉江流。”叔子就是羊祜的字。
羊祜虽死,他精心策划的伐吴战略,最终被晋武帝全盘接受并施行。日后在平吴战争中表现最卓越的两位将领,杜预与王濬,均是羊祜推荐。从这个意义上说,平吴之事业,羊祜实有不可磨灭之功。
临死前,羊祜向晋武帝推荐了杜预,那么,杜预到底有何不凡之处?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杜预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政治、经济、历史、天文、地理、历法、法律、数学等,他无所不通。时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唤作“武库”。武库不是说杜预武艺高强,实际上他不会武功,甚至骑马、射箭都不行。“武库”是说他脑袋像武库一样,各种思想武器都有,《晋书》的说法是“无所不有也”。他写了很多书,代表作是《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全书三十卷,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关于《左传》的注解书。
杜预曾经参加过伐蜀之战,官职是镇西长史,是钟会手下的长史。后来钟会叛反,对效忠朝廷的幕府参谋人员大加迫害,很多人因此丧命,杜预凭借自己的智慧侥幸躲过一劫。羊祜推荐杜预时,他正担任度支尚书,相当于国家财政部长。他担任尚书时间长达七年,其间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羊祜推荐杜预,除了看中他的能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杜预是朝廷中为数不多坚决支持南征吴国的官员。要是连这个抱负也没有,怎么能完成平吴的历史伟业呢?
公元278年年底,杜预出任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杜预一到荆州,便把吴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以前羊祜坐镇荆州时,要打仗就事先跟吴国人约架,几月几号,在哪里干上一场,说得明明白白。也许是吴国人已经熟悉这一套,习以为常了,哪知新上任的杜预却不按以往的规矩出牌。晋军突然发动对西陵的突袭战,东吴大将、西陵督张政被打得晕头转向,丢盔弃甲。
其实,张政是比较有才干的将领,所以他才能接替陆抗坐镇西陵。此番西陵遭偷袭,令张政脸面无光,深感耻辱,便隐瞒损失,没有如实向朝廷上报。可是纸包不住火,而捅破这张纸的不是别人,正是号称“武库”的杜预。既然你向朝廷瞒报,我就揪住这条小辫子做文章,杜预故意大造声势,把战斗中缴获的武器交还给东吴政府,这下子张政的败绩被无情戳穿。暴君孙皓勃然大怒,把张政免职召回京师。
迷信的孙皓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还做着北定中原的美梦,他不知道的是,东吴帝国的末日很快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