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孙綝后,孙休在皇帝宝座上终于坐得安稳了。可是,有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头:自己大义凛然杀掉孙綝,国人拍手称快,可自己正是孙綝一手扶立的。倘若说孙綝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逆不道,那么被废黜的皇帝孙亮就是冤枉的。如何对待被废的皇帝孙亮,是个大问题。
前文讲过,如果不是一个女人告密的话,孙亮早就拿下了孙綝,而不是被废为会稽王。孙亮的聪明才智不输孙休,只是运气欠佳,他当了好几年皇帝,年龄又不到二十岁,只要他还活着,就是皇帝宝座最有力的竞争者。利益面前没有手足之情,对熟悉历史掌故的人来说,孙亮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他必须死,因为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
果然,孙亮死了。
有人说他是自杀,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
其实不管怎么死的,厄运早已注定。新皇帝登基后一直惦记着这位弟弟的存在,当时会稽郡传出流言:孙亮将复辟,重登皇帝宝座。这流言哪来的,鬼才知道。不过,光凭流言,当然不能治孙亮的罪。于是乎,证据很快随之而来:会稽王宫的宫女检举揭发,说孙亮搞巫蛊,有“恶言”。有什么恶言呢?无非就是咒骂当今皇帝,搞旁门左道加害皇帝。
自汉代以来,巫蛊绝对是宫廷大忌,只要跟巫蛊沾边,必定要赔上身家性命。孙亮自己当过皇帝,当然知道巫蛊意味着什么,所以所谓的举报,极有可能是捏造事实、栽赃陷害。一道诏书下达,孙亮被贬为候官侯。候官就是福州,当时福建还是比较落后的地区,人烟稀少。不过,孙亮还没抵达候官,就离奇死亡了。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毒死,后人不好判断,但孙亮之死,终究与孙休有着直接的关系,就算不是被他派人杀害的,也是被他逼死的。
孙亮一死,孙休心里总算踏实了。
吴国混乱的政局得到改善。不过,去了旧的权臣,来了新的权臣。俗话说,一朝君主一朝臣,孙綝死后,朝廷高层大换血,其中两人权势最重,这两人,一个是张布,一个是濮阳兴。张布是孙亮发动政变的关键人物,他被提拔重用是意料中的事,早在孙休还是会稽王时,他就是其手下的督将。濮阳兴又是何方神圣呢?此人以前是会稽太守,孙休在丹阳被李衡欺负,混不下去,便迁到会稽,时任太守的濮阳兴非但没有欺压,反而在方方面面都照顾他。
欺负皇帝的李衡都平安无事,何况是有恩于皇帝的濮阳兴呢?孙綝倒台后,皇帝孙休便把濮阳兴召入京师,担任帝国丞相。这就是因果报应。看来李衡应该好好学学濮阳兴,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不过,濮阳兴与张布这两个人都不是栋梁之材,他们仗着皇帝的信任,狼狈为奸,结党营私。张布掌管皇宫事务及各官署,濮阳兴则掌管军国机要,一时间权倾朝野,无人可及。如此一来,难免士人离心,百姓失望。从这个角度看,孙休算不上英明的皇帝。
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上有歪风邪气,地方官员也趁机大捞一把。吴国的交趾郡偏处一方,山高皇帝远,太守孙谞以权谋私,专干贪赃枉法之事,他为人凶残暴虐,百姓不胜其苦。民众的怨言传到皇帝孙休耳中,他便派钦差大臣邓荀前往察查。孙谞担心丢了乌纱帽,一面贿赂邓荀,一面搞来三十只孔雀,打算送往京师,以博取皇帝开心。
民众原本盼着皇帝钦差能治孙谞的罪,岂料他们却沆瀣一气。这世道如此黑暗,光明何时才能到来?既然皇帝的钦差办不了孙谞,看来世上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幸福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了。公元263年,交趾郡吏吕兴等人发动起义,杀死孙谞与邓荀,同时向魏国求援,请求魏国政府派来新的太守与军队。交趾的暴动,得到临近九真郡、日南郡的积极响应,东吴政府对西南诸郡的统治显然已经动摇。
在交趾叛变的同时,一场改写历史的战争正悄然展开,这便是邓艾、钟会指挥的灭蜀之战。
吴国与蜀国是铁杆盟友,蜀国大难临头,吴国必须出兵相救,救蜀国等于救自己,这个觉悟,吴帝孙休还是有的。问题是如何解救?孙休想到“围魏救赵”的计策,派出两支军队,一支由大将军丁奉指挥,重点进攻魏国重镇寿春;另一支由将军丁封(丁奉之弟)、孙异指挥,进攻位于陕西南部、汉水上游的勉中。
然而,吴军的救援行动很不给力。没错,兵法上有“围魏救赵”的计策,核心是攻敌所必救,迫使敌人回师救援。但孙休的这两支部队能否达到调动敌人的目的呢?根本不可能。首先,攻击的目标并不是魏国心脏,寿春虽是军事重镇,但远不及洛阳、长安等核心城市重要;其次,吴军的攻坚力量并不强大,以前多次进攻魏国都无功而返,魏军以逸击劳,根本无须征蜀部队回师。
东吴军队出师不到一个月,便传来蜀国灭亡的消息,孙休只得诏令丁奉等人班师回国。对吴国来说,这是件悲伤的事,所有人都明白,三国鼎立之局已经不复存在,魏国与吴国的总决战很快就会到来。
伐蜀之战的胜利,令魏国占据先手,在战略上形成北面、西面两向夹击吴国之势,特别是魏国控制了长江上游,隔绝南北的长江天险已失去大半作用。
孙休还算有一定的战略眼光,他意识到西部防线已是危险重重,尤其武陵郡的五溪蛮夷部落又蠢蠢欲动。为预防武陵蛮趁机起事,孙休未雨绸缪,派遣越骑校尉钟离牧出任武陵太守,以应对西部复杂的局面。
果不其然,魏国占领蜀国后,任命郭纯为武陵太守,抢先一步带着涪陵百姓进入武陵地界的迁陵,屯兵于赤沙,并派人联络五溪蛮进攻酉阳县。
钟离牧召来郡中官吏商议对策,他对大家说:“如今蜀国已经灭亡,我边境遭到入侵,要怎么办才好?”众人的意见是:“迁陵、赤沙这两个县地陵险峻,夷兵众多,还是不要出兵惊扰,以免诸夷联合起来。应该采取安抚的手段,先派人去慰劳他们。”
五溪蛮人是相当强悍的,大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想去得罪他们。钟离牧却持相反的态度,他说:“如今敌人从境外入侵,引诱蛮族背叛,应该趁他们根基未深之时扑灭其计划,这好比救火一定要快。”于是派出三千兵力,直扑向郭纯所占领的迁陵、赤沙。
部将抚夷将军高尚反对说:“当年太常潘濬动用五万兵力,方才讨平五溪夷的叛乱,那时还与蜀国结盟。如今已经没有外援,郭纯已经占据迁陵,而您却想以区区三千之众深入山林,我看很难取得胜利。”
高尚的意见代表大多数人的看法,盟国已灭亡,大家都有点灰心丧气。钟离牧力排众议道:“今天之事乃是非常之事,岂可依循旧例?”他身先士卒,率三千部众沿着险山恶水行进,昼夜行军,穿行两千里。由于东吴军队来得太快了,那些五溪蛮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一击破,首领被杀一百余人,党羽被杀一千余人。钟离牧的出击可谓是疾如闪电,郭纯闻讯大惊,知道武陵不可图,遂引兵而去。
钟离牧的胜利对稳定东吴西疆有着重大意义。倘若他不能及时扑灭反叛,五溪蛮的势力死灰复燃,那么武陵将不再是东吴的领土。
西蜀覆灭后,蜀国许多缘边郡县处于混乱状态,旧朝廷没有了,新政权还没进入,大家人心惶惶,不知何去何从。吴帝孙休想趁机浑水摸鱼,吞并蜀国东部沿江诸郡县,便以救援蜀国为名,发兵出击巴东,企图占领这个入蜀的关键城市。
巴东太守罗宪已经收到蜀帝刘禅的诏书,指示他向魏军投降。这时罗宪手中有两千人马,魏军还没来,吴军反倒来了。罗宪大怒道:“我朝已经倾覆,东吴与我唇齿相依,非但不同情我们的遭遇,反而趁火打劫,实是不仁不义。蜀汉已亡,难道东吴就能独存吗?我岂能当吴人的降将俘虏呢?”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我们着实没发现投降曹魏与投降东吴有什么本质差别。
罗宪在巴东负隅顽抗,东吴军队进攻受阻。吴帝孙休大怒,命令抚军将军步协率兵增援,不夺巴东不肯罢休。在吴军强大的攻势面前,罗宪苦苦支撑,并紧急向魏国安东将军陈骞求援。罗宪也有些能耐,在兵力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他居然打败步协的援兵,巴东仍岿然不动。孙休都气疯了,巴东只有区区两千守兵,若是这都攻不下来,帝国脸面何存?他又派陆逊的儿子陆抗领兵三万,从西陵出兵直取巴东。
此时巴东已经被围数月,城市疫疠流行,病倒的人超过一半。眼看敌人兵力越来越多,巴东已是无力支撑下去,有人便劝罗宪弃城而逃——守城守到这分上,已经对得起天地良心了。罗宪慨然道:“我乃是一城之主,百姓就指望我了,有危险不能解除,情况紧急就弃城而逃,这不是君子所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魏国援兵迟迟不至,是因为安东将军陈骞不敢自作主张。这年头,还是小心谨慎好,邓艾不就是因为自作主张而丢了性命吗?陈骞写了报告,上达晋王司马昭,司马昭作出批示,指示荆州刺史胡烈率步骑兵两万人,袭击东吴军事重镇西陵,以缓解巴东的军事压力。
此时距离出兵巴东已有六月之久,东吴军队久战无功,疲惫不堪。由于胡烈摆开进攻西陵的架势,陆抗不得不把三万兵力调回,事实上吴军已是无力攻下巴东,最终吴帝孙休不得不下令撤围。巴东之战,吴师竟空手而还。
此役的失利对东吴无疑是一大打击。因为他们的对手并非强大的魏军,而是蜀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守,在兵力占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颗粒无收,西进计划严重受挫。倘若东吴能攻下巴东,挺进川蜀,势必有许多郡县望风归降。只是这一宏大的计划最终破产,孙休也只能仰天长叹了。
吴国撤兵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皇帝孙休虽然刚刚三十而立,但他的身体却垮了。东汉帝王短命的传统似乎延续到三国时代,皇帝贵为九五至尊,实际上寿命往往不及常人。孙休一病不起,已经无法讲话了,只能用笔写字。弥留之际,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选定接班人,他召来丞相濮阳兴,抓住濮阳兴的手臂,并用手指指立在一旁的长子,虽然嘴巴发不出声,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殷盼。孙休生前最信任濮阳兴,相信他是可以托孤的,交代完后事,孙休溘然而逝。
孙休死时年仅三十岁,他的儿子们都还年幼,如何管理国家?此时盟友蜀国已经灭亡,吴国面临空前的危机,不但魏国入侵的威胁巨大,辖下的交州又爆发叛乱,朝廷可以说已经焦头烂额了。大臣们纷纷要求立一名年长且有才能的皇帝,这样才能帮助东吴帝国渡过难关,濮阳兴、张布两人心里犹豫不决。
这时,左典军万彧推荐了一个人选:乌程侯孙皓。孙皓是前废太子孙和的儿子。万彧的推荐信是这样写的:“孙皓的才识与明断能力,可以与孙策相媲美,同时他又十分好爱,奉公守法。”濮阳兴、张布不由得怦然心动。以前太子孙和无辜受害,后来甚至被逼自杀,吴国上下都十分同情,废太子不能复生,总得补偿一下他的儿子吧。所以,万彧提出选立孙皓为皇帝,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这件事,濮阳兴、张布等不敢擅自做主,便去征求太后的意见。太后答道:“我就是个寡妇,哪里懂得国家大事,只要无损于吴国,宗庙有个依赖,就可以了。”于是濮阳兴、张布拍板,迎立乌程侯孙皓。
然而,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同情有时是美德,有时是一种罪。前太子孙和性情温和,命运悲惨,令人哀悯。大家很容易以这种怜悯之心对待孙和的儿子,但是人是独立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绝不等同于儿子也是怎样的人。濮阳兴与张布冒冒失失的决定,不仅给自己挖了个墓坑,也给东吴帝国挖了个墓坑。因为孙皓乃是三国时代最残暴的君主,后来的南北朝有许多暴君,推其鼻祖,大约要推到孙皓,是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暴君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