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孙綝竟然一纸决议,就把皇帝给废了。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只有董卓干得出来。一般来说,就算要废黜皇帝,也得请皇太后出面下达懿旨才具有合法性,比如西汉霍光废掉皇帝刘贺、司马昭废掉皇帝曹芳,都搬出了太后这尊大神。吴国的情况比较特殊,孙亮还未继位,他的母亲潘皇后就被刺杀,因此吴国没有太后。没有太后懿旨,孙綝仍然行废立之事,着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过,政坛上向来不乏投机主义者。有些人为了迎合孙綝,开始鼓动他自立为帝。皇帝姓孙,你不也姓孙么,不也可以当皇帝吗?孙綝确实有些心动,但他心里很明白,当皇帝哪是那么容易!虽说自己姓孙,也是皇亲国戚,然而只是远房亲戚。东吴帝国奠基于孙坚、孙策,成于孙权,孙綝既非孙权之后,也非孙坚、孙策之后,他的曾祖父是孙坚的弟弟,离皇室血统太远了。何况现在孙权还有儿子、孙子在世,皇帝宝座怎么也不可能落在孙綝身上。更重要的是,孙綝当权没几年,尽管在京城呼风唤雨,但手握兵权的地方大吏对他未必服从。倘若他一意孤行,把皇冠戴在自己头上,势必要惹恼地方实力派,到时想干掉他的人就多了去了。
最好的办法,是从孙权尚在人世的儿子中选择一个,立为皇帝。
其实可选择的余地不多。除孙亮外,孙权有六个儿子,死了四个,剩下五子孙奋与六子孙休。前文讲过,孙奋就是个坏小子,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因此孙休被推到前台就毫无悬念了。孙休虽是孙权之子,但其母地位较低,若非吴宫政变频频,他一辈子也休想当上皇帝,命运有时就是这样鬼使神差。
大家可能有这么一种印象,认为皇子一定是口含天宪,尊贵无比。其实还真不是这样。由于母亲出身低微,在诸皇子中,孙休是混得最差的。虽然被封为琅琊王,却老被地方官员欺负,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皇子既不受宠,也没有权力。孙休最初被封在虎林,后来迁到丹阳,在这里他住得很不开心。
时任丹阳太守的李衡打心眼里瞧不起孙休,多次冒犯他。李衡的老婆警告丈夫说,人家毕竟是皇子,你别欺人太甚了。李衡当作耳边风,依然我行我素。想想也是,你看看孙权的那些儿子,前太子孙和、皇子孙霸都被迫自杀,孙奋被贬为平民,何况是地位更低一等的孙休呢?孙休被李衡欺负得在丹阳待不下去,上书朝廷请求迁往别处。当时还是皇帝的孙亮下了一道诏书,把他迁到会稽。
可是李衡万万没想到,孙休居然时来运转,皇冠从天而降。
大将军孙綝拍板决定,由孙休继承皇位,并派使者前往会稽迎接新皇帝(史称吴景帝)。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孙綝心里也是瞧不起这个新皇帝的。在新皇帝到来之前,皇宫尚没有主人,孙綝突然想过过皇帝瘾,打算搬到皇宫住。此议一出,众臣骇然,皇宫禁地,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住呢?不过,慑于孙綝的**威,大家都没敢吭声,只有选曹郎虞汜斗胆说了几句:“您是伊尹、周公这样的人物,处将相的位置,行废立之大事,上安宗庙,下惠百姓,民众欢腾,以为伊尹、霍光重见于今日。可是如今皇帝还未迎来,您却想进皇宫居住,恐怕会人心动摇,大家会产生疑惑,这不是忠孝的做法。”
尽管是批评,却还是把孙綝吹嘘为当代伊尹、霍光,故而孙綝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杀掉虞汜,入皇宫居住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大家都明白,孙綝请孙休来只是为了作秀,而不是为了让他来统治自己。果不其然,孙休登基后,便下诏任命孙綝为丞相兼荆州牧,增加五个县作为封邑。同时,孙綝的弟弟孙恩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卫将军兼中军督,封县侯。除此之外,孙据、孙干、孙闿等人也都拜为将军并封侯。一眼望去,朝廷仍然是孙綝的朝廷,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很显然,大家都把孙休看作一个过渡人物罢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新皇帝孙休比孙亮年龄要大,登基这年已是二十四岁。这些年来,各种权力斗争他看得太多了,在孙权诸子纷纷倒霉时,只有他平安无事,这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谨慎小心。丹阳太守李衡欺负他,他居然不吭声,惹不起你我可以躲啊,我搬家还不行吗?其实以他皇子的身份,并不一定真的害怕李衡,只是皇家风雨飘摇,连皇帝孙亮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这种时候,何必与地方官员结仇呢?
正是这种低调的态度,孙休才可能入主吴宫,因为孙綝认为他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其实,孙休绝非平庸之辈。
当孙休继承大统的消息传到丹阳时,丹阳太守李衡吓得面无人色,他六神无主地跑去跟老婆说:“坏了坏了,我当初没听你的话,现在皇上肯定不会放过我。我想来想去,只能投奔魏国去了,你意下如何?”
李衡的老婆聪明贤惠,她坚决反对,说道:“我看琅琊王(孙休)好善慕名,如今刚刚即位,定然会向天下人表明他的胸襟,不会因为个人私怨杀了你。这样吧,你前往监狱自首,写一份认错书,公开请求接受惩罚。这样一来,你不但能保住性命,说不定还能得到更优厚的待遇呢。”
这个女人对人性太了解了。皇帝有乐善之名,正急着要表现表现,这正是一个机会。李衡听了老婆的话,自首后写了一份认罪书,呈给皇帝。皇帝孙休看罢很高兴:这家伙识相,既然服软了,我就不必治他的罪了。于是他下达诏令:“丹阳太守李衡,因为犯过一些过错,到监狱自首。以前齐桓公曾被管仲射中带钩,晋文公曾被宦官砍断衣袖,两位君主都没有治他们的罪,因为君主有君主的做法。送李衡返回丹阳郡,叫他不必多疑。”李衡不但毫发未损,后来还被封为威远将军,可谓因祸得福。
皇帝孙休这样做,显然有自己的用意。
在皇宫深院长大的孙休,看过太多流血事件,对权力场上那种你死我亡的斗争太了解了。先是哥哥孙和、孙霸争太子位,最后两人都栽了跟头,死于非命;弟弟孙亮还没上台,母亲潘皇后就被干掉,接下去几年更是布满血雨腥风,权臣一个接一个地死了,皇帝也被拉下马。可以说,吴国百姓对这样的朝廷失望透了,对现任大将军孙綝失望透了,大家都寄希望于明君的出现。孙休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向天下展示自己的王者气度与风范,赦了一个李衡,赢得了人心。私人恩怨与民心相比,自然是民心更重要。
孙休很明白,孙綝能立他,也能废了他,因此如坐针毡。当朝中文武百官奏请立皇后与太子时,孙休拒绝了,自己这个皇帝都只是人家操纵的木偶,那么早立皇后、太子有什么用呢?
无时无刻,孙休都小心谨慎,仿佛有一把悬着的刀随时会掉下来。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很快,他就意识到危险临近。
某天,丞相孙綝带着上等好酒与熟牛肉,打算送给皇帝,拉近关系。不料皇帝孙休没有接受赠品,原因史书上没说,也许他不爱吃牛肉,也许对孙綝这个人不爽,也许只是他不缺吃的,反正没收。孙綝心中生疑,你刚当上皇帝,老子送你东西你就敢拒收了?既然皇帝不要,孙綝想了想,便送到左将军张布家中。
张布见孙綝前来,不敢怠慢,设宴款待丞相。孙綝喝高了,酒劲上来,开始话多起来,他对张布说:“当初废掉少主时,很多人劝我自立为皇帝;我以为陛下圣明,便把他迎回来。没有我,他还当得了皇帝吗?今天我送礼给他,他竟然拒收,这是把我看作普通大臣。不行,我打算另立个皇帝。”
虽说是酒话,张布仍听得心惊肉跳。既然听了,就不能当没这回事,张布思来想去,皇帝毕竟是皇帝,自己要是知情不报,以后说不定要倒霉。想到这里,他匆匆入宫,把张綝的话密禀给皇帝。
皇帝孙休一听,着实一惊。孙綝什么事干不出来?如今自己羽翼未丰,难保他不发动政变。于今之计,只有先稳住孙綝,以免他狗急跳墙。于是孙休不断地赏赐孙綝,以博取他的好感。皇帝不但赏赐孙綝,还提拔他的弟弟孙恩兼任侍中,共同掌管朝中大事,如此一来,孙綝、孙恩兄弟愈发权倾朝野。
不仅如此,当时有人告孙綝心怀怨恨,图谋不轨,打算造反,皇帝把这人抓了起来,交给孙綝处死。其实孙休也很无奈,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忍不行啊。
孙綝虽然杀了告他的人,但他对皇帝的不满以及打算另立皇帝的想法,已经在朝廷及地方传开了。他变得坐卧不安,开始意识到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正在聚积。东吴自孙策、孙权开拓以来,相对安定,百姓感念其恩德,而孙綝倒行逆施,杀戮顾命大臣,甚至干出废黜皇帝的事,有识之士无不愤慨。今天有人不怕杀头告他意图谋反,明天就有更多的人投入反对他的洪流中。
表面平静的京城建业,实际上已经像是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孙綝很不安,便思忖着离开京师,前往武昌。他想,武昌是军事重镇,只要自己牢牢控制住兵权,谁能奈我何呢?于是他提出出镇武昌的请求,皇帝正巴不得他走,欣然同意。孙綝当然不可能空着手赴任,他把自己所统领的中军营精锐部队一万多人都带走,还取走武库里的大量武器。对此,皇帝孙休统统答应,不加阻挠,孙綝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出镇武昌,是孙綝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
孙綝是靠着前任大将军孙峻的关系才得以掌握大权的,他之所以能挫败吕据、滕胤的反扑,能废掉皇帝孙亮,正是因为控制了中央大权,以朝廷的名义号令全国。倘若他离开京城,离开朝廷,就等于虎离开山,龙脱于渊,失去了最大的资本。孙綝以为只要掌握军队就可保无虞,实在是失算。当初吕据也有军队,却还是一战而亡,就是因为只有朝廷才能召集动员全国的军事力量。
其实孙綝的政治能力是不如孙峻的,他知道高处不胜寒,故而一意识到朝中有风吹草动,就想逃避到外。当初他曾离开京师出镇镬里,才让皇帝孙亮有了政变的机会,若不是堂姐全尚夫人的密告,早不知死哪去了。可是他并没有吸取教训,再次离开京城,等于又给了皇帝一次反扑的机会。而这一次,他还能那么走运吗?
果不其然,孙綝前脚刚走,反对派很快便把炮口对准他。先是将军魏邈上密奏称:“孙綝据守外地,必定会叛变。”紧接着,武卫士施朔也密告说孙綝有谋反的企图。这种说法是不是有根据呢?谁也不知道。不过,孙綝确实说过想废掉孙休、换个皇帝的话,如今他把京城卫队也带走了,完全有可能兵变。
皇帝孙休必须反击了,否则他可能重蹈孙亮的覆辙。
问题是,皇帝刚刚登基,没有自己的羽翼,如何扳倒孙綝?
孙休想来想去,有一个人是可靠的,此人便是张布。张布本是左将军,如今是辅义将军。孙綝酒后失言,正是张布向皇帝告的密。皇帝召张布前来密商大事,张布推荐了一个人:“左将军丁奉虽然文化水平低,然而计谋智略过人,能干大事。”
丁奉这个人,前面有说过。孙权死后,诸葛恪当政,魏师七万人攻东兴,丁奉自告奋勇前往救援,为东兴之战歼灭数万魏军立下赫赫战功,其勇气与智谋也闻名天下。丁奉是武将出身,对孙綝这种人向来瞧不起。他受诏入宫后,对皇帝说:“孙綝的兄弟党羽很多,想要发动突袭搞垮他不容易,不如等到腊会时,以皇宫宿卫部队一举诛杀之。”
孙休采纳了丁奉的建议。倘若硬碰硬,就凭皇帝与张布、丁奉,是打不赢孙的,只有避实击虚,在敌人最薄弱的环节处下手,才能一击致命。腊会就是在腊八(农历腊月初八)时的祭会,政坛重要人物都要参加,也只有在祭会上,皇帝才有机会对孙綝动手。
尽管政变计划只有几个人知道,但是既然要在腊会上动手,免不了要事先布置,因此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是不可能的。有些细心的人揣测腊会时将有大事变,而这种流言很快传遍京师。
流言也传到了孙綝耳中,这时他已经从武昌返回建业,打算参加第二天举行的腊会。难道皇帝真的要动手吗?他不禁暗自惶恐起来。这天夜里,孙綝睡得很不好,恰好屋外狂风大作,屋子似乎在风中摇曳。孙綝更加不安,他想来想去,决定不去参加腊会,就躲在家里。
第二天一大早,孙綝就差人向皇帝请假,称身体不适,有病不能参加祭会。皇帝孙休一听,这怎么行,这出戏都敲锣打鼓了,主角不来,戏怎么唱下去。皇帝派人去说,腊会乃是国家重大活动,丞相怎么可以不参加呢?身体不适,至少来露个脸吧。为了把孙綝拉入坑里,皇帝一连派出十几名使臣去请他前来,说实话,孙没有充分理由反对,因为这确实是国家重要的祭典。
孙綝穿上朝服,打算进宫。不过他毕竟是只老狐狸,担心入宫有变,因此想了一个办法,他交代家臣说:“皇帝屡屡下令,我推辞不了。你们预先集结部队,在府内放一把火,有这个为借口,我就可以及早脱身。”孙綝的如意算盘是,先去露个脸,然后府上差个人去说起火了,就有理由离开了。
不过,孙綝很快会发现,他的那点小伎俩根本没用。
祭会开始没多久,便有人匆匆跑来报告,说丞相府中起火了。孙綝借机向皇帝请辞,要回家灭火。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只是淡淡地说:“外面的部队很多,可以派去灭火,这点事不必麻烦丞相。”
皇帝孙休这么一说,孙綝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再一想市坊间的流言,他也不顾皇帝批不批准,赶忙起身离席,就要往宫门方向去。此时辅义将军张布、左将军丁奉使了个眼色,两旁的武士突然上前,把孙綝给绑了起来。
孙綝毫无反抗之力,他挣扎着,望向皇帝,看到的只是皇帝那张冷漠的脸与充满杀气的眼睛。顿时,他什么都明白了。在皇宫之外,他爪牙遍布,可是宫墙之内,他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他赶紧向皇帝叩头哀求说:“我情愿被流放到交州。”
皇帝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不把滕胤、吕据流放到交州?”
孙綝仿若掉入冰窟,结结巴巴地说:“不然让我当官奴也行。”
生死面前,才能明白什么名声、地位、权力不过是虚幻,前一秒他还是权倾朝野的权臣,后一秒他只是条落水狗,连人的尊严也没了。
皇帝依旧冷冰冰地问:“你为什么不让滕胤、吕据为官奴?”
从皇帝的回答里,可以看出他对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滕胤、吕据是有好感的,对两人的下场是同情的。你孙綝作恶多端,今天就要跟你算总账!考虑到孙綝党羽众多,留着他必会生变,皇帝一声令下,刀斧手将孙綝押出,只听得一声惨叫,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皇宫大殿的台阶上。
此时孙綝的部下已经依照指令,在丞相府中放了把火,正集合了军队,等着孙
的下一步指示。但他们等来的却是皇帝的使者,只见使者往囊中一掏,掏出一颗脑袋,高高举起。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不是丞相的脑袋吗?使者大喝道:“孙綝谋反,已被诛杀,凡是他的同党,只要自首,一律赦免其罪。”
众人一听,丞相都死了,咱们犯不着陪死,于是纷纷扔了武器,五千多人都投降了。孙綝家族一日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被夷灭三族。把孙綝推到宝座的前大将军孙峻虽然死了,也遭到清算,坟墓被挖开,棺材被剖开,殉葬的官印被取出来没收,然后才被草草下葬。
孙休,这位不起眼的皇帝,凭着自己的智慧与勇气,夺回了皇帝的权力。他与前朝汉和帝、汉桓帝一样,在权臣一手遮天时发动绝地反击,奇迹般地赢得胜利。倘若孙休没抓住这次机会,他的下场不会比上一个皇帝孙亮好。
政变的成功、独裁者孙綝的倒台,令吴人的士气为之一振。同时,孙休的一系列措施也为他赢得了人心。他先是为诸葛恪、滕胤、吕据等人平反,恢复他们的名誉;其次,当年因诸葛恪案受牵连被流放之人,一律拨乱反正,无罪释放。
当时有人提议为前大将军诸葛恪立一座纪念碑,皇帝不同意,他下了一道诏书解释说:“诸葛恪对魏国发动夏季攻势,士卒伤亡无数,没有建尺寸之功,不能说有才能;身为托孤之臣,却死在竖子之手,不能说有智慧。”也就是说,孙休给诸葛恪平反,只是因为他死得冤。孙休是个很有独立见解的皇帝,他既清洗孙峻、孙
的势力,也不过分拔高诸葛恪对吴国的贡献,足见这位皇帝的英明睿智。吴国混乱的政局告一段落,新皇帝令所有臣民看到一丝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