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七月初七,太子刘据开始行动。他派人伪装成皇帝使节,前去逮捕江充等人。负责协助江充的大臣韩说怀疑有诈,不肯听命。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子的手下旋即将韩说砍杀,并把江充抓到了太子面前。
刘据亲自持刀上前,指着江充怒骂道:“赵虏!前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你这个赵国浑蛋,之前祸乱赵王父子还不够,现在还要来祸乱我们父子!”
说完,刘据就一刀砍下了江充的脑袋。
这个阴险狠毒的酷吏,在太子发动兵变的第一时间就死了,死得如此干脆,甚至让人都觉得有点儿遗憾。像这种为了陷害太子一人而不惜兴起大狱,令数万无辜百姓惨死的罪大恶极之人,就应该活着被审判,然后被处以极刑——因为不如此,正义就得不到合理的伸张,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解决完江充,刘据又命人把那些为虎作伥的胡人巫师押到上林苑,随即一把火就让他们灰飞烟灭了。
当天夜里,刘据命太子舍人持节进入长乐宫,来到长秋殿前,向皇后卫子夫禀报了眼下的事态。在征得皇后同意后,刘据征调了宫中马厩的骑兵队,以及长乐宫的侍卫队,并打开军械库,分发武器,然后告谕文武百官,宣称江充谋反,他奉命平乱。
文武百官都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太子背着皇帝干的。所以,大多数朝臣都不愿站在太子这边。
长安城就此陷入混乱,人人都在传言太子造反了!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说“造反”肯定不准确,但兵变却是可以坐实的。不管引发这场兵变的原因是什么,也不管太子之前受了多少委屈、如何迫不得已,到了这一刻,太子刘据都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跟父皇刘彻兵戎相见。
在一片混乱中,宦官苏文侥幸逃脱,旋即直奔甘泉宫,去向武帝告状,声称太子起兵造反。此时的武帝刘彻仍然保有一定程度的清醒,对太子也并未完全丧失信任。他说:“太子被调查,必然会恐惧,且对江充等人感到愤怒,才激发了这场变故。”
随后,武帝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派出使者去传召太子,命他前来甘泉宫。
如果不出意外,太子顺利前来,父子当面把事情说开,澄清所有误会,也许这场变故会就此平息,而太子刘据也可以逃过这场劫难。
然而,意外终究还是出现了。
武帝派去的这名使者,就在这重大的历史关头,由于心生胆怯,怕去了长安会被太子宰了,所以走到半路便掉头折返,然后向武帝扯了个弥天大谎说:“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武帝听到使者如此回报,其愤怒的程度可想而知——后面局势如何发展也就不难预料了。
就是这个胆小鬼的无耻谎言,最终造成了刘彻、刘据父子的反目成仇和刀兵相见。
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就被这么一个连名字都没记载的小人物决定了。从宏观角度看历史,似乎一切都是必然,凡事都有前因后果的逻辑脉络可循;可当我们从细节处看历史,却不得不承认,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有时候,某种细微的偶然性往往能够影响乃至决定历史的走向。
就在太子刘据发动兵变之际,时任丞相的刘屈氂竟然吓得不知所措。他既没有与太子交涉、平息事态,也没有组织力量应对,而是拔腿就跑,连丞相印信都丢在家里顾不上拿。
跑到安全地方后,刘屈氂才派手下的长史去甘泉宫向武帝禀报。
武帝问:“丞相做了什么?”
长史答:“丞相封锁消息,未敢轻易发兵。”
武帝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封锁什么消息?丞相现在要做的,就是像周公那样诛杀管、蔡!”
周成王年幼时,其叔父周公旦辅政,下面的管国、蔡国两个诸侯(都是他弟弟)发动叛乱。周公出兵平叛,诛杀了二人。
丞相刘屈氂本身是宗室成员,论辈分跟太子刘据算是兄弟(祖父都是景帝刘启,刘屈氂是武帝异母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所以,武帝这么说,意思很明确,就是别再顾及什么兄弟亲情了,当务之急就是平定叛乱,诛杀太子。
随后,武帝正式下诏给刘屈氂,做了非常具体的作战部署。他在诏书中说:“凡捕杀造反者,皆有重赏。用牛车堵塞道路,不要短兵相接,免得伤亡太大。坚闭城门,不让一个叛乱者漏网!”
与此同时,太子刘据也还在尽力争取百官的支持。他发布告示说:“皇上在甘泉宫卧病不起,恐怕会生变故,所以奸臣趁机作乱。”
可这种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听他的了。即使是之前依附他的那些“太子党”,出于趋吉避凶的本能,此刻基本上也都是明哲保身,作壁上观。
稍后,武帝刘彻从甘泉宫匆匆赶回,入住长安西面的建章宫;然后下诏征调三辅地区各部队入京,并将京畿范围内所有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和将领,全部交由刘屈氂节制。
皇帝摆开了四面合围的阵势,而太子这边的兵力则明显薄弱。刘据只能再次矫诏,赦免了长安各级官府在押的所有囚犯,命石德与门客张光分别率领;同时,又派人出城,试图征调驻扎在长水(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北)和宣曲(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的两支胡人骑兵。
然而,这么重要的武装力量,武帝是不可能让太子据为己有的。他派出侍郎马通,抢在太子之前赶到了胡骑驻地,通知他们:“太子的调兵符节是假的,不可听命。”然后,马通捕杀了太子派去的人,并率领这两支胡骑开进了长安城。
在皇帝与太子对峙的关头,长安城中还有一支举足轻重的军队,它最终站在谁那边,很可能就决定了谁是这场生死博弈的胜利者。
这支军队就是京师的两大禁卫军之一,因驻扎在长安城北部,故名北军。此时北军的指挥官,名叫任安,就是司马迁的千古名作《报任安书》中的那位友人。
太子刘据捷足先登,亲自乘车来到北军的军营外,出示了调兵符节,命任安听从调遣。任安恭恭敬敬地拜受了符节,接着以勘验符节为由回了军营。刘据在外面左等右等,最后等到的却是军营大门朝着他訇然关闭。
很显然,任安知道符节是假的。他没有对刘据动手,只是让他吃闭门羹,已经算是很仁义了。
当时,皇帝的调兵符节都是红色的,所以太子所持的假符节也是红色。武帝为了让下面各级官府和各路人马区分真伪,便将他所发的符节全部加上了黄缨。而任安接到的符节,当然没有这个防伪用的黄缨。
姜还是老的辣。太子刘据想走的每一步棋,无一例外都被武帝刘彻堵死了。
刘据使尽浑身解数都调不到兵马,最后只能裹挟长安城中的青壮百姓,连同他之前纠集的侍卫队、囚犯各色人等,拼凑成了一支数万人的“部队”。
显而易见,这纯粹就是凑人头的乌合之众,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绝不会超过十分之一。要跟朝廷的正规军打仗,绝大多数都只能白白送人头。
这时候,由丞相刘屈氂率领的朝廷军也已经集结完毕。
七月十三日,双方在长乐宫西门展开了一场血战。
昔日繁华太平的京师长安、威严肃穆的宫禁之地,就这样沦为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不得不说,太子麾下真正有战力且忠于他的人虽然不多,但还是很强悍的。他们跟朝廷军整整鏖战了五日,双方总共死了数万人。长乐宫门前的广场上尸体枕藉,鲜血汇成了一条条小溪,流进了旁边的沟壑。
尽管双方都伤亡惨重,可朝廷军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太子这边却根本没有任何支援,死一个就少一个。所以,当战斗进行到七月十七日,太子的部众终于土崩瓦解了。
从太子刘据诛杀江充、发动兵变到战败,历时仅十一日。
兵败后,失去了一切的刘据只能带着两个儿子,从长安城南的覆盎门出逃。此时负责把守城门的是丞相府的司直,名叫田仁。他不忍心对太子下手,便打开城门,给了太子和两个皇孙一条生路。
刘据一行前脚刚走,丞相刘屈氂后脚就追到了。得知田仁私纵太子,刘屈氂马上逮捕了田仁,并要将他斩首。时任御史大夫的暴胜之内心也同情太子,便道:“司直是二千石官员,理应请示皇上,岂能擅自诛杀?”
刘屈氂本就没什么主见,闻言便放过了田仁。可是,武帝很快就听说了此事,顿时勃然大怒,命人去严斥暴胜之,说:“田仁放走造反之人,丞相斩他,是维护国法。你为何擅自阻止?”
暴胜之意识到自己因一念之仁,已经触碰了天子的逆鳞,势必难逃一死。惶恐之下,这个昔日“威震州郡”的酷吏,也只能被迫自杀,一死了之。
紧接着,武帝刘彻派出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进入长乐宫,收缴了皇后卫子夫的玺绶。
至此,这对结发了四十八年的夫妻,终于走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虽然从中年以后,武帝刘彻就日渐冷落了卫子夫,但对她的礼遇却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减损;卫子夫也一直是名实相副的后宫之主。夫妻俩尽管不再像年轻时候那么恩爱有加,可至少在几十年的岁月里都做到了相敬如宾。
然而,巫蛊之祸摧毁了这一切。
当太子刘据被迫发动兵变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不论最后太子是成是败,卫子夫与刘彻都将彻底决裂。
此刻,玉玺和绶带被收缴,意味着卫子夫的皇后之位已被废黜。接下来,即便武帝刘彻不杀她,卫子夫的余生也是生不如死了。于是,结果不难预料,万念俱灰的卫子夫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之后,私自放跑太子的田仁被判处了腰斩。让人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同时被腰斩的,还有北军指挥官任安。
武帝认为,任安虽然没有参与谋反,但眼睁睁看着太子起兵,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明显就是首鼠两端、坐观成败。所以在武帝看来,这个任安就是一个奸猾的官场老油条,他是想看谁赢了,再投靠谁。如此怀有二心之人,岂能不杀?
接着被诛杀的,就是为数众多的太子门客。武帝宣布,凡是太子宾客中曾跟随太子出入宫门的,即视为有谋反迹象,一律斩首;至于那些明确跟随太子造反的,则全部族诛。此外,被太子裹挟、被迫卷入兵变的所有官吏和将士,则全部流放敦煌。
最后,武帝严令长安各门悉数关闭,并屯驻重兵,以防太子反扑。
到这里,该杀的都杀了,该判的也都判了,只剩下当事人太子刘据仍然在逃。武帝最终是会赦免太子,还是会毫不留情地依照国法处置,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成了朝野上下关注的焦点。
当时,武帝刘彻处于盛怒之中,满朝文武都怕惹祸上身,遂噤若寒蝉,没有人敢站出来劝解半个字。只有一个叫令狐茂的基层小吏,壮着胆子给武帝上了道奏疏,替太子求情,说太子都是遭小人江充陷害,不得已才起兵自救,希望武帝能解除戒严,赦免太子。
武帝看完,多少也有些醒悟,可终究还是没有颁发赦免令。
此时的刘据,一路向东逃亡,跑到了湖县(今河南省灵宝市西),躲藏在一个老百姓家里。这户人家穷得叮当响,主人只能靠卖草鞋供养太子和两个皇孙。刘据考虑到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恰好想起有个旧部就住在附近,且家境十分富裕,遂派人去联络。
不料,此人立刻就将刘据出卖了。八月八日,当地官府出动人马包围了刘据的住处。主人为了保护太子,与官兵格斗而死。刘据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遂悬梁自尽,两个皇孙旋即也被杀害。
随着太子的自杀,这起震惊天下的宫廷惨案终于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时年六十六岁的武帝刘彻,其杀伐决断的魄力依旧不减当年,没花多大工夫就平定了这场祸乱。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却是极其惨痛和苦涩的。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和一个祖父,会以逼杀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孙子为荣。武帝刘彻也许会以“社稷为重,国法无情”等堂而皇之理由来宽慰自己,但这起夫妻反目、父子相残的人伦惨剧,却终究是他余生中难以愈合的伤口。
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为大汉天子、手握生杀大权的武帝刘彻,又何尝不是这场巫蛊之祸的受害者呢?
巫蛊之祸的始作俑者,固然是死有余辜的酷吏江充,但假如我们要为本案设立一个审判庭的话,那么被押上被告席的人,绝不只有江充。追根溯源,如果没有武帝晚年施行的酷吏统治,如果不是他重用并纵容江充,如果他不是那么多疑、易怒和暴虐,那区区一个江充又怎么可能掀起这么大的一场祸乱?
归根结底,这场祸乱最大的责任人,最应该被押上历史被告席的,恰恰是武帝刘彻本人。换言之,他既是这起人伦惨剧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本案不可饶恕的幕后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