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之祸:酷吏江充的恐怖阴谋(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3248 字 3个月前

巫蛊之祸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叫江充的人。

此人原名江齐,赵国邯郸人,曾是赵王刘彭祖的门客,因某事得罪了赵王的太子刘丹,便逃亡长安,改名江充。他向武帝告发了刘丹,揭发了不少他的隐私。刘丹因此被武帝废黜了赵王太子位。

像这种阴险的告密者,通常都招人厌恶,但皇帝往往会喜欢这种人。因为对皇帝来讲,就是要有这种人,天底下那些奸恶和不法之徒才会无所遁形,自己的皇位才能坐得稳。

江充就很讨武帝喜欢。除了善于告密迎合了武帝的口味,此人还有一个长处,就是颜值很高,用班固的话说,就是“为人魁岸,容貌甚壮”。另外他还很会穿衣打扮,显得气质特别脱俗。所以,武帝对他一见倾心。“帝望见而异之,谓左右曰:‘燕、赵固多奇士。’”(《汉书·江充传》)

然后,武帝拿一些时政问题对江充进行了面试,结果非常满意,更觉得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江充为了博取政绩,就自告奋勇出使匈奴;顺利完成使命后,立刻被武帝任命为“绣衣直指”。

武帝交给江充的主要任务,就是“督察贵戚、近臣”,即专门刺探这些权贵的隐私,看看他们私底下都有什么猫腻。

而江充天生就是干“秘密警察”的料。他一上任,立马弹劾了一大帮贵戚近臣,迫使这些权贵不得不向武帝哀求,说他们愿意用钱赎罪。结果,仅此一项,国库就入账了数千万钱。

武帝认为江充不阿权贵,执法严明,既忠诚又正直,遂越发赏识他。

江充意识到自己的路子走对了——只要敢跟权贵死磕,自己就不愁功名富贵,因为天子好这口儿。

接下来,一般的权贵,江充已经看不上了。要磕,就得死磕天底下最大的权贵,这样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那么,天底下最大的权贵是谁?

除了皇帝,当然就是太子了。

江充就这样盯上了当朝太子刘据。很快,刘据就被江充抓了小辫子。有一回,刘据派了个手下去皇宫奏事。那手下图省事,就驾驶马车跑上了天子专用的驰道——此举属于僭越。江充将此人逮了个正着,立刻交给有司审判。

太子刘据知道江充正受父皇宠信,不宜跟他发生冲突,只好忍气吞声,派人去求情说:“我并非想袒护属下,只是不想让父皇知道我平时没管好下属,还希望江先生能宽大处理。”

江充抓了太子的人,目的就是想引他上钩;现在太子派人求情,正合他的心意,立刻做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非但一点儿面子不给,反倒将太子求情之事向武帝做了奏报。

武帝刘彻见江充连太子都敢得罪,觉得这充分说明他视国法高于一切,不禁感慨道:“人臣当如是矣!”(《汉书·蒯伍江息夫传》)

随后,江充越发得到武帝的信任和重用,旋即被擢升为水衡都尉(官秩二千石),一时间“威震京师”。

武帝刘彻赏识执法严明之人,这本身并没有错。可问题在于,这个执法者是真的出于公心、不畏权贵,还是把法律当成了博取个人富贵的工具,把打击权贵当成了博取皇帝信任的手段呢?

江充显然属于后者。说白了,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投武帝所好罢了。

武帝晚年的酷吏统治,无疑给了江充这样的政治投机者以野蛮生长的肥沃土壤,也给了他肆意妄为的自由空间。而面对江充这种居心叵测的酷吏,太子刘据既缺乏足够的警惕,更缺乏与之博弈的政治智慧,这就为江充之后的得寸进尺创造了条件。

就以手下违法一事来讲,当刘据得知手下被江充抓走时,应该立刻有一个清醒的判断,即江充是冲着自己来的。既如此,那就绝对不能去跟他求情,因为这恰恰是授人以柄的做法。本来手下误闯驰道,只是管教不严的过失;现在私下请托,就又加上了徇私枉法之嫌。而且,就算要说情,刘据也不能那么老实,把“不想让父皇知道”这样的心里话都给抖出去。因为这话一由江充转奏,不仅会加上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而且一定会让武帝怀疑——这小子平时是不是干了很多坏事都瞒着我?

武帝晚年那么多疑而猜忌,太子刘据不应该不清楚;而江充就是靠着揭发权贵隐私发迹的,刘据更不应该不加以防范。可令人遗憾的是,他的做法,只能说明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两点,也表明他严重缺乏一个合格储君应该具备的政治智慧和博弈手段。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太子刘据,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他的成长史。

刘据生于元朔元年,是武帝的嫡长子,于元狩元年七岁时被立为太子。当时武帝正深爱着皇后卫子夫,所以对刘据也十分疼爱。然而,随着刘据慢慢长大,武帝刘彻不无遗憾地发现,刘据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像自己,完全没有未来天子应有的霸气和才干。用《资治通鉴》的话说,就是“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

后来,随着武帝刘彻对皇后卫子夫的宠爱渐衰,转而宠幸其他妃嫔,很快又有了好几个儿子,如王夫人生下刘闳,李姬生下刘旦、刘胥,李夫人生下刘髆。

对此,卫子夫、刘据母子不免充满了危机感。

武帝刘彻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安,便对卫青说了这样一番话:“汉家天下草创以来,四夷(主要指匈奴)频频入侵,朕若不变更制度,后世便没有准则;若不出师征伐,天下便不能安宁。为此,才不得不让百姓承受劳苦。如果将来继任的天子又像朕这样,那就是重蹈亡秦的覆辙了。太子的性情敦厚沉静,必能使天下安宁,不会让朕担忧。总之,要想找一个守成之君,还有谁比太子更合适呢?听说皇后和太子心存不安,其实哪有他们担心的那回事,你可以把朕的意思转达给他们。”

卫青听了天子的这番肺腑之言,赶紧叩首谢恩。卫子夫随后也向武帝谢罪,表示自己不该心存疑惧。

应该说,武帝刘彻给自己和太子刘据的定位都是准确而清晰的。他自己,是为后世奠定法度的一代雄主,肯定要积极进取,大有作为;但这必然带来一个极大的副作用,就是对国力和民力造成严重的消耗。所以,他的继任者,就不能再像他这样拼命“折腾”,而要作为一个守成之君,施行儒家的仁政,与民休息,安养天下,还百姓以安宁平静的生活,让国家的元气慢慢恢复。

否则的话,汉朝必定重蹈暴秦的覆辙。对此,武帝刘彻显然也有清醒的认知。

正是基于上述定位,所以当武帝这些年来不断开疆拓土、征伐四夷,而生性仁恕的刘据一再劝谏时,武帝就会笑着对他说:“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由我来承担辛劳,让你去享受安逸,难道不好吗?”

武帝的态度充分表明,虽然太子性格“不类己”让他感觉遗憾,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刘据的缺陷;相反,从守成之君所需的禀赋而言,这倒不失为一种优势。因此,武帝没有怪刘据不谅解他的苦心,而是乐于让刘据保有他自己仁厚的天性。

中年以后的武帝常年出外巡游,朝廷的政务便都交给了太子,后宫事务则交给皇后。武帝回京后,刘据会将重要事务的处理结果禀报给他。武帝从来都没有意见,有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这说明,武帝对太子监国是完全信任的,对他的理政能力也是认可的。

对于武帝后期施行的酷吏统治,太子刘据显然很不认同。所以,刘据往往会尽己所能,将酷吏制造的许多冤假错案一一平反。此举虽然赢得了百姓的拥护,却得罪了酷吏。皇后卫子夫深感不安,经常劝刘据要顺从父皇的心意,不应该擅自替那些冤案的受害者平反。

出乎卫子夫意料的是,武帝刘彻得知后,表示支持太子的做法,反倒认为皇后不该这么劝太子。

随着太子刘据介入帝国政治的程度日渐加深,朝中的大臣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派,“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那些酷吏则与太子完全对立,水火不容。

尽管太子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可正邪两派的力量对比并不均衡。因为那些酷吏在朝中党羽众多,并且个个工于权谋,很会搞事情;而依附太子的朝臣们往往跟他秉性相同,都比较仁厚温良,也就相对缺乏博弈手段。

久而久之,朝中就形成了对太子“誉少而毁多”的局面——正面评价少,负面评价多。尤其是卫青去世后,酷吏集团更是认为太子没有了靠山,于是争相对他进行各种构陷。而酷吏集团不仅把持了外朝,在内宫还有一群帮手。

他们就是宦官。

刘据有一次入宫去看母后,待的时间有点儿长。宦官苏文立刻密报武帝,称太子与宫女们鬼混。不料,武帝竟然不以为意,反倒回头就命人给太子送去了两百个宫女。

此举至少说明了两点:第一,武帝听信了宦官的话;第二,即便如此,武帝还是对太子十分体恤——或许在他看来,男人好色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面对“从天而降”的两百个宫女,太子刘据当然是一脸蒙。他赶紧派人调查,才知是宦官苏文在背后构陷。而且,苏文还有个小团伙,如武帝身边的小黄门常融、王弼等人,都是他的马仔。这帮家伙,平时没少打太子的小报告;要不是武帝总体上还算信任自己的儿子,刘据恐怕早就倒大霉了。

皇后卫子夫得知这个小团伙的所作所为后,不禁切齿痛恨,叫太子马上去禀报皇帝,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可太子刘据在这件事上,跟武帝却很有默契。他对母后说:“只要我不犯错误,何必惧怕苏文这帮人!父皇心明眼亮,断不会听信这些奸邪小人的谗言,此事不足为虑。”

事实证明,刘彻、刘据这对父子,在一般的事情上,彼此间的信任度还是有的。比如后来有一次,武帝生了小病,命小黄门常融传召太子。常融马上抓住机会构陷,对武帝说:“太子得知陛下生病,面有喜色。”

武帝闻言,默然不语。稍后,太子入见,武帝留心观察,发现太子眼圈有些泛红,却故作言笑,就问他怎么回事。太子据实以告,原因无非是他担心父皇的病情,故而心中忧虑;但又不想让父皇察觉,才故作轻松之态。

武帝这下明白了,常融所言,纯属诬陷,于是立刻命人把这个阴险小人给拉出去砍了。

尽管武帝父子间的信任度还算牢固,不容易因小事离心,但这样的信任度也并非牢不可摧。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样东西,能够击穿父子二人维系多年的信任和情感。

这种东西,就是该死的巫蛊。

巫蛊在汉朝宫廷中的泛滥程度,几乎就跟瘟疫大流行一样,可谓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尤其是在女人扎堆的后宫,巫蛊更是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每个角落。在源远流长的宫斗历史上,后宫的妃嫔们为了争宠,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而巫蛊向来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武帝中年以后迷信神仙、追求长生,客观上又造成了“巫术市场”的畸形繁荣。当时,京师长安遍地都是方士和巫师,装神弄鬼、各显神通。用司马光的话说,就是:“率皆左道惑众,变幻无所不为。”(《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在武帝的后宫,最受欢迎的就是女巫。因为她们可以“教美人度厄”,就是用各种巫蛊之术帮美女们争风吃醋。据说,为了斗法,当时未央宫好多房子底下都埋着诅咒用的“人偶”。

起初,嫔妃们还只是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互相伤害,后来就彻底撕破脸了,开始检举揭发,彼此攻讦,都拼命指责别人诅咒皇帝、大逆不道。

这样相互攻击的结果,自然是一地鸡毛。武帝在震怒之下,一口气杀了几百个人——其中既有嫔妃、女巫和宫女,也有牵连进来的外朝大臣。

后宫的巫蛊之乱到此总算是消停了,但武帝刘彻的疑心病却越发严重。有一次,武帝白天小憩,竟然梦见有几千个木头人手持武器攻击他。武帝霍然惊醒,然后就感觉身体很不舒服,而且精神恍惚,很多事过目即忘。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江充登场了。

眼看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似乎来日无多,江充不免担心,他之前把太子往死里得罪了,一旦太子登基,必然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趁着武帝还在,赶紧先把太子收拾了。

而收拾太子的办法,根本不用找,眼前就有现成的——巫蛊。

对武帝而言,眼下“巫蛊”这两个字就是最可怕的魔咒——只要一提它,立马会让武帝暴跳如雷、丧失理性。

当然,像江充这种工于权谋的酷吏,做事情绝不会不动脑子。为了让陷害太子的行动显得不那么突兀,江充决定采用迂回之策,首先在京师内外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清查巫蛊行动;然后在这一烟幕弹的掩护下,再对太子进行准确的狙杀。

计划确定后,江充立刻向武帝禀报,称皇帝龙体不安,皆因巫蛊作祟,必须进行更大范围及更加彻底的清查。武帝深以为然,马上任命江充为治理巫蛊的全权使者。

一场血腥而恐怖的“巫蛊之祸”,就此拉开了大幕。

江充召集了一大帮胡人巫师,在京师长安、三辅地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乃至天下各郡国,到处搜查,掘地三尺,逮捕了所有涉嫌埋藏“人偶”、施行巫蛊的人,甚至连在夜间从事祭祀活动的人也都被抓了;然后严刑拷打,命他们供出同党。

无辜被抓的百姓忍受不了各种酷刑,纷纷屈打成招,互相诬告攀扯。江充旋即上奏,称这些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皆属大逆不道。

既然如此,那当然全都要判处死刑了。据《资治通鉴》记载,在江充的刑讯逼供、大肆株连之下,“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其中,真正搞巫蛊的人肯定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是被冤杀的。

经过这一通猛如虎的操作,恐怖气氛渲染得十分到位;因为准备工作也做得够足,江充终于可以放出他最后的大杀招了。

他授意胡人巫师檀何四处扬言:“宫中也有巫蛊之气,不彻底清除,皇上的身体是不会好的。”武帝闻讯,马上授命江充进入未央宫彻查,并派大臣韩说、御史章赣和宦官苏文全力协助。

江充随即率领一支由酷吏和巫师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地进入宫中;然后就像开足了马力的挖掘机一样,到处刨坑掘地,把整个皇宫掀了个底朝天。为了表现自己执法严明、无所忌惮,江充甚至连武帝刘彻的御座都给砸掉了,理由当然是搜一搜御座底下有没有埋藏人偶。

紧接着,江充又进入后宫,先从那些很少得到武帝宠幸的嫔妃入手——理由是这些人为了得宠最有可能施行巫蛊。然后,江充又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皇后卫子夫的寝宫——因为武帝这些年一直冷落皇后,所以皇后自然也有施行巫蛊的动机和嫌疑。

铺垫完所有这一切后,江充终于率领队伍开进了太子宫;旋即如同犁庭扫穴一般,把太子宫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挖了一遍。

据司马光记载,江充对皇后寝宫和太子宫的肆意破坏,竟然导致皇后和太子的床都无处安放,晚上睡觉都没地方。“(江充)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一个酷吏可以借着查案之名如此凌辱皇后和太子,并把整个皇宫掘地三尺,几乎把它变成了大型施工现场——这在几千年中国历史上,如果不是绝无仅有,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

不过,人家江充连武帝刘彻的御座都给砸了,你皇后和太子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江充在太子宫“掘地纵横”之后,一个毫无悬念的结果就出现了——他宣布,在太子宫挖到了很多桐木雕刻的人偶;又搜到帛书若干,上面写满了大逆不道之词。

显而易见,这都是江充的栽赃陷害。可明知如此,太子刘据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此时,武帝正在甘泉宫养病,江充宣称要立刻将调查结果上奏天子。刘据大为恐惧,赶紧向太子少傅石德求助。石德身为太子的老师,若太子被问罪,他肯定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同样万般无奈的石德在情急之下,只能劝太子鱼死网破。

他说:“之前,丞相父子、两位公主和卫伉都因巫蛊而死;如今江充又从殿下宫中掘得木人——这究竟是事实还是他们栽赃,你根本解释不清楚。而今之计,只有假传圣旨,逮捕江充,逼他说出真相。现在皇上在甘泉宫养病,连皇后和殿下派去的使者都见不到,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而奸臣已嚣张到如此地步,殿下难道没想到秦朝太子扶苏的往事?”

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在巡游途中驾崩,遗诏由长子扶苏继位;宦官赵高却与丞相李斯合谋,矫诏逼扶苏自尽,拥立次子胡亥即位。石德举此事为例,就是劝刘据不要像扶苏那样任人宰割,索性就跟江充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走这一步,不论起因和动机如何,客观上就形同谋反了——毕竟江充是皇帝亲自授命、专治巫蛊的全权大臣;胆敢矫诏跟他干仗,无异于犯上作乱。

思虑及此,刘据犹豫了,便道:“我身为人臣人子,岂能擅自诛杀臣子?不如前往甘泉宫,向父皇谢罪并解释清楚,但愿能洗清罪名。”

可是,江充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在刘据准备动身之前,江充上奏武帝的快马早已经派出去了。

至此,太子刘据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此时再去甘泉宫,自证清白的机会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无疑要冒很大的风险,极有可能是自投罗网。

所以,刘据别无选择,只能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