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牧羊记:铮铮铁骨,屹立千秋(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3004 字 15天前

太初四年冬,刚刚上位才一年多的匈奴单于呴犂湖又病死了。匈奴人拥立了他的弟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新单于。

对两年前赵破奴全军投降匈奴之事,武帝刘彻一直耿耿于怀;只因忙于西征,无暇他顾。如今大宛既已平定,匈奴又再度发生权力更迭,内部不稳——这看上去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

武帝旋即向朝野发布了一道公开诏书,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史记·匈奴列传》)

这道文字十分简短的诏书,足足用了三个典故,两个本朝的,一个春秋时期的。

第一个典故,说的是汉高祖七年,刘邦在平城附近的白登山被匈奴冒顿单于四十万大军围困了七天七夜,险些丧命,史称“白登之围”。

第二个典故,是刘邦去世后,吕后当政,冒顿单于故意写信羞辱吕后,说他自己刚丧妻,而吕后丧夫,他俩干脆一块儿过算了——此事一直被后来的汉朝人视为奇耻大辱。

第三个典故,说的是西周时期,周天子听信纪国国君谗言,将齐国第五代国君齐哀公烹杀;到了春秋时期,齐国第十四代国君齐襄公出兵攻灭了纪国——二者相隔九代,算是报了九世之仇。对此,《春秋公羊传》评价说:“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意思是对于重大的国仇,不仅相隔九世可以复仇,就算相隔一百世同样可以。

武帝刘彻刻意提出这三个典故,用意不言而喻,就是准备大举出兵,把这些旧账和赵破奴的新账一块儿跟匈奴算!

刚上位的且鞮侯单于正忙于巩固权力,没心思跟汉朝打仗,赶紧写了一封措辞极其谦卑的信,对武帝说:“我是儿子辈,怎么敢冒犯大汉天子?大汉天子是我老丈人一辈的啊!”随后又把前几任单于扣押的路充国等多批使节全部送还汉朝,还殷勤地献上了很多礼物。

且鞮侯的话虽然说得低声下气,行动上也极力向汉朝示好,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无非是缓兵之计罢了。等他什么时候整顿完内政,回头肯定又会跟汉朝大打出手。

对此,武帝刘彻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他并未挑破,而是装起了糊涂,然后就坡下驴,接受了且鞮侯的示好和“诚意”。

武帝刚把话说得那么狠,说要报“九世之仇”,为何这么快态度就软化了呢?

原因很简单,汉朝刚刚在大宛打完两场大仗,其实非常需要时间休整,不太可能马上又大举北征。武帝之所以装出恶狠狠的样子,一来是给刚上位的且鞮侯一个下马威,二来则是试探他的态度。如今,且鞮侯既然这么识相(至少表面上很识相),给足了武帝面子,那他当然要顺着台阶下来了。

简言之,双方表面上又恢复了和气,实则都是在为下一步的生死交锋蓄力。

做戏要做全套。既然人家且鞮侯又是送还被扣使节又是送礼物,汉朝肯定也要有所表示。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春,武帝刘彻就派出了一名使节前往匈奴,并把之前对等扣押的匈奴使节一并送还,还带去了丰厚的礼物。

这名使节,就是让后世中国人无比敬仰、千古传颂的苏武。

苏武,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人。其父就是多次追随卫青北伐匈奴的苏建,官至卫尉、代郡太守。凭借父荫,苏武年轻时,便与兄弟一起入宫担任郎官,后来升任栘中厩监(掌管鞍马鹰犬的射猎之官)。

此次出使匈奴,苏武被武帝擢为中郎将,持节,全权代表汉朝。使团成员有副使张胜、随员常惠等一百余人。

本以为这只是一趟正常的出访,毕竟且鞮侯刚刚向汉朝极力示好,双边关系有所改善,这种时候不太可能出现什么变数。

然而,谁都没料到,匈奴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当苏武一行抵达匈奴时,发现且鞮侯的态度居然十分傲慢,完全不是汉朝期望的那样。用班固在《汉书·苏武传》的话说,就是:“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且鞮侯为何如此反复无常,史书没有解释,可能他在短时间内已经整顿完内政,坐稳了单于的位子,所以不必再跟汉朝装孙子了。

虽然且鞮侯的态度不太友好,但并不等于就会把苏武等人怎么样。因为眼下,汉匈两国至少表面上还是和平状态,没必要为难使节。所以,当苏武等人完成出访任务后,且鞮侯按照外交惯例,本来是打算派人护送他们回国的。

可是,一场意外却在此时从天而降,彻底改变了苏武的命运。

正当苏武即将带领使团回国的节骨眼儿上,匈奴突然爆发了一起叛逃事件,而苏武等人就被阴差阳错地卷入了其中。这起事件的策划者有两人,一个是匈奴小王,称“缑王”,姓名不详;另一个是匈奴将领,名叫虞常。

说起这两个人,不得不感叹他们命运多舛,点儿实在是太背了。最初,他们都是浑邪王的部众(缑王还是浑邪王的亲外甥),两人跟随浑邪王一起归降了汉朝。后来,也就是三年前赵破奴北上接应左大都尉的那一次,缑王和虞常不幸就在赵破奴麾下——结果我们都知道了,赵破奴被生擒,所部两万多人全部投降了匈奴。

于是,这两个原本已经归降汉朝的匈奴人,又作为汉军成员投降了匈奴。人走了背运就是这样,混了好些年,结果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缑王和虞常早已心属汉朝,且家人也都在汉朝,现在回到自己国家反而如坐针毡;所以一直暗中策划,想再度叛回汉朝。

为了确保逃亡路上不被追兵击杀,他们决定事先绑架一个人质。这个人质就是单于的母亲(匈奴人称单于之正妻为“阏氏”)。有了单于阏氏在手,他们相信且鞮侯一定会投鼠忌器——就算到时候派人追上他们,也绝对不敢动手。

本来这个叛逃计划跟苏武等人也扯不上关系,可问题就出在苏武的副使张胜身上。

虞常在汉朝期间,跟张胜是好友。因为有这层关系,他便暗中找到张胜,提出了一个搂草打兔子的“B计划”。

所谓“B计划”,就是在他们动手绑架单于阏氏的同时,顺便干掉眼下匈奴的一个当红人物——卫律。虞常是这么对张胜说的:“听说大汉天子十分痛恨卫律,我有办法暗杀他。我的母亲和弟弟都在汉朝,我若建此功,希望朝廷能给予他们赏赐。”

从史书记载的虞常的这段话来看,他应该没有向张胜透露打算叛逃的“A计划”。而虞常之所以要提这个“B计划”,很可能是想:万一“A计划”失败,只要能干掉卫律,家里人多少能得点儿好处,这样自己就不算白死。

张胜听他说要干掉卫律,欣然赞同,马上送给他一份厚礼,以表支持。

那么,虞常所说的这个卫律,究竟是何许人,为什么说大汉天子十分痛恨他呢?

这个卫律,本身是匈奴人;因其父早年便移居汉地,所以汉化程度较深,若不论血统,几乎可以把他当成汉人。卫律在汉朝期间,与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音乐天才李延年交情甚笃。李延年便推荐卫律担任使节,出使匈奴。作为高度汉化的匈奴人,这种差事无疑很适合卫律。而卫律也胜任这个工作,愉快并圆满地完成了出使任务。

然而,当他回到汉朝,却无比震惊地发现——李延年及其一大家子竟然被武帝刘彻给族诛了!

李夫人有三个兄弟,分别是兄长李延年、李广利和弟弟李季。李夫人得宠时,李延年等三兄弟自然也跟着飞黄腾达——李延年官拜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负责管理乐府;李广利官拜贰师将军,且因二征大宛之功受封海西侯;最小的弟弟李季是否封官授爵,史书无载,但也享有出入宫禁之便,颇受荣宠。

约在太初年间,李夫人不幸病故。随着美人的香消玉殒,武帝刘彻对李家兄弟的宠幸也就大不如前了。据《汉书·佞幸传》记载,恰在此时,李季又自己作死,“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就是与宫女**,且恃宠生骄。假如李夫人还在世,估计武帝顶多也就砍掉李季一个人的脑袋,不会搞株连。可现在不同了,李季案发后,李延年依照律法也被连坐,于是两兄弟的整个宗族就全被诛灭了。

李广利因远征大宛之功,侥幸躲过了这场劫难。

卫律作为李延年的好友,且工作都是他介绍的,不免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遂三十六计走为上,转身投奔匈奴去了。

因卫律汉化程度深,对汉朝各方面情况了如指掌,所以他在亡奔匈奴后,渐渐受到重用。且鞮侯继位后,越发赏识卫律,封他为“丁灵王”,让他参与匈奴的军国大政。

一个本是大汉使节的人,却主动投奔匈奴,还成了匈奴的重臣——这样的人自然为汉朝所不容。所以虞常才会说“汉天子甚怨卫律”,也才会有杀他立功的想法。

总之,虞常的“A计划”和“B计划”都有了,接下来就是等一个动手的时机了。

大约在虞常跟张胜密谋的一个月后,也就是苏武一行即将回国前夕,机会终于出现——且鞮侯率部外出狩猎,王庭守卫空虚。缑王和虞常决定率手下七十余人突袭王庭,劫持阏氏。

遗憾的是,缑王和虞常一贯点儿背,这次也不例外。他们那七十多个手下中,不幸出了一个叛徒。此人连夜向王庭的留守官员告了密。对方立刻调集部队,抢先下手,将缑王及其部众全部砍杀;仅虞常侥幸没死,被活捉了。

且鞮侯又惊又怒,命卫律彻查此案。张胜这下可慌了神——如果虞常将密谋刺杀卫律一事供出去,不仅自己要完蛋,连整个使团都得被推入火坑。无奈之下,他只好找到苏武,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经过。

苏武万万没料到,自己和使团竟然会在这起未遂政变中莫名“躺枪”。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苏武作为正使,只能直面这个严重的后果。他对张胜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最后必定牵连到我;若等到被捕而死,岂不是有辱国格!”

说完,苏武拔出佩刀,准备以死殉国——一旁的张胜和常惠见状,连忙把他拦了下来。

此时,虞常果然招供了。且鞮侯勃然大怒,立刻召集高官商议,打算把整个大汉使团人员全都杀了。一名重臣则建议劝降,毕竟虞常和张胜企图暗杀的对象只是卫律,不是单于,还不到将汉使全体诛杀的地步。

且鞮侯冷静下来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随即命卫律去劝降苏武。

此时的苏武早已视死如归。卫律一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武便对身旁的常惠等人道:“身为大汉使节,有辱使命;就算活下来,还有何面目回汉朝?!”说完再次拔刀刺向自己。

这一回,所有人都阻拦不及,刀锋刺入苏武的身体,登时血流如注。卫律大吃一惊,冲上去抱起苏武,然后骑上快马,前去召请医师。经过一番抢救,总算帮苏武止住了血。半晌,昏迷过去的苏武才渐渐醒转。守在一旁、焦急不安的随员常惠等人见状,不禁喜极而泣,赶紧用轿子把苏武载回到使团驻地。

且鞮侯得知苏武自杀之事,对他宁死不屈的气节大为钦佩,于是派遣专人日夜照顾他——当然也是为了看住他,防止他第三次自杀。

随后,且鞮侯命人逮捕了张胜。

过了一段时间,苏武终于痊愈。且鞮侯屡屡派人前来劝降,却都无法说动苏武。此时,虞常已被斩首,张胜遭到囚禁。卫律看出张胜是个软骨头,料他必降,便带着苏武来见张胜,准备杀鸡给猴看。

来到牢房前,卫律便厉声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指卫律自己),本应立刻诛杀;不过单于网开一面,只要投降,便可不死。”说完,突然拔刀出鞘,做出要斩杀张胜的样子。

张胜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愿意投降。

卫律这才对苏武道:“副使有罪,你当连坐。”

苏武淡淡答道:“本非同谋,又非亲属,何谓连坐?”

卫律语塞,便径直把剑比到了苏武面前。可苏武却纹丝不动。

苏武不是张胜。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两回的人,还会怕你用死亡来威胁吗?

卫律见硬的不成,只好来软的,随即收刀入鞘,道:“苏君啊,我卫律之前背弃汉朝,投奔匈奴,有幸蒙受单于大恩,封我为王,拥众数万,牛马漫山遍野,得享富贵如此!苏君今日若降,明日便和我一样。否则的话,白白抛尸荒野,又有谁知道你的忠心呢?”

苏武默然不语,压根儿不想搭理他。

卫律又道:“苏君若肯听我的,投诚之后,便可与我为兄弟;若不肯听,今后再想见到我,那可就难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自恋了。看来,不把话挑明,这家伙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嘴脸。

苏武忍不住骂道:“你身为大汉臣子,却不顾恩义,背叛主上,抛弃父母,投降匈奴,甘为蛮夷,我何必要见你!况且,单于信任你,给你生杀之权,你却不会善用,反而要刺激两国君主互斗,坐观祸败。你应该知道,当初,南越杀汉使,结果变成汉之九郡;大宛杀汉使,郁成王头颅被悬挂在长安北阙;朝鲜杀汉使,其国一朝覆灭。现在,就差匈奴了。你明知我不肯降,却苦苦相逼,结果只能导致两国交战。匈奴的覆灭,就从我身上开始吧!”

卫律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才彻底死心,只好如实回报单于。

且鞮侯内心对苏武越发敬重,于是越不肯放弃。他不相信苏武是铁打的。既然好话说尽还是没用,那就让你吃点儿苦头。随后,且鞮侯就把苏武关进了地窖,并且不给他提供食物和水。

就这样,苏武躺在冰冷的地窖里,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般来讲,到了这一步,苏武的故事差不多也该画上句号了。可是,就连苏武可能都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他在地窖里关了好些天,粒米未进,滴水未饮,虽然身体十分虚弱,但始终都有一口气在。

恰在此时,天上下起了大雪,融化的雪水顺着地窖的缝隙渗了进来。据《汉书·苏武传》记载,也许是凭着本能的求生欲,奄奄一息的苏武“啮雪与旃毛并咽之”,即吞吃冰雪和皮衣上的羊毛,然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且鞮侯大为惊讶,认为苏武有神灵相助,于是就把他流放到了极度苦寒的北海(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让他放牧一群公羊。最后,且鞮侯对苏武说了这么一句话:“等到公羊产奶的那天,你就可以回国了。”

公羊当然不会产奶,就像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一样。且鞮侯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幽默,宣判了苏武的“无期徒刑”。也许在且鞮侯看来,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不管是对匈奴的仇恨,还是对汉朝的忠诚,都将被时光的流水洗刷殆尽。所以,他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苏武会跪在他的面前,向他臣服。

然而,且鞮侯错了。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是可以不被时间改变、不被苦难压垮、不被死亡摧毁的。这种东西,就叫作气节。

当苏武被流放到极北的冰天雪地时,他身无长物,只有那根出国前武帝颁发给他的大汉使节的节杖,一直伴随着他。白天牧羊,节杖就紧紧握在他的手里;夜里睡觉,节杖就静静躺在他的身旁。

“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汉书·苏武传》)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节杖上装饰的牦牛尾都掉光了,拿在手上就像一根光秃秃的烧火棍。可苏武持节牧羊的身影,却始终巍然挺立。随着岁月流逝,风霜染白了他的须发,皱纹爬满了他的脸颊,但苏武遥望故国的目光,却一直那么执着而坚定。

从汉武帝天汉元年被流放,到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幸而归国,苏武在西伯利亚那个炼狱般的苦寒之地,整整待了十九年。

“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汉书·苏武传》)

相信,那根陪伴苏武历尽苦难的节杖,一定也跟随他回到了长安。

相信在苏武的家中,这根饱经沧桑的节杖一定会像圣物般被供奉起来。

对苏武的后人而言,乃至对后世的无数中国人而言,那已经不是一根节杖,而是一根坚贞不屈的铮铮铁骨,是一种蔑视一切苦难的傲然气节,更是华夏民族屹立千秋、传承万世的精神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