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汉朝因民变纷起和一连串巫蛊大案导致内部动**时,匈奴高层也经历了新一轮的权力更迭。太始元年,即武帝刘彻以巫蛊为由将公孙敖腰斩并族诛的同一年,匈奴的且鞮侯单于病故,长子狐鹿姑继位。
双方内部各有变故,自顾不暇,所以边境的战事也就消停了几年。
到了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春,即“巫蛊之祸”次年,当汉朝内部的动乱渐渐平息时,匈奴的新单于也完成了对权力的巩固。于是,缓过劲来的汉匈双方,便又大打出手了。
匈奴率先出兵,入寇上谷、五原、酒泉等郡,杀掠汉地的官吏、百姓,汉朝有两名都尉阵亡。
同年三月,武帝刘彻派出了三名将领,兵分三路,大举反击。
此次挂帅之人,当然还是这些年风头最劲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另外两位,则是在平定太子兵变中立功的新人:一个是侍郎马通,率部击败太子少傅石德,封重合侯;还有一个叫商丘成,力战并生擒太子门客张光,封秺侯,并被武帝闪电提拔为御史大夫。
李广利率主力七万人马,从五原出塞;商丘成率两万人马,从西河出塞;马通率四万骑兵,从酒泉出塞。
匈奴单于狐鹿姑得知汉朝大兵压境,还是采用他们的老战术,将所有粮秣、辎重全部北迁,转移到郅居水(今蒙古国色楞格河)北岸;同时,其左贤王部也将其百姓全部转移到余吾水(今蒙古国土拉河)以北六七百里的兜衔山。
安顿完后方,狐鹿姑亲率精锐渡过姑且水(今蒙古国图音河),准备迎击汉军。在他正面,是商丘成兵团。汉军三路中,商丘成兵力最少,很难与匈奴主力正面抗衡。得到情报后,商丘成只能避敌锋芒,率部后撤。狐鹿姑闻讯,立刻命一名大将和李陵一道,率三万多骑兵尾随追击。
商丘成兵团且战且退,转战九日,一直撤到了蒲奴水(今蒙古国翁金河)。李陵见难以得手,才率部北还。
马通兵团挺进到天山,与匈奴大将偃渠所部遭遇。偃渠麾下只有两万余骑,而汉军却有四万;他见势不妙,立刻引兵北撤。所以,马通这一路相当于扑了个空,既无斩获也无损失。
三路中,唯一取得战果的,还是主力李广利兵团。
匈奴方面可能是情报有误,在李广利正面配置的兵力最少,只有卫律和右大都尉率领的五千多骑兵。他们虽然提前占据了夫羊句山(今蒙古国尚德山)的险要之处,但五千对七万,终究是众寡悬殊。所以,双方一交战,匈奴军立马崩溃,遂仓皇北逃。李广利兵团乘胜追击,进抵范夫人城(汉军将领在此筑城,中途病逝;其妻范夫人率众接续,最终完成,故名。今蒙古国达兰扎兰加德城西北)。
就在李广利首战告捷、正准备大展拳脚之时,长安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噩耗,一下子让他的心坠到了谷底——他的亲家、丞相刘屈氂被腰斩,其妻被斩首;而李广利的妻子和一家老小,则全都被朝廷抓进了大牢!
这个变故,源于李广利出征前跟刘屈氂说的一句话。
当时,刘屈氂为李广利饯行,送到了长安北面的渭桥。就是在这里,李广利对刘屈氂说:“如今储位虚悬,希望君侯早日奏请皇上,立昌邑王为太子;将来他若继位为帝,君侯就富贵无忧了!”
昌邑王刘髆是李夫人所生,即李广利的外甥;而李广利跟刘屈氂是儿女亲家。所以,只要让刘髆当上太子,李广利跟刘屈氂这两个当朝最显赫的人物,就能把他们的权势和地位一直保持下去。
刘屈氂闻言,欣然允诺,表示一定全力促成此事。
而李、刘二人万万没料到,他们的这番密语,竟然被身边的人偷听了去,然后很快就传进了一个叫郭穰的人的耳朵里。此人时任少府的内者令,不知是跟李、刘二人有过节,还是纯粹想告密邀功,总之立刻就将此事上奏给了武帝。
觊觎储位这种事情,虽然比较敏感,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按说不会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可要命的是,郭穰为了把事情闹大,以便从中取利,就硬把此事跟巫蛊挂上了钩。
在如今的大汉帝国,凡事只要跟巫蛊沾边,立马就会刺痛武帝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然后注定又会酿成一起血案。
郭穰对武帝说的是:“丞相夫人用巫蛊诅咒皇上,并与李广利一同祈祷神灵,要让昌邑王当上皇帝。”
武帝刘彻立刻命有司彻查——结果当然又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论罪当属大逆不道。
于是,同年六月,刘屈氂被押赴东市腰斩,其妻被押赴华阳街斩首;同时,李广利一家老小被全部下狱。
可想而知,身在前线的李广利惊闻如此噩耗,其心情会坏到什么程度;更严重的是,作为率领七万人马的汉军主帅,这一事件必将迫使他做出一个对汉朝最不利的选择。
李广利麾下有一个叫胡亚夫的掾属(秘书),是为了逃罪而从军的;见他一时间忧惧万分、计无所出,便怂恿道:“将军的夫人和家室都被捕入狱,若将军回朝,恐怕只能在狱中与他们相见了。到那时,若再想去往郅居水以北,还有可能吗?”
所谓郅居水以北,指的就是匈奴。胡亚夫的意思明摆着,就是劝李广利投降匈奴——因为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李广利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北上,希望通过建立更大的战功,来换取武帝刘彻的宽恕。退一步讲,即使要投降匈奴,也要经过一番力战之后再投——如此才能得到对手的尊重,从而抬高自己的身价。
主意已决,李广利遂命麾下将领率两万骑兵为前锋,渡过郅居水。恰在此时,匈奴的左贤王和左大将也率两万骑赶到。双方在郅居水北岸展开了一场遭遇战。由于两军兵力相等,基本上势均力敌,谁也无法轻易占到上风。
双方整整鏖战了一日,汉军越战越勇,终于在当天夜里将匈奴军击溃,并斩杀了左大将。匈奴军伤亡惨重,残部仓皇北遁。
就像李广利期待的那样,汉军果然再立一功。此次出征已经接连取得了两场胜利,如果不是后方出了那档子事儿,李广利兵团完全有可能乘胜北上,取得更大的收获。
然而,李广利“后院起火”的消息,早已在军中悄悄传开。谁都能判断出,他们这位主帅投降匈奴的可能性非常大。尤其是李广利的左右手,更是对此忧心忡忡。其麾下长史便与另一位将领密谋道:“李将军已对朝廷怀有异心,他是想拿将士们的性命换取战功——这么下去恐怕必败无疑。”
随后,两人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发动兵变逮捕李广利,夺取指挥权。
可李广利毕竟是主帅,在军中还是有一些耳目的。他提前得到消息,遂抢先下手,杀掉了长史和那名将领。
虽然把兵变扼杀在了萌芽状态,但李广利很清楚,军心已乱,此时若继续北进,绝对难有胜算,只好下令南撤。
匈奴单于狐鹿姑察觉汉军的异动,料定必有隐情,遂抓住战机,亲率五万精锐骑兵火速南下,竟然抢到了汉军的前头。当李广利兵团撤至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时,立刻遭到匈奴军的截击。双方主力展开血战,战况激烈而胶着,打了一天依旧难分胜负,彼此都付出了极大的伤亡。
到了入夜时分,匈奴军忽然主动撤出了战场。李广利赶紧率部继续向南撤退。不料,这却是匈奴人的计谋——他们早已在汉军的必经之路上挖掘了数尺深的壕沟。当汉军将士猝不及防、纷纷坠入陷阱时,方才佯装撤离的匈奴大军突然从背后杀出,对李广利兵团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汉军进退不得,一番苦战后,终于全线溃败。
李广利彻底绝望,就此投降了匈奴。
这样的结果,令狐鹿姑大喜过望。李广利虽然名分上还不是汉朝的大将军,但实际上早已是大汉军界的一号人物。如此重量级的人投奔匈奴,不仅让汉朝颜面扫地,对其军心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反之,则极大地提振了匈奴的军威和士气。
狐鹿姑随即把女儿许配给了李广利,对他的尊宠一跃而居卫律之上,当然就更在李陵之上。
武帝刘彻得到消息后,立刻诛杀了李广利的整个宗族。
先是李陵,后是李广利,两人的命运可谓如出一辙。尽管两个人的悲剧都是有小人从中作祟,可在他们的事情上,拥有最终决定权的武帝刘彻若是能多几分理性和冷静,断不至于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陵和李广利,其实都是被武帝逼反的。
到了匈奴后,李广利俨然成了单于狐鹿姑的头号宠臣——至少在所有叛降的汉人中绝对如此。对此卫律自然是妒火中烧。于是,如何除掉李广利,就成了卫律的当务之急。恰巧,没过多久,单于母亲大阏氏患病,卫律立刻抓住机会,请巫师为她驱邪作法。然后,巫师便在卫律的授意下,声称被前任单于且鞮侯附体,对大阏氏大发雷霆道:“我们以前每次出兵,都在神灵前许愿,说如果活捉李广利,一定要杀他祭天,何故不守誓言?”
大阏氏一听吓坏了,敢情这是得罪了神灵啊!
为了治病,大阏氏也不管眼下的李广利已经是自己的孙女婿了,马上命人把他抓了,五花大绑地带到了神庙前。李广利知道这回难逃一死,不禁破口大骂道:“我死以后,变成鬼也要灭了你们匈奴!”
可他话音未落,刀斧手就已经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给他们的神灵献祭了。
李广利本以为,他的后半生可以在匈奴安享荣华富贵,没想到从投降匈奴到像牛羊一样被宰杀,也不过才短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