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晚年的武帝刘彻在昏聩暴虐、滥用刑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整个帝国的统治机器也变得越来越苛酷而残暴。
“上以法制御下,好尊用酷吏,而郡国二千石为治者大抵多酷暴,吏民益轻犯法。”(《资治通鉴·汉纪十三》)
武帝用严刑峻法统治天下,喜欢重用酷吏;于是天下各郡国的主政官员便日益“酷吏化”。而基层官吏和百姓非但没有在严酷的法网中变得温良恭顺,反倒逆向而行,动不动就触碰法网。
上有暴政,下必有暴民。这是千古不易的铁律。
秦朝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青年时期的武帝刘彻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所以才会将儒学奉为治国思想。然而他所尊奉的毕竟是“儒法合流”的儒学,且在实际操作中主要是法家思想,所以到了中年,尤其是晚年以后,儒家的德治、仁政理念便被他抛之脑后,只剩下法家的酷吏统治和变本加厉的严刑峻法。
于是,跟暴秦当年发生的事情一样,到了天汉年间,即武帝刘彻六十余岁时,函谷关以东的百姓便纷纷揭竿而起了。暴动的烽火一经燃起就迅速蔓延,遍及豫、楚、齐、燕、赵等地,呈现出燎原之势。
大的民变武装有数千人。他们攻打城邑,夺取官府军械库的武器,释放监牢里的死囚,逮捕各郡的太守、都尉,斩杀二千石的高官。
小的民变武装也有数百人。他们劫掠乡里,四处流窜,攻击、抢劫过往商旅,以致很多郡县道路断绝,无法通行。
武帝刘彻接到雪片般飞来的各地急报,不禁有些难以置信。他立刻命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等有关官员,调集力量镇压各地民变。然而,各级官府平时欺压百姓很有一套,碰上这种有组织暴动就抓瞎了,折腾了好一阵子,就是搞不定。
紧要关头,武帝刘彻只好祭出大招,迅速任命了一批直接听命于他的全权特使。这批人穿“绣衣”,持节杖,佩虎符,故称“绣衣直指”,也叫“绣衣御史”或“绣衣使者”。
“绣衣直指”是一般酷吏的升级加强版,可以说是开了中国历史上“秘密警察”之滥觞。后世三国时期的吴国“典校”,唐朝武则天时期的“内卫”,北宋的“皇城司”,明朝的“锦衣卫”等,都是它的效仿者。
一般酷吏只拥有调查权和执法权,而“绣衣直指”则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调动军队的权力,且持有节杖,可临机专断。所以到了地方上,连封疆大吏都得对他们唯命是从。当然,“绣衣直指”并非常任官,只为专案而设,事毕便会被收回权力。
由于可以调动各地军队协同作战,这批“绣衣直指”一出马,立刻对民变武装实施了沉重打击。一些大的郡,官军动辄斩首一万余级,小的郡也能诛杀数千人,其中就包括那些给叛军充当向导、提供饮食而遭连坐的普通百姓。
几年下来,各地叛军首领大多被官府捕杀——可叛乱并未就此平息。被打散的民变武装往往没过多久就又啸聚成群,占据山川险要,让官军疲于奔命,很是头疼。
民变之所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根源还是在于朝廷对民间社会的过度榨取。
这些年来,武帝刘彻一方面连年用兵,征战不休;一方面大兴土木,巡游无度——各种巨额耗费,最终都要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同时,各级官府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也为了自身种种利益,必定会层层加码,对百姓进行各种盘剥。其结果就是敲骨吸髓,竭泽而渔。
不堪重负的老百姓想活下去,要么是抗税,要么是逃亡,总之就是被迫触碰法网。而武帝刘彻为了维持对民间的强力榨取,又会以酷吏统治和严刑峻法来“保驾护航”。这就形成了一个“压迫—反抗”“更大力度压迫—更大力度反抗”的恶性循环,最后导致走投无路、动辄得咎的老百姓,不得不采取揭竿而起的最极端方式来保障自己最基本的生存权。
社会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最好的缓和矛盾的方法,就是武帝刘彻必须反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改变统治方式,修改现行政策,还百姓一个起码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能够活下去并休养生息。说难听点儿,就算是割韭菜,也得让它长一长,不能连根都刨掉。
然而,此时的武帝还远不到反思的时候。他认为,“盗贼”之所以反复滋生、除之不尽,问题在于各级官员没有尽力,法令还不够严苛。
于是,他随即出台了一项针对官员“怠政”的法令,称为“沉命法”。具体措施是:凡各郡国出现变民,官府没有及时发觉,或发觉后未能全部逮捕的,那么该郡国上自二千石官员,下至最基层的小吏,一律处死。
这就是典型的扬汤止沸——本来就是严刑峻法造成的问题,却指望用更严厉的刑罚来解决,其结果当然是适得其反。
“沉命法”的颁布,让大汉帝国的各级官吏变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如果说之前的严刑峻法导致了民不聊生,那么现在则连官员也无以聊生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郡国的基层小吏为了保命,就千方百计隐瞒当地的暴乱情况。而上头的官员也不希望他们汇报实情——因为民变武装的人数一旦统计上来,他们就有责任把所有变民全都清剿干净,一个都不能漏掉,否则自己就得掉脑袋。
如此一来,基层小吏和上级官员就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反正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那就天下无贼了,管他实际情况坏到什么程度。所以,当时上下级之间的往来公文,全都是虚头巴脑的粉饰之词,所有人都在互相忽悠,也都在彼此包庇。
用司马迁的说法,就是:“故盗贼寖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史记·酷吏列传》)
当然,武帝刘彻也不是瞎子、聋子,他在位快五十年了,官场上的那些套路和猫腻能不清楚吗?尤其是他派出去的那帮“绣衣直指”,更不是吃干饭的。
其中,一个叫暴胜之的,便是官员们的噩梦。
此人每到一处,必定干掉一大票弄虚作假、尸位素餐的官员。“老虎”也抓,“苍蝇”也拍,死在他手底下的二千石以下官员多到不可胜数,一时间“威震州郡”。
短短几年后,暴胜之便因功擢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春,武帝刘彻又以一种极为残忍的刑罚杀了一个大臣。
这种刑罚就是腰斩。
而这个被腰斩的大臣,不是别人,正是用一句谎言让武帝铸成大错、令李陵万劫不复的公孙敖。
腰斩之所以残忍,是因为犯人被砍成两截后,并不会立刻死亡,其神志在一段时间内仍会保持清醒。有的犯人出于本能,上半截身子会在地上爬出一段距离,身后会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其血腥残忍之情状,令人不忍目睹。
历史上被腰斩的最有名的人物,就是秦朝丞相李斯。而据薛福成《庸庵笔记》记载,历史上最后一个被腰斩的人,是清朝雍正时期的官员俞鸿图。俞鸿图因科场舞弊案被腰斩,行刑后上半截身子在地上打滚,还用手指蘸血,在地上一连写下了七个“惨”字。据说后来雍正听闻这种惨状,才正式废除了腰斩之刑。
史书没有记载公孙敖被腰斩的情形,但想必也是很惨。
他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表面原因是他的妻子施行巫蛊,东窗事发后他就被连坐了。可事实上,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这是武帝刘彻在秋后算账——对公孙敖在李陵事件中极其恶劣的欺君行为进行惩罚。
正因为是近乎报复的惩罚,才会动用“腰斩”这种痛苦指数极高的酷刑。
那武帝为什么不明说,而要另外找借口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武帝明说是因为李陵事件,那就等于承认他自己在这件事上犯了极大的错误——既然公孙敖是因诬陷李陵而被腰斩,那武帝身为决策人,又该负什么样的领导责任,并对自己实施怎样的处罚呢?
所以,为了避免打自己的脸,武帝就必须淡化李陵事件,找别的借口来收拾公孙敖。
此时的武帝刘彻,可能连自己都没想到,他随便找了个“巫蛊”的罪名栽到公孙敖头上,却恰似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接下来几年,大汉帝国的内宫外朝,将围绕“巫蛊”这一关键词,爆发一起又一起血腥惨案,令一大帮皇亲国戚先后死于非命。
第二起巫蛊案,发生于四年后的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
这回倒霉的人,就是前文提到的当朝丞相公孙贺。
当初公孙贺就是明知“丞相”是个高危职位,才一把鼻涕一把泪想推掉;可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硬着头皮上任了。所幸,十余年下来,公孙贺这丞相貌似当得也还稳妥,没出啥事儿。
公孙贺的夫人卫君孺是卫子夫的姐姐,所以他跟天子刘彻算是连襟。也许在公孙贺看来,这层关系多少还是起到了护身符的作用——毕竟之前那些死于非命的丞相,都没有这个身份加持。
因着这层特殊身份,公孙贺一家可谓官运亨通。他升任丞相后,空出来的太仆一职,马上由自己的儿子公孙敬声顶了上去。父子俩一个三公,一个九卿,备极荣宠,风光无两。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位富贵绝顶的丞相公子,却是个坑爹的家伙。
按说公孙贺这一家子,在大汉帝国的权势地位已经仅次于天子刘彻了,他们家最不缺的应该就是钱。可这个公孙敬声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利用太仆的权力,擅自挪用了北军的公款一千九百万钱。事情败露后,公孙敬声当即被捕下狱。
碰巧这个时候,朝廷正在大举搜捕一个名叫朱安世的游侠。武帝刘彻急于抓获此人,不仅下了死令,还给有关部门定了最后期限。公孙贺救子心切,赶紧向武帝请命,表示他会尽快将此人抓捕归案,并希望以此功劳替儿子赎罪。
武帝同意了。随后,手握丞相大权的公孙贺调动所有力量,很快就把朱安世给拿下了。可公孙贺万万没料到,他儿子挪用公款本来还不算多大的事,顶多丢掉官位再判个几年,远不至于掉脑袋——而他把这个朱安世一抓,却给自己和整个家族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据《汉书·公孙贺传》记载,朱安世被抓时,竟然笑着对公孙贺说了一句话:“丞相祸及宗矣!”
丞相的大祸就要降临到整个宗族了!
公孙贺以为这是朱安世恼羞成怒之下的狂言,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儿。不料,朱安世随后便在狱中上书,把他掌握的有关公孙敬声的黑料全给抖出去了。
这些黑料的劲爆程度超乎想象,其中主要是两条:第一,指控公孙敬声跟阳石公主私通;第二,指控公孙敬声私下请巫师作法,施行巫蛊,并在长安通往甘泉宫的路上埋藏“人偶”,用恶毒之言诅咒皇帝。
这道奏书一上,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武帝刘彻震怒,于次年正月把公孙贺逮捕入狱,命有关部门立案审查,“穷治所犯”,也就是穷追猛打,不放过任何一个稍有牵连的人。
朱安世的两项指控都很致命,随便一条都可以让公孙贺被灭族。可问题在于,朱安世所言,到底是不是事实?这些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说公孙敬声施行巫蛊、诅咒皇帝属实,那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们一家子已经富贵绝顶,皇帝刘彻也是他的姨父,公孙敬声究竟有什么理由希望皇帝赶紧死呢?
遗憾的是,对于这些关键问题,《史记》《汉书》都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二者几乎都是用一句话就交代了事情结果,说公孙贺父子随后死于狱中,整个家族也被诛灭。
短短几个月后,被控与公孙敬声私通的阳石公主,还有一个诸邑公主,以及卫青的长子、长平侯卫伉,也都被这起巫蛊案株连而丢掉了性命。后世学者如唐朝颜师古等认为,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都是皇后卫子夫所生,且从她们所封食邑的富庶程度看,之前应该都颇受武帝宠爱;至于卫青长子卫伉,也有说法认为他是阳石公主的丈夫,但《史记》《汉书》均无记载,只能聊备一说。
这三人中,除了阳石公主是遭到明确指控外,诸邑公主和卫伉为何卷入巫蛊案,其牵连程度有多深,史书全都付诸阙如。
事实上,从武帝晚年的猜忌、暴虐和滥杀来看,不排除这起巫蛊案是冤假错案的可能性。正如之前听信公孙敖的谎言就诛杀李陵全家一样,这起巫蛊案,也完全有可能是出于朱安世的诬陷。而武帝刘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有关部门就迎合上意把它办成了铁案。
由朱安世引发的这起巫蛊案,令丞相一族、两位公主和一位名将之后全都丢了性命,后果已经算是相当严重了。但若是跟紧随其后的另一起宫廷惨案比起来,仍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这起惨案,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巫蛊之祸”;其受害者,就是堂堂大汉帝国的当朝太子刘据,以及他的生母、武帝刘彻曾经的最爱——皇后卫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