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接一场由巫蛊引发的大狱,把整个大汉帝国搅得血雨腥风。
天下的官吏和百姓眼看着只要涉及巫蛊,无不一告一个准,于是有样学样,纷纷以巫蛊为名相互构陷、指控,都想利用这个由头把平日里有仇的或看不顺眼的人搞死。
所幸,朝廷有关部门在经历这么多血的教训后,已变得慎重起来,对于民间提告的巫蛊案都进行了翔实的调查——结果发现,大多数指控都是子虚乌有,纯属栽赃陷害。
武帝刘彻得知这些情况后,不禁回想起了太子。直到此刻,武帝才渐渐开始悔悟,觉得太子的确是在江充的逼迫下,因惶恐无措才起兵,其实并无谋反之心。
恰在此时,一个叫田千秋的管理高祖宗庙的小官,给武帝上了道奏章,替太子鸣冤叫屈,说:“儿子擅自调动父亲的军队,顶多就是受一顿鞭打。假如天子的儿子误杀了人,该当何罪?难道还要拿命相抵吗?微臣曾经梦见一个白头老翁,教臣向皇上说这番话。”
平心而论,田千秋这几句话实在没什么理论水平,既没有严谨的逻辑,也没有动人的情感,甚至连古人最擅长的引经据典都没有,无非就是替太子喊个冤罢了。
可是,人的运气就是如此奇妙。田千秋喊的这一声冤,恰好就在武帝心有悔悟的当口,所以武帝就听得特别入耳,乃至特别入心,比那些硕学鸿儒的高头讲章都好使。
武帝看完奏章,顿时“大感寤”,随即召见了田千秋,十分感慨地说:“父子之间,外人难以进言,而唯独田卿敢言明其中道理。这一定是高皇帝(刘邦)托梦给你的,让你如此教朕。田卿应该担任朕的辅佐大臣。”
就这样,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芝麻官田千秋,选择在一个妙到毫巅的时机说了几句恰到好处的大白话,便博得了武帝的赏识和重用,旋即火箭般蹿升,连跳十几级,一跃成为朝廷的大鸿胪,位居九卿!
既然武帝已经认为太子一案是冤假错案,那么制造冤案的江充、苏文等人自然是罪不容诛了。江充已死,所以武帝就诛灭了他的三族;而宦官苏文则被拉到长安横门外的石桥上,当众用大火烧死。
此外,当初在湖县负责抓捕太子的官员,事后因功擢升北地太守,现在也从功臣变成了罪臣,不仅本人被罢官、斩首,全族老少也悉数被杀,共赴黄泉。
为了表达自己对太子的哀思,征和三年秋,武帝刘彻特意命人在长安兴建了一座“思子宫”,又在湖县建了一座“归来望思台”。
据说,“天下闻而悲之”(《汉书·戾太子刘据传》)。
然而,斯人已逝,再深的追悔也无法让死者复活。就算太子刘据的魂魄在武帝的召唤下归来,他就能原谅自己的父亲吗?就算太子能原谅,武帝刘彻在这场巫蛊之祸中所犯的错误和应负的责任,就能因事后的追悔而抵消和免除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虽然如此,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正是对太子事件的追悔,引发了武帝刘彻的内省和反思,从而让他认识到了这些年来犯下的种种错误,以及导致的一系列严重后果。由此,才有了武帝在生命最后几年中对执政路线的拨乱反正和改弦更张。
征和四年春,时年六十八岁的武帝刘彻在最后一次封禅泰山后,召见群臣,公开说了这样一番话:“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朕自从即位以来,所作所为狂乱悖理,令天下臣民陷于愁苦,朕为此追悔莫及。从今往后,凡是会伤害百姓、浪费国财民力的事情,一律停止。”
听到皇帝如此毫不留情地自我批评,估计在场百官都有些蒙,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适时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谏言。
这个人还是田千秋。
他说:“如今的方士,谈论神仙的甚多,真有效验的几乎没有。还请陛下将所有方士全部罢黜。”
武帝深以为然,于是将所有方士和派往各地寻访神仙的使者悉数遣散。过后,武帝不止一次对群臣感慨道:“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从前是朕愚昧,让方士给骗了。天底下哪有什么神仙,都是妖言惑众罢了!只有节制饮食、服用药物,才能让病痛少一点。”
田千秋的进谏,再次赢得了武帝的高度好感。于是,这一年六月,武帝一举将田千秋拔擢到了人臣的最高位,即百僚之长、三公之首的丞相,并封富民侯。
田千秋从一个看守宗庙的芝麻官,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历时才短短九个月。
这一幕,堪称官场奇迹,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恐怕都极为少见。田千秋一无满腹经纶的才学,二无征战沙场的功勋,三无高贵显赫的家世背景,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两次恰到好处的进谏便封侯拜相,就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了。
不得不说,人生在世,时运和机缘实在是太重要了,其重要性有时候甚至大过才干和努力。在此,最极端的反例就是我们多次提到的李广——十六岁从军,身经百战,杀敌无数,九死一生,最后不仅没能封侯,连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死于自刎的刀下。
把田千秋和李广放在一起,就更能感受到造化弄人的无奈,以及“命运”这个东西的诡谲与荒谬。
对于“三无人员”田千秋的官场奇迹,连司马光都忍不住发了一段议论:“千秋无它材能,又无阀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数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当然,田千秋也不是完全没优点。司马光就说他“为人敦厚,有智”,就是做人既厚道又聪明,所以才能“居位自称,踰于前后数公”。他在丞相位子上也能胜任,甚至比前后几任还更称职。
武帝晚年对过往错误的忏悔,不仅表现在上述几则言行中,更集中体现在了一道正式颁布的诏书上。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轮台罪己诏》。
颁布这道诏书的起因,是稍早之前,由搜粟都尉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联名呈上了一道奏章,大意是说:“轮台以东,有可灌溉农田在五千顷以上,应派遣屯田士卒前往,设置校尉,栽种五谷;同时修建要塞亭障,一直向西扩张,既可威慑西域诸国,也可保护盟国乌孙。”
据《汉书》《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武帝刘彻看完奏章后,“深陈既往之悔”,于是便有了这道罪己诏。撮其要旨,深自悔过的内容主要有这么几段话: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虽胜,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
…………
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
…………
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这几段话的大意是:
之前有关部门上奏,要求给百姓增加赋税,每人多缴纳三十钱,用来加强边防,这是在加重老弱孤独者的负担。而今又要求派遣士卒,去轮台屯田。轮台远在车师国以西一千余里,此前开陵侯成娩进攻车师时,虽然获胜,迫使其国王投降;但因路途遥远,粮草不继,死在道路上的士卒有数千人,何况轮台更在车师国之西!
前不久李广利战败,将士死的死、散的散,朕心中时常悲痛。如今又奏请到遥远的轮台屯田开荒,并修建要塞,这是扰乱天下之举,不是爱护百姓的做法,朕不忍听闻。
当今急务,在于严禁苛酷和暴虐,不准擅自增加赋税,致力于农业这一国本,鼓励民间养马,以填补战马缺额、不让边防缺乏武备而已。
《轮台罪己诏》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道皇帝罪己诏,对当时和后世均有重大影响,因为它标志着武帝末年在政治取向和治国路线上的大幅度转变。尽管学界也有观点指出,《轮台罪己诏》的历史意义被班固和司马光夸大了,武帝的“罪己”很不彻底;但大部分古今学者仍然认为,武帝刘彻在其生命最后两年的悔过和转变,是汉朝得以恢复安定并继续发展的主要原因。
如唐代的褚遂良就称:“帝翻然追悔,情发于中,弃轮台之野,下哀痛之诏,人神感悦,海内乃康。向使武帝复用弘羊之言,天下生灵皆尽之矣。”(《旧唐书·褚遂良传》)
当代学者田余庆也撰文表示,正是由于武帝刘彻对自己的扩张政策感到悔恨,将治国路线由“尚功”调整为“守文”,从而“澄清了纷乱局面,稳定了统治秩序,导致了‘昭宣中兴’,才使西汉统治得以再延续近百年之久”。
从《轮台罪己诏》的主要内容可以看出,武帝刘彻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做出了转变:
其一,在治国路线和施政方针上,提出“禁苛暴”,即从严刑峻法的酷吏统治转向温和宽松的儒家仁政;
其二,在民生和经济方面,提出“止擅赋,力本农”,即从横征暴敛、竭泽而渔转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其三,在军事方面,提出“补缺,毋乏武备”,相当于从强势扩张、战略进攻转向了持重守成、战略防御。
民以食为天。无论在任何时代,作为“吃饭问题”和“粮食安全”的农业,都是国家的根本。尤其在古代社会,农业生产更是国计民生的重中之重。只有在民生富庶、经济繁荣、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国家的强大。武帝把丞相田千秋封为“富民侯”,便是取“与民休息,富养民众”之意。唐代的颜师古称之为:“欲百姓之殷实,故取其嘉名耳。”
要发展农业生产,就必须改进生产技术。武帝就找到了一个这方面的人才——农学家赵过,任命他为搜粟都尉,专门负责农业生产技术的改进。
赵过发明了“代田法”,使土地得以轮番耕作、充分利用,并且还能年年休耕,让地力得以恢复。此外,赵过还发明了从耕地、下种到耘锄的一整套新式农具,并教会老百姓使用,让农民“用力少而得谷多”,因而“民皆便之”(《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就这样,在武帝末年的幡然悔悟和改弦更张之下,已然民变四起、危机重重的大汉帝国,终于渐渐恢复了安定。就像一个大病一场的人,虽然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至少脱离了死亡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