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是当年曹操对孙权的评价。
孙权是英雄,是三国时代明君之一。然而,英雄未必一生都是英雄,明君善始未必能善终。当一个人握有无限的权力,久而久之,会滑下腐败、堕落的深渊。因为人不是机器,而是情绪的动物,曾经英明的领袖,也可能变成嗜血狂魔,比如明代的朱元璋。人的观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有些专制者越到老年,性格越发残忍,其中原因,大概是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导致自己漠视别人的死亡。当发现权力、富贵以及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在死亡到来时变得一文不值时,他更会嚣张地、肆无忌惮地在活着时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当一个人渐渐苍老时,壮年时的自信亦随之消磨,身体的羸弱导致自己容易怀疑别人图谋不轨,随之而来的是疑神疑鬼。即便是英明一世的汉武帝,晚年时也草木皆兵,屡兴大狱,处死自己的妻子儿女毫不手软,俨然已是人间魔王。
公元238年,即司马懿东征公孙渊的那年,孙权五十六岁,虽说不上老,却已经掌权达三十八年之久。或许是公孙渊的下场让他触目心惊——别看公孙渊坐在台上风风光光,一旦风光不再,下场比谁都凄凉,由此孙权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相信权力,而不相信别人。独裁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经常不约而同地做出同一选择:加强特务机构,任用酷吏以威慑群臣。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原本不起眼的人物突然火速蹿起,成为东吴帝国人人畏惧的大神。此人名叫吕壹,官职是中书郎,这本不是级别特别高的官,但孙权交给他一个新差事,叫“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什么意思呢?就是对各级官府、州郡有监督权。这官权力有多大,光看名称是看不出来的。起初吕壹还比较老实,不敢太过分,后来他发现,这个机构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皇帝通过它刺探、掌握从中央官员到地方官员的一举一动。这个机构有点类似明代锦衣卫、民国的军统,论级别不一定很高,论实际权力则大得惊人。
很快,吕壹就尝到了甜头。什么叫权力,能操纵别人的生死就叫权力。吕壹精通法典,凡看不顺眼的人,他只要略施小计,引用法律条文发动巧妙的攻击,就可以把无辜的说成有罪的,把活的说成死的。几次打击报复后,吕壹更加胆大妄为,自以为是皇帝的猎犬,自然有咬人的权力。于是乎,大臣们最细小的过失,也会经他的口添油加醋地传到孙权耳中。
朝廷逐渐被恐怖的氛围所笼罩。其实,孙权时代的特务机构与明代的锦衣卫、东厂是不能比的,只是东吴政治清明了四十多年,忽然急转直下,没人能够适应。只有太子孙登还敢进言几句,可是他哪里晓得父皇的内心世界,孙权一句也听不进去。连太子的话都没用,其他人只好闭紧嘴巴,不发表意见,远远望见吕壹,都不敢正面而视。
吕壹更加胆大妄为了。
江夏太守刁嘉与吕壹有隙,吕壹诬告刁嘉“谤讪国政”,就是诽谤、嘲讽国家政策。孙权怒了,刁嘉果然“刁”,拿下,入狱严审!这一审不要紧,吕壹趁机扩大打击面,被株连者甚众。
连坐之人都害怕吕壹,稍一用刑,大家为求自保,纷纷指证刁嘉确实有诽谤朝廷之罪。只有侍中是仪一人声称没听过,吕壹大怒,日夜穷追猛打,逼是仪招供。与此同时,关注此案进展的孙权也连下诏书,语气极为严厉。朝中大臣都为是仪捏一把冷汗,一面佩服他是条汉子,一面又畏惧吕壹,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话。
是仪果然是铮铮汉子,他上书皇帝说:“如今刀锯已架在微臣颈上,臣哪里还敢为刁嘉隐瞒呢?臣岂不知这样做会遭灭门之灾,我只是将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罢了。”应该说,孙权虽滑向昏庸,还不至于丧失所有的判断力。鉴于是仪的坚持,最后皇帝不追究了,刁嘉也因此保住小命。
这桩冤案尽管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足以看出东吴政治气氛之恐怖。江夏太守是地方大吏,侍中是朝中重臣,国家要臣都轻而易举被吕壹构陷,还有谁能逃过其魔爪呢?很快,吕壹的目标就直指丞相顾雍。他暗地里收罗了顾雍的一些过失,秘密向孙权检举揭发。晚年的孙权对臣属防患心很强,大为震怒,把顾雍唤来斥责一番。
只要吕壹再使把劲儿,就可以把顾雍拉下马。所幸,一个人巧妙地拯救了丞相。此人是黄门侍郎谢宏,某天他与吕壹闲聊,故意不经意地问:“顾公情况怎么样?”吕壹不怀好意地说:“不容乐观。”
谢宏又问说:“顾公要是倒台了,谁能当丞相?”
吕壹没吭声,仿佛在思考。
“太常潘濬大概有机会吧。”谢宏说。
“你说得差不多。”以吕壹对孙权的了解,潘濬出任丞相的机会很大。
“听说潘太常对阁下恨得咬牙切齿,只是没机会说罢了。若是他代替顾公,恐怕明天就要打击您了。”
吕壹听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想想也甚是有理。正因为有谢宏这一番话,顾雍案草草了结,吕壹终究没敢对丞相下手。
为什么吕壹会害怕潘濬呢?
潘濬是东吴帝国重臣,与上大将军陆逊堪称是吴国的两大支柱。前文说过,潘濬在公元231年临危受命,率五万人马讨伐叛乱的武陵五溪蛮,历经三年艰苦卓绝的战斗,至公元234年基本平定蛮乱,杀俘数万人,武陵蛮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作为东吴名将,潘濬为人耿直,绝不逆来顺受。他与陆逊都没在首都建业,而是驻军于武昌,两人每每谈及吕壹乱政,无不痛心疾首,说到动情处往往泪流满面。
吕壹不死,东吴必乱。
一个计划在潘濬脑海里形成:进京面圣,扳倒吕壹。他上书请求入朝,目的是要当着孙权的面揭发吕壹的罪恶。经孙权同意,潘濬回到首都建业,然而,令他备感失望的是,连太子孙登的进言孙权都置之不理,儿子的话都听不进去,孙权还会听他一个大臣的话吗?
既然扯嘴皮子没用,那就真刀真枪地干吧!
潘濬决定刺杀吕壹!
他摆下酒宴,大宴宾客,朝中文武大臣皆在邀请之列。以潘濬战争英雄、候补丞相的身份,谁敢不来!他的计划,是在酒宴过程中,亲自刺杀吕壹,结果这个大特务的狗命。吕壹现在是孙权身边的大红人,刺杀他的后果可想而知。然而,为了国家的未来,潘濬已经没时间去理会后果,哪怕赔上身家性命,他也要为国除贼,为民除害。
决心如此大,刺杀成功没有呢?
没有。
因为吕壹根本没去参加宴会。潘濬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满朝的人都知道他对吕壹恨之入骨,吕壹眼线那么多,怎会不知?别看吕壹狐假虎威,其实很怕死,若一脚踏进潘濬家,恐怕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吕壹也不是等闲之辈,不要忘了他是干什么的:监督全国官员。不仅是丞相顾雍,上大将军陆逊、太常潘濬也在他的监视之中。这三人乃是东吴地位、名望最高的人,尚且难以提防吕壹的暗箭,何况他人?各种小报告不断传到孙权那里,原本亲密的君臣关系已被怀疑与不信任所取代。
对吕壹的倒行逆施最为抵制的是军方。眼看顾雍、陆逊、潘濬三人处境日益恶化,西陵督步骘(zhì)上书皇帝孙权,认为三位大臣“志在竭诚,寝食不宁,念欲安国利民,建久长之计,可谓心膂股肱社稷之臣矣”,他进一步指出,不应该由其他官员监视、考核他们,试想,能力低的人如何考核能力高的,品格低的人如何评判品格高的?
孙权仍没有理会步骘,这种态度助长了吕壹的嚣张气焰。作为一个政坛上的后起之秀,吕壹没有为国家建立过什么功勋,唯有依靠网罗罪状、屡兴大狱来刷自己的存在感。左将军朱据不幸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朱据案十分可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吕壹这名酷吏罗织罪状的手段。事情是由一笔钱款引发的:朱据的部曲有一笔三万钱的中央财政拨款,但是这笔款突然不翼而飞。吕壹怀疑朱据私吞这笔公款,但怀疑归怀疑,他没有确切证据,不好直接找朱据对质,便逮捕其手下的财务主管,严刑逼供。严刑的结果,没有逼出口供,倒把人给拷打致死。死几个人算什么,冷血动物吕壹没放在心上,把死者尸体扔出监狱。
与吕壹相比,朱据比较有人情味,看到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冤死,心里十分难过,便买了棺材,为他入殓下葬。没想到这竟然成为朱据的罪证,吕壹当即奏报皇帝孙权:朱据为主管厚葬,肯定是因为主管为他隐瞒了贪污三万钱的事实。没有好处,你能做这好事吗?这套说辞就像当下“扶老人”被反诬时,讹人的一方总说:“你要没撞,会这么好心去扶吗?”这种逻辑看上去很可笑,可悲哀的是它有一定的市场。至少孙权看了后是认同的:对呀,你朱据厚葬嫌疑犯,莫非你才是背后主犯?查,给我狠狠地查!左将军朱据现在才明白,自己能统率千军万马,可是一个小人就可以把自己打翻在地。怎么办?他百口莫辩,那三万钱怎么不翼而飞,他的确不知情,没找到那笔款,就没法洗去嫌疑。唉,他长叹一声,看来是免不了坐牢了。他索性搬出家门,铺了个草堆,画地为牢,听候定罪。
也算朱据运气不错,正当吕壹打算穷追猛打时,公款失踪案有了重大线索。典军吏刘助指证,这笔三万钱的公款乃是被工匠王遂以诈骗手段冒领,与朱据及左右亲信毫无关系。刘助的证据来得太及时了,不仅救了朱据一命,还揭露吕壹滥用刑法、草菅人命、构陷大臣的违法犯罪行为。
吕壹得罪的人太多了,一时间,朝臣们群情激昂,纷纷弹劾这个大特务。孙权重用吕壹,是想通过特务机构达到控制群臣的目的,说白了,吕壹就是条走狗罢了。在中国历史上,酷吏的下场一般都不好,得势时呼风唤雨,失势时千夫所指、万民唾骂,皇帝先放出走狗咬咬人,让人畏惧,然后又宰几条狗以彰显恩德,这就叫恩威并施。
按理说,朱据这个案件所涉及的款项数额并不大,无须如此兴师动众。吕壹之所以想整垮朱据,不仅因为他是左将军,更在于他另一个身份:孙权的女婿。要是孙权女婿都成为自己的囚徒,谁还敢与自己作对呢?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吕壹的好运走到尽头了。
当孙权得知所谓“朱据贪污案”是吕壹一手炮制的冤案,他真的来气了:“连朱据都被冤枉,何况其他官吏与百姓?”驸马你都敢诬陷,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孙权当即下令,逮捕吕壹,严查其罪行。
吕壹案的主审人,正是曾被他陷害过的丞相顾雍。一个人得意的时候,千万别忘形。曾经吕壹权倾东吴,顾雍差点被他掀翻在地。彼一时,此一时,如今的吕壹被扯去官袍,成了阶下之囚。不过,顾雍还是有修养的,在整个审理过程中,他始终和颜悦色。共同审理案件的尚书郎怀叙可没那么好脾气,当面辱骂,把吕壹骂了个狗血喷头。顾雍责备怀叙说:“国有国法,你又何必如此呢?”审案完毕后,他向吕壹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吕壹自知得罪的人太多,大家都恨不得剥他的皮,食他的肉,还有什么好讲的呢?
等待吕壹的,只有死刑。怎么个死法,还是引发了争议。砍头未免太便宜他了,得让他受点苦才能解众人心头之恨。于是有些人提出焚如之刑,有些人则提出车裂之刑。焚如之刑就是火刑,慢慢烧,烧上几个时辰,让受刑者死得痛苦点;车裂之刑就是五马分尸,其实五马分的是大活人而不是尸体,有时也使用牛,把人的四肢与脑袋用绳索绑上套在马车或牛车上,从五个方向撕扯,将人活活撕裂为六大块,这是古代最为残忍的一种酷刑。因为太残忍,故而使用得很少,只针对罪大恶极之人,特别是弑君者。
孙权询问中书令阚(kàn)泽的意见,阚泽说了一句话:“盛明之世,不宜复有此刑。”中国有一句话叫“乱世用重典”,如今孙权统御江东已近四十年,东南纷乱局面早已不在,不宜采用酷刑,这也延续了自孙策以来的人道主义传统。
大特务吕壹如一阵风,旋起旋灭,所有人都拍手称快。
站在后世的角度回顾吕壹擅权的来龙去脉,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吴国的历史已然走到了一个转折点。孙权已经从一代明君滑向暴虐的深渊,清明的政治已笼罩恐怖的阴影。这正是帝王权力无限制膨胀的结果,“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以孙权之贤,也不能幸免。
敢于触犯孙权的人,只有老家伙张昭。张昭病逝于公元236年,仅仅两年后,便出现吕壹乱政。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张昭对于东吴帝国的政治有着何等重要的作用。孙权并不喜欢张昭,但母亲临终前留有遗言让张昭全力辅佐,有老太太这张保护符,张昭便有了叫板孙权的底气。有张昭在,孙权总有所顾忌,不得为所欲为,这一点点限制是弥足珍贵的。连这点限制也没有,一代大帝孙权离暴君的日子也不远了。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人是复杂善变的,人的道德在权力的冲击下往往显得苍白无力。在巨大权力面前仍保有一颗仁爱之心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而且其中有些人只是因为死得早而已。“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倘若王莽死得早,他就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道德楷模。历史就是这么会开玩笑,从道德楷模到骗子,从民族英雄到民族罪人,其中的鸿沟并不如想象中巨大。后世同情刘备与诸葛亮,因为他们有仁爱之心却“出师未捷身先死”,徒使英雄泪沾襟耳。然而,若使两人可以得志,刘备可以不屠戮功臣吗?诸葛亮可以避免成为曹操那样的篡权者吗?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