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已经渐渐失去往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气势。
遥想当年,孙策、孙权、周瑜、鲁肃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内心充满渴望与追求,并把他们的理想注入新兴国家的理念之中。如今,这些人都已不在人世,张昭也已经去世,孙权、陆逊、潘濬、吕岱等人也都老了。
帝国的进取精神正被一种保守主义取代,已经没有人再谈论一统中国的豪言壮语,甚至对恐怖政治的出现也抱着一种旁观的态度。只有陆逊、潘濬还能尽自己的能力挽救时局,至于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军界巨头,多数对政治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吕壹伏诛后,孙权略有省悟,他下诏书给诸将军,表明自己与众人“义虽君臣,恩犹骨肉,荣福喜戚,相与共之”——名义上是君臣关系,实际上亲如骨肉,有福同享,有难同担。他承认自己犯了过错,并说:“夫惟圣人能无过行,明者能自见耳。”我不是圣贤,做错事难免,贵在知错能改。
这道诏书,对诸将来说就像是安慰剂,大家的怖惧心态渐渐缓解。应该说,孙权是有自知之明的,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他信得过这些几十年来忠心耿耿辅佐自己的将军;然而,当一个人走火入魔时,理性的作用要大打折扣——若干年后,孙权的暴虐将再度爆发,不可控制。
国家的由盛而衰不是一步到位的,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廖式的叛乱就是一个例子。
公元239年,即吕壹被处决的次年,吴国爆发廖式之乱。
廖式是吴国将军蒋秘帐下的一名都督,他叛乱的原因,史书没有详述。三国时代,将领发动兵变,一般都会选择投降敌国,这是最安全的方法。不过,廖式起兵袭杀临贺太守严纲后,却选择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他与弟弟廖潜联手,攻掠零陵、桂阳,很快发展到数万人,势力波及交州的苍梧、郁林诸郡,一时间,南方为之震动。
这就是顾雍所说的“盛世”吗?若说是盛世,那也可称为盛世危机。廖式在吴军中地位一般,只能算一名中级军官,却能在短短时间内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对抗朝廷,足以说明推行恐怖政治之后的吴国朝廷,已经不再为人民所拥戴了。
叛乱爆发于荆州地界,陆逊、潘濬在这里驻守多年。不巧的是,叛乱爆发前两个月,潘濬去世,孙权遂任命八十岁的吕岱接替他的位置。吕岱在前文中有过介绍,他曾担任交州刺史,扑灭了交州的叛乱,为东吴立下卓著功勋。如今战乱又起,他八十岁的身子骨,能经得起战争的折腾吗?
吕岱老当益壮,有着宁移白首之心。吕岱八十高龄,居然主动请缨讨伐叛军。由于军情紧急,他也不等皇帝批准,奏章发出后便即刻上路。孙权同意了,拜吕岱为交州牧,并派遣将军唐咨协助破敌。这么老还亲自带兵打仗,这在历史上真是不多见,吕岱对付叛军经验丰富,经过一年多的争夺,廖式山穷水尽,最终在战斗中被击杀,叛乱悉平。
廖式叛乱的同年,魏明帝曹叡去世,新皇帝曹芳不过是一个傀儡,大权落到曹爽手中。对孙权来说,这是一个打击魏国的大好时机。
公元241年,东吴北伐准备完毕。孙权在兵略上水平是比较差的,因此也比较慎战,不愿发动孤注一掷的进攻。与诸葛亮北伐相比,东吴的几次北伐规模都不大,不敢全力以赴。这是比较保守的战略,先保全自己,有机会就打一下。
有人对孙权的这种战略不满意,零陵太守殷札上书说:“如今上天要抛弃曹氏了,丧事不断,值此龙争虎斗之际,上台的却是一个小孩子。”这些年,魏国皇帝曹叡和大将曹真、曹休都死了,曹芳与曹爽着实不足挂齿,这是北伐魏国的最好机会。殷札提议,由皇帝孙权亲征,动员全国兵力,兵分三路出击:第一路由诸葛瑾、朱然指挥,直取襄阳;第二路由陆逊、朱桓指挥,北征寿春;第三路由皇帝亲自出马,入淮阳,扫**青州、徐州。除此之外,照会盟友蜀国兵出陇右,威胁长安。殷札对自己的战略沾沾自喜,自认为必可“陵蹈城邑,乘胜逐北,以定华夏”,在他看来,这是北定中原的最后一战。他还警告孙权,不能犯以前的错误,如果不倾巢而出,小打小闹不足以干大事,反而会劳民伤财,不是上等谋略。
与孙策、曹操、刘备不同,孙权的战略思想“稳”字当头,缺乏进取精神,守住长江防线是底线,至于向北能发展到什么程度,看运气吧。
这是一次有限的进攻。
吴军兵分四路:卫将军全琮进攻淮南;威北将军诸葛恪进攻六安;征北将军朱然进攻樊城;大将军诸葛瑾进攻柤中。
这四路进攻,以全琮攻淮南、朱然攻樊城最有威胁。
全琮采取水攻战术,在芍陂决堤放水,魏国征东将军王凌、扬州刺史孙礼出兵相救,截击吴师,全琮不敌,只得后撤。
樊城是魏国荆州地界的战略要地,当年关羽北伐,樊城就是主战场。朱然是吴军中的悍将,当年曹丕大举征吴,以优势兵力包围江陵,朱然临危不惧,力挫敌师。魏荆州刺史胡质知道朱然厉害,马上派出轻装部队火速救援。有人说:“敌人来势汹汹,不可操之过急。”胡质答道:“樊城城墙低矮,兵力不足,必须马上救援,否则就危险了。”作为军事重镇,樊城守备如此脆弱,可见曹爽上台后荒于兵事。
胡质的决定是正确的,由于救援及时,樊城暂保无虞。不过,危险并没过去。围城一个月后,形势愈发严峻。太傅司马懿决定亲自出马,以解樊城之围。他率领精锐部队南下,急驰前线。司马懿不仅有卓越的指挥才能,还带来一支生力军。朱然得知消息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夜下达撤退令。不过,朱然还是稍迟一步,司马懿大举追击,一直追到三洲口,朱然被迫丢弃大批辎重,一部分跑得慢的士兵沦为司马懿的俘虏。
另外两路进攻,因大将军诸葛瑾的突然去世而中止。
其实,吴师远征徒劳无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们可以把孙权的战略称为“劫掠式的进攻”,抢一把、破坏一下了事,并没打算开疆略地。吴国投入战斗的兵力本就有限,还兵分四路,兵力一分散,哪里有多强的力量呢?因此,只要魏国朝廷出兵,吴师必定要溃败。
这样的结局,有一人是不服气的。
他就是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
我们必须说,诸葛一家确实很有本事。诸葛亮在蜀汉当丞相,诸葛瑾在东吴也位极人臣,当到大将军。伐魏一役,诸葛瑾与诸葛恪各领一军,分别进攻柤中与六安,父子两人都是独当一面的将领,这确实很少见。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诸葛瑾竟与弟弟诸葛亮一样,病殁军中,诸葛恪也只得退师,为父奔丧。
在东吴诸名将渐渐老去时,诸葛恪无疑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继承诸葛家优良的基因,才略勇气不亚于父亲与叔父,时人赞他“英才卓越,超逾伦匹”,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少有才名,辩论应机,时人莫以为对。
早在七年前(公元234年),时任左辅都尉的诸葛恪上书孙权,请求批准他招抚丹阳郡山区拒绝服从政府的越人。自东吴立国,与山越的战争频繁,经过几十年扫**,平原地区的山越人基本被征服,剩下的山越人躲进崇山峻岭之中,其中丹阳一带特别多。丹阳多山,地形险峻,交通四通八达,山区多铜铁矿,越人自制武器,民风强悍,习性蛮勇。他们时不时出山打劫,遇到朝廷出兵进剿,又躲进山里,恃险而守,政府军根本没办法。自从汉代以来,几百年的时间,政府都无法制服潜伏山林之中的山越人。
诸葛恪不信邪,他强调,只要给他三年时间,定可肃清山越人,使他们接受朝廷统治,并且可以从中招募一支四万人的武装。此言一出,大家不禁笑了:几百年都搞不定的事,凭什么你诸葛恪搞得定?甚至连他的父亲诸葛瑾都直摇头。
不过,孙权欣赏诸葛恪的才华与责任心,任命他为抚越将军兼丹阳太守。从“抚越将军”这个头衔可以看出,“抚”是主要手段,问题是要怎么抚呢?这需要三管齐下:军事封锁、经济封锁、政治宣传。
第一步,为了防止丹阳山越人流窜到邻边郡县,诸葛恪照会相邻四郡在边界严加警戒,把已归顺的山越人集中起来,统一安排居住点,以免混淆;第二步,派遣军队守住险关要隘,修防御工事,严令不得出战,实施军事封锁;第三步,粮食成熟时,士兵及时收割,不留给山越人抢掠的机会。
以往山越人生存靠的是抢,他们自己不种植粮食,没粮时出山打劫一番。在诸葛恪的封锁下,这些不归顺的越人很快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旧粮食吃光了,新粮食抢不到,饥荒很快蔓延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任你如何骁勇凶悍,几天不吃饭也成病夫一枚。迫于无奈,有些山越人走出大山,向诸葛恪投降。
诸葛恪与叔父诸葛亮一样,采取“攻心为上”的策略。他展开政治宣传,发布命令:只要山越人诚心归顺,应该善加抚慰,不可胡乱拘押逮捕。当然,对于这个政策,有不少官员当作官样文章对待,没有很好地领会理解。譬如,臼阳县令胡伉在招抚山越人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叫周遗的人,此人在官府的“恶人榜”名单上,胡伉认为他是迫于饥饿才投降的,便下令将其逮捕,送到诸葛恪处邀功请赏。不料诸葛恪大怒,胡伉的所作所为,等于公然违抗“不得嫌疑、有所拘执”的命令,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令郡政府失信于越人。他下令释放周遗,并将胡伉斩首示众。
胡伉的脑袋令山越人确信了诸葛恪的诚意,当时山越人中流传着一种谣言,说诸葛恪封锁山区乃是要搞大屠杀,如今这种谣言不攻自破,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深山老林,接受东吴政权的统治。
到了公元237年,丹阳地界的山越人基本被降伏,其中可用于战斗的人数约四万人,与诸葛恪的预测一致。诸葛恪精挑一万人作为自己的部队,其余人分给了其他将领。这支以山越人为基础组建的部队,成为精锐之师,在后来诸葛恪南征北战时发挥了重要作用。
鉴于诸葛恪在抚平丹阳山越人上的卓越贡献,孙权授他为“威北将军”,同时进封都乡侯。在陆逊、潘濬、吕岱、诸葛瑾等人老去时,诸葛恪作为少壮派的代表人物,开始崛起于吴国军界。
由于父亲诸葛瑾突然去世,诸葛恪出击六安的计划被迫取消。他渴望在战场上与魏师一决雌雄,但希望落空了。
两年后,即公元243年,诸葛恪拔剑出鞘,发兵偷袭六安,抓了不少壮丁回来。他还派出大量间谍入魏国国境,收集军事情报,摸清山川道路交通形势,为攻打寿春做准备。魏国政府察觉南线战争阴云密布,太傅司马懿亲自抵达舒县,打算先下手为强,解决诸葛恪。孙权得悉司马懿南下的消息,知道此人厉害,担心诸葛恪经验不足,中了老贼的奸计,遂下诏命令诸葛恪后撤,退守柴桑。司马懿求战不得,十天后引兵而去。
就在司马懿率兵南下时,蜀国大司马蒋琬却做出一个令人十分困惑不解的举动:他把驻屯汉中的部队大举调回成都附近。这明显释放出一个信号,蜀汉已经放弃诸葛亮制定的北伐方针。吴国潜伏在蜀汉的谍报人员发回消息,判断蜀国将与吴国断绝外交,转而交好魏国。还有一则情报似乎也支持了这个判断:蜀国正在大力制造战舰,足以对下游的吴国构成实质威胁。
镇守西线的西陵督步骘、车骑将军朱然对蜀国军事部署的调整忧心忡忡,联名上书孙权,认为蜀国背盟的可能性很大,必须高度戒备,以防不测。
吴国得到的情报准不准确呢?
十分准确。
不过,根据这些情报得出的判断是错的。
蒋琬检讨诸葛亮历次北伐的经验教训,认为经汉中攻魏,物资转运困难,难以持久作战,故而将大军收缩至成都附近,以节约军费开支。至于制造战舰,不是为了攻吴国,而是想经汉水东下,袭取魏之上庸。凑巧的是,蜀军的军事调动与司马懿南下的时间点相吻合,以致令人怀疑蜀、魏之间有勾结。
在对大局的判断上,孙权显然比手下大将更有见识。三国之所以成鼎立之势,一个基本前提是吴、蜀结盟,共同对付魏国。战国时代的经验证明,弱弱联合以抵抗强国才有生存的机会;倘若弱国被强国拉拢攻打另一个弱国,最终只能让强国吞并。蜀、吴两国唇齿相依,以蒋琬、费祎之智慧,绝不可能破坏蜀吴盟友关系。
孙权对诸将说:“人言苦不可信,朕为诸君破家保之。”他用身家性命来担保蜀国绝不可能与魏国有所谓的阴谋。从这一点看,孙权确实有远见卓识。
果不其然,不久后,魏国利用蜀军南撤的机会,发兵十万攻打汉中,蜀魏勾结以谋吴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