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武帝刘彻已经六十九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古代,这应该算是高寿了。
自从刘据死后,大汉帝国储位虚悬;而年迈多病的武帝也自知时日无多,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尽早确立继承人。
武帝原本共有六子,除长子刘据外,次子齐王刘闳早逝,五子昌邑王刘髆于这一年正月亡故,眼下还剩三个,分别是三子燕王刘旦、四子广陵王刘胥和少子刘弗陵。
如果以长幼排行作为替补原则的话,最有资格继任太子的无疑是燕王刘旦。另外,据《汉书·武五子传》记载,刘旦“为人辩略,博学经书、杂说,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可见与青年时期的武帝颇为相似。假如武帝想要的是年纪最大、性格最成熟、各方面都最像自己的继承人,那么刘旦显然是不二之选。
然而,刘旦具备的这些优势,却都不符合武帝选储君的标准。
前文已述,早在巫蛊之祸前,武帝刘彻就已明确表示,自己的继任者必须是一位能够让天下安宁的守成之君,而不能再像他这样一味进取,否则必定重蹈暴秦覆辙。简言之,他想要的未来天子,恰恰是在性格和政治取向上都跟他不一样的人。
而刘据死后,随着武帝的幡然悔悟和《轮台罪己诏》的颁布,他更是主动改变了自己的治国路线和施政方针,相当于提前进入了“守成”阶段。
在这一背景下,燕王刘旦越像青年时代的武帝,他就越不可能成为未来的大汉天子。
可刘旦自己并不这么想。他从皇位继承的一般原则出发,认为自己是剩下三个儿子中最年长的,自然应该由他继任太子。所以,他便迫不及待地上书武帝,要求入宫“宿卫”。这两个字,其实就是急着想要当太子的委婉说法。
此举是违背礼制的行为。武帝大怒,立刻将刘旦的使者斩于北阙之下;稍后,又以刘旦藏匿亡命之徒为由,削掉了他三个县的封邑。
如此一来,燕王刘旦就与太子位无缘了。
再来看刘旦的同母弟、广陵王刘胥。《汉书·武五子传》称其:“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动作无法度。”意思是刘胥身材魁梧,喜欢声色犬马,力能扛鼎,还能徒手跟狗熊、野猪等猛兽搏斗,很多行为都不合法度。
很明显,这又是一个“粗犷版”的青年刘彻,当个武将上阵杀敌还行,但做太子肯定不靠谱,所以直接被淘汰了。
最后,就只剩下钩弋夫人所生、年仅七岁的幼子刘弗陵了。
当然,刘弗陵并非武帝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之后的无奈选择。相反,据《汉书·外戚传》记载,刘弗陵从小就与众不同,“生与众异”,显得很早熟,不管是身体还是智力都比同龄人发育得早,“壮大多知”,所以“上常言‘类我’”——武帝经常说刘弗陵很像他。因此,武帝“甚奇爱之,心欲立焉”——对他十分偏爱,早有立刘弗陵的打算。
不过,武帝却担心幼主即位,母后必然临朝,而外戚也就随之坐大,到时候就有可能重演汉初的“吕氏之祸”。所以,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到了后元元年,武帝意识到立储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刘弗陵接班,又能避免女主干政和外戚擅权。
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杀了钩弋夫人。
古代人常说母以子贵,通常儿子当上太子,做母亲的后半生也就富贵无忧了。可凡事总有反例,钩弋夫人就不幸成了这个少有的反例。
武帝晚年虽然宠幸钩弋夫人,但为了大汉社稷的稳定和江山永固,他也只能忍痛割爱。主意已定,武帝便找了个罪名,严厉谴责了钩弋夫人。据《汉书》记载,钩弋夫人不久便忧惧而亡;而《资治通鉴》则说,武帝先是把钩弋夫人关进了掖庭狱,没过几天就将她赐死了。
左右近臣对武帝的这一做法都颇为不解。武帝也知道他们心里满是疑问,有一天闲着无事,就故意问左右说:“外人对此事怎么看?”
左右答:“外人都说,明明要立其子,为何又要杀其母呢?”
武帝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种事,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和外面那些蠢人能理解的。自古以来,国家之所以动乱,大多因为君主幼弱,其母正值盛年。女主一旦掌权,便会骄恣**,无人能够制约。你们没听说过吕后的事吗?所以,迫不得已,只能先把钩弋夫人除掉。”
这就是典型的帝王心术,源于法家的权谋之学。武帝刘彻不仅对此谙熟于心,且在位这么多年一直运用得炉火纯青。在法家的观念里,君主的威权是人世间唯一至高无上的东西,绝不能受到任何威胁和挑战——哪怕这样的威胁并非现实存在,只是一种可能性,也必须将其扼杀于萌芽状态,防患于未然。
至于这么做会牺牲谁的性命、牺牲多少人的性命,对帝王而言,都是在所不惜的。
解除了“女主干政”这一后顾之忧,接下来,就是为刘弗陵物色几位靠得住的顾命大臣了。在内廷外朝的文武百官中,武帝刘彻最信得过的人,莫过于时任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的霍光。
霍光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十几岁就被霍去病带到了长安,入宫担任郎官,侍从武帝左右。霍光为人沉稳持重,做事极为严谨。据《汉书·霍光传》记载,他每次出入殿门,落脚总在同一个地方;有好事的同僚暗中做了标记,然后专门拿尺子去量,发现竟然“不失尺寸”,就是几乎没什么误差。对此,班固不禁在书中赞叹:“其资性端正如此。”
霍去病去世后,霍光便被武帝擢任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他“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所以武帝刘彻对他“甚见亲信”。
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且从未犯任何过错,令霍光在武帝心目中有着任何人都难以比拟的地位——这是由漫长时光沉淀下来的信赖和情感,也是一种由无数日常细节构建起来的君臣相知。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精明过人的武帝才会认为群臣百僚之中,“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汉书·霍光金日磾传》),只有霍光能担重任,可以把社稷托付给他。
为了让霍光明白自己的托孤之意,武帝特地命人画了一幅《周公辅政图》,即周公旦背着年幼的周成王召见诸侯的情景,然后把画赐给了霍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武帝看上的第二位顾命大臣,是匈奴籍的金日磾。
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当年休屠王本欲归汉,中途反悔,被浑邪王所杀。随后,年仅十四岁的金日磾便和家人一道被籍没入宫,成了养马的宫奴。据说成年以后,金日磾长得十分魁梧,身长八尺二寸,且“容貌甚严”,一表人才。而且,他还很善于养马,被他喂养的马都长得膘肥体壮。武帝因此对他分外赏识,便擢升他为马监,后来又升为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
因善于养马而致富贵的金日磾,遂被后世尊为养马业的祖师爷。
金日磾跟霍光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做人做事极为小心谨慎,且地位越是尊贵,就越是常怀临深履薄之心;所以在武帝身边侍奉多年,同样从未出过差错。对此,武帝当然十分满意,“上甚信爱之”(《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后元元年六月,宫中发生了一起刺杀案,行刺目标正是武帝。如果没有金日磾,武帝刘彻恐怕就遭遇不测了。
该案的主谋之一,就是在平定太子兵变中立功、受封重合侯的马通。他有个兄长叫马何罗,在宫中任侍中仆射,素与江充交好。兄弟俩本来都官运亨通,日子过得很滋润,可随着武帝的悔过,政治风向突然逆转,马氏兄弟就开始惴惴不安了。当武帝为太子刘据平反,并诛杀江充的宗族和党羽后,马何罗越发担心遭到清算,便与弟弟马通合谋,决定刺杀武帝。
作为武帝身边的侍从官,马何罗拥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原本是很容易得手的,可他们的计划就因为金日磾失败了。自从马氏兄弟开始密谋,一贯细心的金日磾就察觉到他们举止异常,遂多留了个心眼儿,一直暗中跟踪他们。
马氏兄弟也不是笨蛋,很快就发现被金日磾盯上了,故迟迟不敢发动。
不久,武帝前往甘泉宫。随行的金日磾恰好生了小病,在值班室休息,没陪在武帝身边。马氏兄弟觉得机会来了,就叫上弟弟马安成,兄弟三人假传圣旨,带上一帮手下,深夜出宫,杀了军械库官员,取出兵器进行了分发。
次日清晨,武帝未起,马何罗袖中藏刀,径直进入了武帝寝殿。金日磾正准备上厕所,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赶紧跑到武帝卧室门口守着。马何罗从东厢房进来,看见金日磾,吃了一惊——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仍直奔门口而来。可能是过度紧张,马何罗撞到了门旁的一把瑟,乐器落地,发出声音,他吓得僵在了那里。
金日磾趁此机会,冲上去一把抱住马何罗,同时大叫:“马何罗造反了!”
武帝惊醒,此时侍卫们也都冲了进来,纷纷抽刀上前,要去杀马何罗。武帝担心伤及金日磾,就命侍卫们不得动刀。金日磾人高马大,一把就将马何罗摔倒在地。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擒拿。随后,马氏兄弟三人及其党羽全部伏诛。
作为天子近臣,心细如发和勇于救主,无疑是最突出的两个优点,而金日磾全都具备。可见武帝对他的信任,绝非没有来由。
第三位入选的顾命大臣,是时任太仆的上官桀。
上官桀,陇西上邽(今甘肃省清水县)人,年轻时入职禁军,任羽林期门郎。相较于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的入选就颇有几分运气成分了。霍光和金日磾都是在武帝身边兢兢业业侍奉了二三十年;而上官桀博得武帝赏识,则是由于两件小事。
有一回,上官桀护卫武帝前往甘泉宫,路遇大风,车驾难行。武帝就命上官桀把硕大的车盖解下,举在手中,以减少风阻。上官桀一路举着沉重的车盖,却仍紧跟车驾,没有掉队。如此孔武有力,自然引起了武帝的注意。稍后,突然天降大雨,上官桀反应神速,立马将车盖罩在了武帝头上。武帝“奇其材力”,对他的勇力和敏捷十分欣赏,随即擢升他为未央厩令,负责管理宫中的名贵马匹。
后来,武帝患病了一段时间,病愈后赶紧来看他最珍爱的那些宝马,竟然发现马儿比以前瘦了一圈,顿时大怒,对上官桀吼道:“你以为我从此都见不到这些马了吗?”
这一质问非同小可。起因是马,但武帝这话的意思却是:你上官桀以为我活不长了,才敢如此懈怠。说完,武帝就准备把上官桀抓起来关进大牢。就在这决定他一生命运的瞬间,生性机敏的上官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边拼命磕头一边泪如雨下,哽咽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汉书·外戚传》)
臣听说皇上龙体不安,日夜忧惧,心思全都不在马上啊!
上官桀的反应虽然跟上回拿车盖挡雨一样神速,但这话其实并不高明,颇有狡辩之嫌,且谄媚的味道十分浓厚。假如是年轻时的武帝,一听这话很可能会更加恼怒。可是,武帝毕竟老了,而人一老,耳根子就特别软,特别容易被好听话打动,而不管这好听话有多么廉价。
所以,上官桀非但没有因此遭殃,反倒因祸得福——“上以为忠,由是亲近,为侍中,稍迁至太仆。”(《汉书·外戚传》)
武帝认为他忠心可嘉,越发青睐他,遂擢升他为侍中,稍后又拜为太仆。
第四位入选的顾命大臣,是时任御史大夫的“理财大师”桑弘羊。
前文已述,桑弘羊就是“盐铁专营”这一经济政策的主导者。该政策为汉朝创造了巨量的财政收入,极大缓解了帝国的财政危机,且对后来的中国历史影响深远。桑弘羊因功擢升大农丞,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
不久,桑弘羊又以治粟都尉兼领大农令(代理部长),全面主管国家财政,并开始推行一项新的经济政策——“平准均输法”。所谓平准,即贱买贵卖,平抑物价;所谓均输,即对物资进行统一征购、运输和调配。具体的做法,就是在京师长安和全国各主要城市设立平准官和均输官,由国家在各地统一征购、运输和调配货物;然后根据市场行情,贱时收购,贵时抛售。此举不但可为政府增加极为可观的收入,还能平抑物价,打击富商大贾囤积居奇、垄断市场的行为。
尽管桑弘羊一直在千方百计为朝廷增加收入,可也架不住武帝花钱如流水。除了连年用兵、四处征伐需要大量军费外,武帝中年以后几乎每年都要出外巡游,并且赏赐无度,这些都要花费巨资。“天子巡狩郡县,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巨万计。”(《资治通鉴·汉纪十二》)
通过正常的经济和财政政策所增加的收入,已无法满足武帝无底洞般的消费需求。为此,桑弘羊不得不挖空心思,想些别的生财之道。他奏请武帝,允许低级官吏捐钱买官,同时允许囚犯花钱赎罪。这两个办法一经实施,仅关东地区的年收入就超出预算六百万石;短短一年间,太仓(中央粮食储备库)和甘泉仓就全满了。另外,向来物资最为紧缺的边防地区,粮秣及各项军备物资也都出现了盈余。
《资治通鉴》称之为“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即老百姓不用加税,而政府的财政却非常宽裕。武帝大喜,赐给桑弘羊“左庶长”之爵,并赐黄金百斤。
显而易见,桑弘羊可谓武帝一朝当之无愧的“财神爷”,只要有他在,武帝刘彻就永远不缺钱花。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自然应该进入顾命大臣的行列,让未来天子刘弗陵也能当个“富家翁”。
后元二年正月初一,武帝刘彻在甘泉宫接受了诸侯王的朝贺。按惯例,文武百官也必须入宫朝贺,但此时的武帝已抱病在身,不想再多折腾,故仅接见了诸侯王,群臣则免了。二月,武帝前往长安东南盩厔县的五柞宫。
刚到这里,武帝就病倒了,且病情日渐沉重。
此时,虽然武帝早已为刘弗陵的接班铺平了道路,但尚未公开册立太子。
眼见皇帝已不久于人世,随侍在侧的霍光涕泣问道:“如有不讳,谁当嗣者?”(《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如有不测,谁可以继位?
武帝答:“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你还没明白之前赐给你画的意思吗?立少子刘弗陵,你像周公那样辅佐他。
霍光当然早已明白,但谦让一下总是要的,赶紧叩首道:“臣不如金日磾。”
金日磾也在一旁,闻言忙道:“臣外国人,不如光;且使匈奴轻汉矣!”(《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臣是外国人,不如霍光,而且这么做,会让匈奴轻视我大汉。”
金日磾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尽管已在汉朝生活了大半辈子,可他毕竟是匈奴人;武帝能一路提拔他为天子近臣,并给予他莫大的信任,已属分外之恩,他当然不敢再奢求更多,更不用说当“首席顾命”了。
二月十二日,武帝终于正式下诏,册立年仅八岁的刘弗陵为太子。
十三日,武帝颁布了一生中的最后一道诏书,向朝野公布了辅政班子的人员名单: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四人共受遗诏,辅佐少主。
十四日,武帝刘彻在五柞宫逝世,享年七十岁;随后,朝廷定其谥号为“孝武皇帝”,庙号“世宗”;同年三月,葬于茂陵。
一个恢宏壮阔、狂飙突进的大时代,一个开基立业、深刻影响后世的大时代,就此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