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抗:东吴最后的长城(1 / 1)

晋国派出三路大军救援西陵,最终还是被陆抗击退,主要将领都遭到处罚,其中车骑将军羊祜被贬为平南将军,荆州刺史杨肇丢了官,贬为平民。羊祜从江陵撤回襄阳,痛定思痛,总结经验教训。吴国最大的弱点在哪呢?在于君臣离心,民众对朝廷失去信任,这才有了交趾与西陵的叛乱。对付吴国,最厉害的战略,并不是一味进攻,而是攻心为上。你吴国朝廷不是不讲信用吗?我晋国就要表现得很讲信用。具体怎么做呢?

首先,羊祜要发动进攻时,会先通知吴军。

这根本违反了《孙子兵法》嘛,兵法不是说“兵者,诡道也”吗?当年宋襄公与楚军打仗,跟他们讲仁义道德,你没排好兵布好阵我不打你,最后被打得大败,成为千古笑柄。难道羊祜也要当这种笑柄吗?当然不是。兵法要活学活用,否则就是书呆子。将领的指挥能力,军队的训练水平固然重要,但民心背向才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因素。得民心者得天下,羊祜要在吴国百姓中树立这样的形象:晋军乃是正义之师。因此,要打仗时,羊祜先通知对方,约个日期,某月某日,咱们在哪里干上一架,不见不散。当然,羊祜的做法遭到许多将领的反对,所以每当要决策之前,羊祜先请大家喝酒,把他们统统灌醉,这样就没人反对了。

其次,施恩惠于吴国人。

每当晋军越境作战,粮食不够,把吴人的稻谷割走后,羊祜总是以时价计算总额,用相同价值的绢丝布匹偿还。此外,羊祜严禁越境狩猎,如果猎物先被吴国猎人射伤,一律送还。敌人如此有人情味,久而久之,吴国边境百姓对晋国军队印象颇好,对羊祜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样是荆州地界,这一边是吴国,那一边是晋国,这一边住着陆抗,那一边住着羊祜。若不是这该死的战争,若不是各为其主,陆抗与羊祜估计会成为最铁的朋友,两人都富有才华,品格高尚,惺惺相惜。

战争本是残酷的,在这里却披上一层温情的面纱。羊祜与陆抗是战场上的敌人,却更像心灵神交的朋友,两人经常派使节往来。陆抗送好酒给羊祜,羊祜毫不怀疑,一饮而尽;陆抗病了,吴国没有药材,他向羊祜求助,羊祜送来上好的药材,很多人觉得敌人送来的药不靠谱,为防不测,还是别吃了,陆抗大笑道:“羊祜怎么会下毒呢?”

这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对手,知羊祜者,陆抗也;知陆抗者,羊祜也。作为出色的战略家,陆抗何尝不知吴国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他感慨地对部将说:“他们专门行善,我们专门作恶,不必交锋我们已然落入下风。哎,我只求能保住各自的疆界,不要想占什么便宜了。”

陆抗这样做风险是很大的,因为他顶头还有一位暴君。暴君狂怒起来,是不讲道理的。不久后,皇帝孙皓听到风声,说陆抗与羊祜往来甚多,不由得起疑心,派人前去质问。陆抗回答说:“即便是一座城邑一处乡村,也不能没有信义,何况是一个大国。我如果不这么做,只会使羊祜形象更高大,美德更突出。”试想,你的对手慷慨仁慈,你却小肚鸡肠,岂非更衬托出对手的仁德吗?

孙皓虽然残暴,却不是傻大个,西陵之战已经证明了陆抗的忠诚可靠,何况皇帝要一统天下,也离不开陆抗。孙皓也就没有追究陆抗与羊祜交往的事,而是集中精力制订打击晋国的军事计划。

孙皓的计划是不断派出兵力骚扰晋国边境,这个计划令陆抗忧心忡忡,他写了一封信给皇帝,委婉地批评了这个计划,并提出自己的主张。

陆抗分析说,晋国政治稳定,无机可乘,在这种情况下,“宜养威自保,不可轻动也”。比战争更迫切的事情还很多,“今不务力农富国,审官任能,明黜陟,任刑赏,训诸司以德,抚百姓以仁,而听诸将徇名,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士卒凋瘁,寇不为衰而我已大病矣”。发展农业,让百姓生活富裕起来;选贤用能,建立一套有效的奖罚制度,施仁政于民,这才是最重要的。冒冒失失地出击,既不能打击敌人,又劳民伤财,削弱自己的力量。

陆抗苦口婆心讲了一大通,怎奈孙皓自以为有上天庇佑,根本不理他。

令陆抗痛心的是,皇帝不仅不行仁政,其暴政愈发令人发指,朝廷命官,哪怕身份极尊贵者,得罪了皇帝也死得很难看。

前文说过,孙皓这个人是有些心理变态,他喜欢让左右侍从拿公卿大夫来开玩笑,嘲弄公卿大夫的隐私、短处,搞得大臣们个个自危,像被皇帝剥光衣服似的。这还算轻的,大臣们稍有闪失,就要被抓起来,甚至被杀头。

侍中韦昭算是比较正直的人,他多次向皇帝进谏,令皇帝十分恼怒。孙皓对韦昭的怨气由来已久,他刚登基时,韦昭是左国史,孙皓想为冤死的老爹写一篇“本纪”,韦昭认为孙皓的老爹、前太子孙和并没有当过皇帝,不能写“本纪”——自《史记》以来,只有皇帝才能写“本纪”,其他人叫“世家”或“列传”。孙皓是记仇的,从此对韦昭就没好感。后来,孙皓迷信方术谶纬,官员们为了拍马屁,纷纷编出一些所谓的“祥瑞”,比如某某地方出了个什么神奇的东西之类的,以古代的观念,天子圣明,祥瑞才会出现。孙皓向韦昭询问,韦昭嗤之以鼻道:“什么祥瑞,什么神奇的东西,不过是人家家里箩筐中的寻常东西罢了。”孙皓听了大怒,认为韦昭是暗地里讥讽自己。

韦昭被抓起来投入监狱后,在狱中上书恳请皇帝宽恕,并献上自己所写的书。他原先是个史官,知识渊博,《三国志》的作者陈寿说他“笃学好古,博见群籍,有记述之才”。韦昭是《吴书》的主要作者之一,除此之外还写有《汉书音义》《国语注》《三吴郡国志》等。他跟蔡邕一样,想通过著作打动统治者,却不晓得对方最讨厌的就是像他们这样有独立精神的文人。

书稿呈献上去,皇帝翻都没翻,就雷霆震怒,吼道:“这些书又脏又破又旧,你韦昭是何居心!”于是下令处死韦昭,其家人流放零陵。

送本破旧珍藏本的书稿却送出人命,这也算是一件奇葩事了。

皇帝讨厌的人会死,皇帝宠幸的人也未必能善终。

孙皓有个宠臣名叫陈声,挂了一个司市中郎将头衔,负责首都商业市场治安。有一天,忽然来了一群人,到市场上公然抢夺老百姓的钱包,这事情就被告到陈声那里。陈声大怒,天子脚下居然还有这么一些违法犯纪的人,抓!于是把歹徒全部拿下。这些是什么人呢?居然是皇帝孙皓最宠爱的一位妃子的奴仆。陈声毫不客气,依法严惩,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下得罪妃子了。有奇葩的皇帝就有奇葩的妃子,这个爱妃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居然派人去路上抢人钱财,这究竟是什么变态心理,值得心理学家做一个案例研究。爱妃哭哭啼啼地告到皇帝那儿,皇帝大怒,老子对你陈声不错,你小子居然敢欺负老子的女人。

像孙皓这样的皇帝,没有道义、法律的观念,他就是道义,他就是法律。孙皓是个记仇的人,他不能用这件事惩罚陈声,但他可以随便给陈声安个罪名。很快,陈声就知道得罪小人的下场了。不错,皇帝曾宠幸他,但皇帝的恩宠是水中花,镜中月,虚无缥缈。恩宠变成一把烧红的铁锯,活生生地把陈声的脑袋锯了下来,可谓惨不忍睹。脑袋锯下后,孙皓还不解恨,把无头尸体扔到四望山下喂野狗去了。

亲信下场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与孙皓的残暴相比,夏桀、商纣、秦始皇这些前辈要甘拜下风了。

可以想象,吴国百姓对皇帝已然失望至极,于是乎便有种种流言。有一种流言说,其实坐在皇帝宝座的那个人不是孙皓,而是他已逝的表兄弟何都,因为何都长相与孙皓挺像的,这种流言是不是在咒皇帝早死呢?抑或是不忍心看到性情温和、命运多舛的前太子孙和居然生了这么个乌龟王八蛋?另一种流言说,孙奋将成为天子。孙奋是孙权的第五个儿子,其实这家伙也是混账王八蛋,可是老百姓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他比孙皓略好一点吧。唉,可怜的百姓啊,这么点希望都只是奢望。

孙奋从辈分上说是孙皓的叔父,他曾被孙权封为齐王,居武昌,由于经常违法乱纪,后来被诸葛恪勒令迁到豫章。诸葛恪死后,孙奋私自离开豫章,并擅杀劝阻的大臣,因而被朝廷贬为平民,流放章安,但后来又被封章安侯。他是孙权七个儿子中仅存的一个,从血缘上说,他有继承帝位的资格,故而民间才有“孙奋为天子”的传言。

流言是真是假,对孙皓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他觉得有威胁,就一定要除掉。很快,章安侯孙奋及其五个儿子惨遭灭顶之灾,全部被处死。与孙奋有关的人也纷纷受到牵连:豫章太守张俊因为每年给孙奋的老妈扫墓,被夷灭三族;会稽太守郭诞因没有及时举报流言,险些被砍了脑袋,只是一名手下以自杀的方式顶罪,他才得以逃过一死,不过也被发配到船厂当苦役。

对皇帝孙皓的不满由百姓蔓延到官员,临海太守奚熙暗自在书信中大骂朝廷与皇帝,被检举揭发。皇帝派人前来抓捕,奚熙不肯束手就擒,他发动部队,固守城池以对抗皇帝使节。不过,胆小怕事的部将却把他给出卖了,趁其不备时,一刀结果其性命。奚熙死后,也被屠灭三族。

朝廷到了这等地步,国将不国矣。

更要命的是,东吴帝国的中流砥柱、大司马陆抗在忧劳之中病倒了。奄奄一息的他挣扎着坐起来,费劲地写下最后一道奏折,就国防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在奏折中,他强调了国家西部防御的重要性。由于吴国有长江作为屏障,长期以来,魏国多次南下,武骑千群只能望江兴叹。然而,自灭蜀国以后,新兴的晋政权已然取得控制长江上游的优势。以陆抗卓越的战略眼光,当然知道晋国下一步突破的重点,必是西线。在这折上疏中,他指出西陵、建平两地重要的战略价值,这两个地方一旦被敌人攻破,势必危及整个国家的安全。

其实,陆抗的父亲陆逊就曾说过:“西陵国之西门,虽云易守,亦复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荆州非吴有也。如其有虞,当倾国争之。”西陵一失,荆州不保,荆州一失,东吴危矣。故而西陵有变,势必要以倾国之力夺回。这也是为什么步阐叛变时,陆抗拼了老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西陵的原因。

陆抗长期坐镇荆州,兵力只有几万人,可谓捉襟见肘,既要防备外部敌人从北面、西面入侵,也要防备内部各蛮族的叛乱。突如其来的步阐之乱,令西部军区的兵员损耗严重,陆抗多次上书,要求朝廷增派三万人马,加强西线守备,但是朝廷对此置若罔闻,他的请求如石沉大海。为此,陆逊在最后一道上书中沉痛地指出现状,军队已经“羸敝日久,难以待变”,假若西部又有突然事件,凭现在这点兵力是没法解决的。

为此,他还向皇帝提出几点建议。

其一,不要给各年幼的亲王配备兵马。孙皓总共封了十一个王,每个王大约有兵马三千,合起来便有三万多人。如今国家边疆兵员如此紧缺,却把三万多兵马闲置在亲王府,实在是浪费。

其二,禁止黄门宦官大规模招募办事人员。说是宦官招募,其实是为皇帝办事。皇帝欲望无度,光是一个选美,就得派出大量的人到全国各地去挑,因此宫中的人员完全不够用,得招募临时工。当时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兵役,纷纷前去应募。百姓都不服兵役,谁来保卫国家呢?

总之,西线的兵力绝对不可以少于八万,而且要投入所有精力用于防备强敌,“并力备御,庶几无虞,若其不然,深可忧也。”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陆抗的上书仅仅限于军事防御问题,对于其他政治问题他并没有提及。难道他不知道吴国最大的问题是皇帝的残暴与无道吗?他当然知道,但这岂是他所能改变的,他只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把事情做到最好,这便是他能对国家做的最大的贡献。如果他的抱怨再多一点,可能就会和韦昭一个下场。

不久后,陆抗便去世了。

陆抗可以说是东吴帝国最后的长城,他的死,意味着长城的崩塌,加速了东吴帝国覆灭的进程。不过,陆抗之死,对他本人来说或许并不是坏事。至少他不必亲眼看到吴国的灭亡,至少他是带着一丝希望死去,而非彻底绝望。陆抗虽才华出众,然而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无法阻止吴国的灭亡的。

陆抗死后,吴帝孙皓任命其子陆晏、陆景、陆玄、陆机、陆云分领父亲旧部,表面上是对陆家充分信任,实际上却是把军队一分为五,削弱各人的实际权力。在陆抗的五个儿子里,陆机、陆云最负名望,两人都是著名的文学家,是当时名重天下的饱学之士,只是如今东吴帝国需要的不是吟诗作赋的文人,而是披坚执锐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