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从天而降,这着实大大出乎孙皓的意料。他的成长经历,颇类似于汉宣帝刘询。他们的父亲都是废太子,都无罪获诛;他们的童年、少年时代都充满挫折与阴霾。尽管经历相似,两人的品行却相差万里,刘询成了汉代最伟大的皇帝之一,而孙皓则成了三国时代最暴虐的皇帝。
刚登基时,孙皓还比较谨慎,推行了不少体恤士民的措施,比如开仓赈贫,把宫女释放出皇宫,许配给光棍,把养在皇宫花园里的飞禽走兽统统放归山林。瞧这架势,这个新皇帝对声色犬马都不热衷,朝野上下赞不绝口,大家都以为遇到了圣明君主,都为国家感到庆幸。然而,这种印象只维持了短短几天,很快,大家就发现,孙皓不是圣君,而是恶魔。
孙皓这个人心理很不健康,甚至可以说有些变态,这得从他的童年经历去找原因。他出生于公元242年,父亲是太子孙和,母亲是何姬,他是庶长子。孙权对这个孙子颇为疼爱,曾给他起名叫“彭祖”,据说古代有个叫彭祖的活了八百岁,这名字大概也寄托了孙权对他的祝福吧。在八岁之前,孙皓是皇室的宠儿,娇生惯养,无忧无虑。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公元250年,太子孙和被废,孙皓的人生命运也急转直下。两年后,孙权临死前有所悔意,封孙和为南阳王,尽管不是太子,好歹是个王,孙皓总算过上几天好日子。谁知好日子竟是这么短,一年后,孙峻杀诸葛恪,孙和遭到牵连,被迫自杀。这一年孙皓十二岁,他的早年经历确实令人闻之唏嘘,不免要为其掬一把同情的泪。此后五年,他与三个异母弟弟在母亲含辛茹苦的拉扯下长大,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直到十七岁那年,孙休即位,怜悯废太子的遭遇,封孙皓为乌程侯,他的日子才算安定下来。时任乌程令的万彧与他交情特别好,后来孙皓能当皇帝,万彧有推荐之功。
残暴的人之所以残暴,很多时候是源于自卑。自信的人往往豁达,自卑的人往往疑心重重且冷酷残暴。为什么自卑?因为孙皓有过一段抬不起头的日子,往事不堪回首,他所忌讳的东西就特别多,对人的提防心特别强。内心自卑的人,其外在表现又是特别敏感,一旦有了权势,就会傲慢粗鲁,似乎只有这种方式才能隐藏内心的脆弱。
很快,大家就发觉不对劲了。孙皓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明君,上台不到两个月,他暴虐的本性就开始显露。父亲原本就是太子,如今登上帝位,孙皓觉得理所当然,不必对谁感恩戴德。他从来不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若没有太后的认可,他是不可能当上皇帝的,然而他登基没几天,就剥夺了她的“太后”尊号,只称“景皇后”(孙休死后谥为景帝),太后的头衔落在孙皓的生母何姬头上。
孙皓的独断专行实在出乎濮阳兴、张布的预料,他们原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新皇帝,哪知皇帝根本不吃这一套。两人后悔莫及,自然对皇帝有所微词,时不时会发发牢骚。打小在政治旋涡中长大的孙皓有敏锐的嗅觉,他立即先下手为强,在濮阳兴、张布上朝时,将两人逮捕下狱。此事毫无征兆,濮阳兴、张布束手就擒,很快被流放广州。不过,流放只是幌子,孙皓知道只有干掉这两人,他在皇帝宝座上才能坐得踏实。濮阳兴、张布被押解上路后,孙皓又下了一道诏书,将他们二人就地诛杀,同时夷灭三族。可想而知,两人对当初迎立孙皓,定是悔到极点。此时距孙皓上台还不到半年,这位恩将仇报的皇帝已经显示出暴君的本色。
与此同时,魏国的历史也接近尾声。司马氏取代曹氏已成定局,司马昭被封“晋王”,离称帝只剩最后一步。司马昭抓紧篡位的步伐,他并不急于对外用兵,而是对东吴新皇帝采取拉拢诱降的手段,把寿春之战中被俘的吴军将领徐绍、孙彧释放回国,以显示朝廷的宽广胸襟。同时,司马昭还写了一封信给孙皓,详细分析祸福利害,指出早日归降朝廷才是明智的选择。
孙皓刚刚当上皇帝,过了一把瘾,叫他不要当皇帝,那哪成呢?不过,既然魏国主动示好,自己也得表示表示。于是他便派了几个人,与刚刚回国的徐绍、孙彧一起访问魏国。使团出发了,刚刚走到濡须,有人悄悄向皇帝打小报告,说徐绍当了魏国的俘虏,又被释放回来,心怀感激,经常说魏国的好话。孙皓一听,勃然大怒,立即将使团召回,下令把徐绍的脑袋砍了。
自从杀了濮阳兴、张布后,孙皓的权力无限制地扩大,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阻止他滥用权力。不过,他还觉得有威胁存在,谁呢?前任皇帝孙休的皇后朱氏以及他的儿子们。孙休死后,朱皇后本来升格为朱太后,虽然这个尊号被孙皓剥夺了,但她仍然是唯一一个在名义上能废掉孙皓帝位的人。因此,朱皇后不死,孙皓就活得不舒心。吴甘露元年(公元265年)七月,孙皓痛下杀手,逼朱皇后自杀,然后把她与前帝孙休所生的四个儿子全部赶出京师,放逐到吴郡。这样还不够,不久后他又下令杀掉了孙休四个儿子中的长子与次子。可怜孙休也算是一个有本事的皇帝,哪曾料到自己刚死,妻儿就遭到如此悲惨的命运。
我们有理由认为,孙皓这个人长得不怎么样,也不知是不是脸上有麻子,反正他有一个怪毛病,特别讨厌别人看他的脸。应该说,这是一种极端的自卑心在作祟。这种自卑心若在平民百姓身上,顶多就是一个疯子,可若与无上的权力结合,就催生出一个暴君。孙皓神经质到什么地步呢?文武百官上朝时,头都不能抬,皇帝长什么模样,他们还真印象不深!
陆逊的侄子陆凯上言道:“君臣没有互不相识的道理,假若突然发生意想不到的事,臣子连皇上尊颜都不晓得,哪知道要保护谁呢?”皇帝一想也对,于是特许陆凯可以抬头看他的脸,其余人一概不允许!陆凯是东吴后期军政重要人物,当过镇西大将军、左丞相。孙皓的思维也很奇葩:你陆凯是军政一把手,要有不测,你保护朕就可以。
当然,臣子不能看皇帝,皇帝是可以看臣子的。孙皓自己长得很猥琐,就特别讨厌与自己相反的、看上去伟光正的人。在朝廷上,还真有一个人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此人是散骑常侍王蕃。史书上说他“好治威仪”“体气高亮”,这是多好的一个形象啊。可是在奇葩皇帝看来,你这是跟我作对,形象那么好干什么,是要让我相形见绌吗?更糟的是,王蕃还很正直,不会拍皇帝马屁,所以孙皓对他一直看不上眼。
朝中见风使舵的人多了去了,同为散骑常侍的万彧和中书丞陈声揣测圣意,经常打小报告诬告王蕃。在一次皇帝举办的酒宴上,王蕃喝多了,趴在地上起不来。孙皓怀疑他假装喝醉,便使了个法子:先派人送走他,过一会又召他前来。王蕃回来时,人又清醒了,跟平常没两样。皇帝大怒,认为王蕃果然在酒宴上假装醉酒,犯下欺君之罪,便将他抓起来,砍了脑袋。不仅如此,孙皓还带着众臣到山上玩,给大家上演一出血淋淋的竞赛。王蕃的人头被当作皮球抛掷起来,皇帝左右侍从装扮成虎狼模样,争抢啃咬人头,不一会儿,王蕃的脑袋已是血肉模糊,颅骨几乎碎了。这一幕,令所有大臣看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对一个暴君来说,无限的权力导致无限的暴虐。
在孙皓看来,不要说王蕃的人头,就是整个帝国也不过是他的玩具。当时有骗吃骗喝的术士忽悠说:“荆州有王气,当破扬州。”当时吴国的首都建业在扬州,孙皓一听,这是说扬州会有危险,自己得坐镇荆州才行。于是东吴大举迁都,从扬州的建业城迁到荆州的武昌城。这么一来可苦了吴国百姓,皇帝在哪,供应就得到哪。吴国经济重心在东部,武昌在西部,水上运输得逆流而上,难度可想而知。偏偏孙皓奢侈无度,到处挥霍,全国的财力几乎被他耗光了。
被孙皓一折腾,东吴民怨沸腾,爆发了一起大规模的民变。民变首领施但是永安人氏,他聚集数千人,劫持了皇帝的庶弟、永安侯孙谦,举部起义。这时由于东吴首都西迁,东部兵力不足,施但振臂一呼,得到不少民众的响应,他一路向北,挺进到建业时,部众已经超过一万人。
当时建业的守将是丁固、诸葛靓,施但逼迫孙谦写了份招降书,送进城内。丁固、诸葛靓斩杀来使,发兵迎击施但的起义军。这些起义军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甚至连盔甲也没有,如何是正规军的对手?起义军一战即溃,施但狼狈而逃,孙谦没有跟着逃,而是等着政府军来救他。
获救的孙谦自以为安全了,可是他错了。当孙皓得知孙谦居然被贼人劫持利用时,勃然大怒,贼人一威胁你就屈从,这哪行?孙谦虽是孙皓的弟弟,却不是一个妈生的。孙皓一声令下,不仅孙谦被杀,连孙谦的母亲、弟弟,也都被杀了。
暴君想起高人的预言:“荆州有王气,当破扬州。”这不是指自己指挥荆州兵击破扬州叛乱吗?于是,他派了几百人,装腔作势、敲锣打鼓地开进建业城,高喊道:“天子使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他们搜出反贼头目施但的妻子儿女,一并砍了。
这时孙皓在武昌待腻了,想想预言已经应验,自己又可以回建业了。于是又一次迁都,从武昌迁回建业,所有人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只有他一人乐在其中。
回到建业城后,孙皓很忙,忙着选美女。他派出许多宦官前往各州郡挑选美女,凡是职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家中有女儿的必须每年申报名字年龄,记录在案。孙皓之所以要选二千石官员家的女儿,大概是因为,二千石的官不小,娶的老婆一般都比较貌美,女儿一般也会漂亮。这些官员的女儿到十五六岁时,就要接受海选,被淘汰的才可以嫁人,被选上则送入宫中。皇宫后院的年轻女子竟然多达一千多人,就算皇帝一天宠幸一人,也得三年才轮一次,只是孙皓色欲无限,选美事业仍然毫不停止。
后宫女人一多,皇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滕皇后是滕牧的女儿,虽然名义上是后宫的主人,其实她的地位已是摇摇欲坠。一个明显的征兆便是,皇后的父亲滕牧遭到流放。孙皓还都建业后,把武昌交给岳父滕牧,提拔他为卫将军,录尚书事。大家都认为滕牧身份特殊,地位不同凡响,于是老推荐他向皇帝进言。老岳父还真热心肠,总时不时规劝小婿,只是这个小婿是能规劝得动的吗?皇帝一怒之下,把滕牧流放到苍梧,当时那儿就是穷乡僻壤,滕牧还没到流放地,便忧愤交加而死。
不仅如此,孙皓还不解恨,把怒气发泄到皇后身上,打算废掉滕皇后。不过,滕皇后总算运气不错,一来是有皇帝的生母何太后的保护,二来太史夜观天象,认为皇后不可更换。孙皓挺迷信的,对巫师术士以及会观天象的太史比较信任,既然太史说没这天象,那就算了。滕皇后虽然未被废黜,也只是有皇后之名而无其实,孙皓甚至不愿见她一面,因为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女。
除了玩女人外,大兴土木当然也少不了。孙皓修了一座昭明宫,为了这座宫殿,竟下令二千石以下的官员亲自入山监督伐木。全国官员存在的理由只是为了填饱皇帝无穷的欲望,这国家都成什么样子了?对于兴修宫殿,史书是这样写的:“大开苑囿,起土山,楼观,穷极伎巧,功役之费以亿万计。”这背后是多少百姓累累的血泪啊。左丞相陆凯、中书丞华覈(hé)等人虽极力进谏,只是徒费口舌罢了。
就在东吴末代皇帝孙皓上台的第二年,曹魏帝国黯然谢幕,三国的历史走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