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征大宛:一场代价惨重的胜利(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590 字 19天前

李广利和赵破奴接连遭遇惨败的消息传回长安后,满朝文武大为震惊。自今上刘彻即位以来,汉朝似乎还从未在军事上遭受如此重大的挫折、蒙受如此巨大的耻辱!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线作战肯定是不行了,汉朝只能集中力量对付一个敌人,才有转败为胜的可能。对此,公卿百官大多认为,应该命李广利罢兵,放弃对大宛的征伐,然后集中优势兵力攻击匈奴。毕竟,匈奴才是汉朝的宿敌和心腹大患。至于大宛,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日后再收拾也不迟。

可武帝的想法却与群臣截然相反。

在他看来,堂堂大汉帝国,若是连大宛这么一个蕞尔小国都打不下来,那么其他西域国家必定会轻视大汉。其结果,不但得不到汗血宝马,而且大夏、乌孙、轮台(今新疆自治区轮台县)等国今后也都不会把汉使放在眼里,汉朝将成为天下万邦的笑柄。

这如何能忍?!

为了统一思想、排除杂音,刘彻旋即把力主放弃西征的朝臣邓光等人打入了大牢。随后,刘彻下令进行全国总动员,一边延续之前的做法,大批赦免监狱囚犯,并招募天下郡国“恶少年”,全部编入远征军;一边从各处边塞征调骑兵部队。大约花了一年时间,陆续集结到敦煌的西征大军达到了六万人,而自愿从军的还不算。

远征军下设五十多名校尉,相当于五十多个团级作战单位。

后勤方面,刘彻也不惜血本,一共调集了十万头牛、三万匹马,另有驴和骆驼数万匹(头);此外如粮秣、兵器及各项补给也十分充足。

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动员,必然给各级官府和天下百姓增加了极大的负担。其烦扰纷乱的情形,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用四个字做了概括——“天下**”。

稍后,刘彻得到情报,称大宛国首都贵山城的城中没有水井,饮用水都要到城外的河流汲取。针对大宛的这一软肋,刘彻又专门调派了一批水利工程人员,命他们随军出征,主要任务就是将河流改道,从而切断贵山城的水源,将大宛的君臣百姓困死城中。

另外,刘彻还另行委派了两名养马专家,称为“执马校尉”和“驱马校尉”,专门负责攻克大宛后为朝廷选取优良的汗血马。

六万多人的大军刚刚集结完毕,刘彻仍然觉得兵力不够,于是挖空心思地发布了一道特殊的征兵令。这道命令专门针对“七科”之人。所谓七科,指的是七种身份低贱的人,包括犯过罪的小吏、流民、赘婿、商人,以及曾经当过赘婿或商人的,还有父母、祖父母当过赘婿或商人的。

古人的社会歧视,今天看来十分匪夷所思,可在当时却是天经地义的。这七种人,大致都属于“贱民”;朝廷需要人去当炮灰的时候,他们自然冲锋在前。更可怜的是,这些人去当兵打仗还不能吃国家粮,只能自备干粮。

为了防备匈奴趁机南下,刘彻又大举征调了十八万边防军,一部分进驻酒泉、张掖以北,一部分驻扎在居延(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休屠(今甘肃省民勤县东北)一带。

做完这一切,刘彻才给李广利下达了二征大宛的命令。

太初三年夏,大军浩浩****地从敦煌出发。如果说,第一次西征李广利率领的是一支杂牌军;那么这一次,他麾下的这支大军无疑更加驳杂,属于一锅乱炖的“大杂烩”。

尽管其战斗力跟上次一样可疑,可盛大的军容还是颇能唬人的。西域沿途那些小国,上次不约而同给李广利吃了闭门羹,这回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纷纷打开城门,殷勤地给汉军提供饮食。

唯一一个不识时务的小国,就是轮台,仍旧跟上次一样城门紧闭。汉军前锋怒而攻城,打了几天,没打下来;直到李广利的主力抵达,才将其攻克。李广利随即下令屠城,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虽然屠城之举颇为残忍,却有效震慑了接下来的其他国家,所以后面的行军就顺利多了。很快,李广利大军便推进到了大宛边境。汉军仅先遣部队便有三万人,立刻对大宛的边境城池发起进攻。大宛军队出城迎战,却被汉军的漫天箭雨射杀了大半,慌忙逃回城中固守。

李广利也不恋战,旋即绕过这座边城,率大军直扑大宛的边境重镇郁成城,即郁成王的本部。

起初,李广利打算强攻这座坚城,却又担心万一久攻不下,会生变数。旋即改变主意,只留部将王申生率一千余人,在此监视郁成王动向,自己则率大军绕过郁成城,直取大宛首都贵山城。

上次之所以不敢绕道而行,是因为兵力薄弱,容易被敌军前后包抄、围而歼之。而这回,汉军兵卒众多,即便被围,也足以分兵抵御,所以毫无压力。

事实证明,李广利的这次决策是对的。

大军兵临贵山城下后,李广利便按照事先拟订的计划,命随军工程人员将城外的河流改道,切断了城中的水源。之后,大军开始围攻贵山城。

大宛守军也很顽强,一直在奋力抵抗。汉军连攻了四十多日,这座都城依旧岿然不动。不过,缺水的问题最终还是摆在了大宛军民的面前——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困守,城中的储备水已经消耗殆尽,再硬撑下去,不光士兵们打不了仗,城中居民不分贵贱全都会渴死。

大难临头之际,就是离心离德之时。大宛城中的达官贵人们绝不愿意拿着全家老少的性命陪国王玉碎,于是暗中开了个碰头会,然后一致认为:“就因为国王把汗血马藏了起来,并杀害汉使,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而今之计,只有干掉国王、献出宝马,才能让汉军解除围困;即便围仍不解,到时候再力战而死,也为时不晚。”

众人计议一定,随即联手发动政变,攻入王宫,斩杀了大宛国王毋寡。

恰在此时,贵山的外城也被汉军攻陷了,大宛贵族出身的勇将煎靡被俘。达官贵人们一片慌乱,赶紧派代表提着国王毋寡的人头来见李广利,向汉军求和。

之所以是求和,而不是直接投降,原因在于此时的大宛仍有跟汉军谈判的筹码:

首先,李广利两次出征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汗血马;如果把大宛贵人们逼急了,他们是可以把所有汗血马全部杀掉的。到时候,就算李广利占领了贵山城也没用——从战略目的上讲,这样的胜利与失败无异。

其次,大宛与附近的康居国(首都卑阗城,今中亚巴尔喀什湖西南)是同盟关系。贵山城刚一被围,大宛就派了人向康居求救;虽说康居也惧怕汉军兵盛,不敢轻易发兵——但对汉军而言,终究是一种近在咫尺的威胁。

最后,虽然贵山城的水源被汉军切断了,城中缺水严重,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大宛不久前刚刚抓了一些汉人,其中就有会凿井的工匠。虽说水井一时半会儿也凿不出来,而且凿下去也不见得一定有水——但毕竟给了大宛人绝处逢生的希望,也多少给了他们坚持下去的底气。

对于大宛手中的这些筹码,李广利也很清楚,所以权衡利弊后,便同意了对方的停战要求。大宛随即把所有汗血宝马全部献出,供汉军挑选,并全力为汉军将士提供饮食。汉军的两名养马专家精心挑选了最优良的汗血马数十匹,次优及母马三千多匹。至此,李广利总算是不辱使命,完成了武帝刘彻交给他的任务。

紧接着,按照古往今来大国征服小国的惯常做法,李广利扶植了一个亲汉的大宛贵族昧蔡,立他为新国王。最后,李广利代表汉朝与这个大宛新政府签订了和平条约,旋即班师回朝。

汉军虽然征服了大宛,但后面仍有余波未平——那个镇守大宛东部边境的郁成王,也就是杀害大汉使团的凶手,还没有伏诛。

就在李广利主力拿下贵山城的同时,留在郁成城附近监视的王申生部,却遭到了郁成王的攻击。该部仅一千余人,寡不敌众,遂全军覆没,王申生战死,麾下仅数人脱逃,好不容易才与李广利主力会合。

李广利闻报,立刻命搜粟都尉上官桀率部进攻郁成城。郁成王不敌,亡奔康居。上官桀紧咬不放,一路追到了康居。康居国王眼见大宛已被汉军征服,此时他若收留郁成王,无异于引火烧身、自取灭亡,遂毫不犹豫地将郁成王捆了起来,直接交给了上官桀。

上官桀命麾下骑兵赵弟等四人,以最快速度把郁成王押送到主帅李广利处。赵弟担心路上有什么闪失,索性一刀砍下郁成王的脑袋,然后拎着人头去交差。

这个叫赵弟的人绝对没想到,就因为这图省事的一刀,他不但在青史中留下了大名,而且回朝后竟然被武帝封为了新畤侯,可谓一步登天。

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以捉摸。李广十六岁从军,戎马一生,杀敌无数,却到死都难以封侯。可这个叫赵弟的幸运家伙,却因为这不费吹灰之力的一刀,就赢得了无数人梦寐以求、名将李广至死不得的侯爵之位。

要说论功行赏,赵弟这一刀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郁成王是康居国王抓的,人是交给上官桀的;赵弟不过是奉命把人押到李广利那儿罢了,顶多也就跑一趟差的苦劳,赏一些钱或升几级官就足够了,何来封侯授爵之大功呢?

可见,从赵弟封侯这件事来看,武帝刘彻的赏罚尺度实在是有些随性。他很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垂涎已久的汗血宝马,又听说郁成王是赵弟杀的,一高兴,便不管具体情况如何,随手就给赵弟封了个侯。

李广利大军回朝时,沿途那些西域小国得知大宛已被征服,对汉朝的态度自然极为恭顺,纷纷派遣王族子弟带上贡品,跟随汉军前往长安;并且从此不再回国,而是留在汉朝作为人质。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春,李广利大军回到了长安。

汉军通过两次远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取得了武帝刘彻想要的胜利——汗血宝马到手了,连带着也获得了西域诸国对汉朝的敬畏和臣服。

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却是惨重的,可以用“劳师糜饷、损兵折将”来形容。

第一次西征,汉军死了数万人,几近全军覆没;第二次西征,武帝刘彻进行了全国性的战争总动员,其间耗费的人力、财力、物力难以胜数。为了两次远征,武帝刘彻还进行了两轮大规模征兵:首轮征兵就达到了六万多人;第二轮征兵对象是“七科”,具体数量史书无载,但至少也有两万人——总计投入兵力应该在八万到十万之间。

可最后生还的有多少呢?

据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记载,二次西征,“军入玉门者万余人”,死亡率大约达到了百分之八十;另外,出征时三万匹战马,回来也只剩下“千余匹”,战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至于牛、驴、骆驼及各项物资,估计基本上也都损耗一空了。

另据司马迁记载,第二次西征,其实士兵“战死不甚多”,大部分反而是死在了获胜后班师回国的路上。而他们的死因,说起来则匪夷所思:“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众。”(《史记·大宛列传》)意思就是上至将军,下自各级官吏,大多不体恤士兵,且肆意侵害掠夺(如侵吞军饷、欺凌虐待等),导致死亡人数众多。

打仗总要死人,但是大量士兵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却死在自己长官的手里——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原谅的。对此,作为主帅的李广利显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武帝刘彻要的只是结果——胜利的结果,至于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他一点儿都不在乎。用司马迁的说法,就是“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史记·大宛列传》)。天子刘彻鉴于李广利远行万里征伐大宛,劳苦功高,所以不追究他的过错。

造成大量士兵冤死、惨死的重大领导责任,就这样被天子刘彻轻巧带过、直接无视了。

于是,李广利如愿以偿地被刘彻封为了海西侯;另一个被封侯的就是上文提到的赵弟。除了他们,一大批生还将吏也踏着士卒们的累累尸骨,春风满面地登上了人生巅峰:搜粟都尉上官桀擢升为少府,将领赵始成擢升光禄大夫,将领李哆升任上党太守;另外,荣升九卿高位的军官有三人,升任诸侯相、郡守等二千石官员的有一百余人,升任一千石官员的有一千余人。

当然,有幸生还的普通士兵也拿命换回了应有的封赏:首先是自愿从军的,其所获得的官位都超过他们自己的期望值;其次是以前犯过罪的,从此一律赦免;最后,所有士卒每人都获得了四万钱的赏赐。

反正最后活着回来的,都或多或少改变了命运,可谓皆大欢喜。而那百分之八十战死或被凌虐而死的人,则永远躺在了大漠黄沙之中,任秃鹫啄食他们的血肉,任风霜侵蚀他们的白骨,最后变成一个个无名路标,告诉后来人,汉朝通往西域的道路,是用什么铺成的……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征服大宛后,“西域震惧”(《汉书·西域传》)。从此,汉朝使团出访西域各国就变得顺利多了。为了进一步便利使团和渐渐兴盛起来的商旅驼队,汉朝在东起敦煌(今甘肃省敦煌市)、西至盐泽(今罗布泊)的一路上,修建了大量驿站;另外,又在轮台、渠犁(今新疆自治区库尔勒市西南)一带,派驻武装屯垦部队,每一处据点都有数百人,然后设置屯垦官和校尉进行管辖。

一年多后,大宛国内又发生了一次变故。大宛的达官贵人们认为国王昧蔡过于谄媚汉朝,就联手干掉了他,拥立前国王毋寡的弟弟蝉封。可昧蔡毕竟是汉朝立的,如今他们这么干,必然会引起汉朝的不满。为此,这帮人又想了一招,把蝉封的儿子送去汉朝作为人质。武帝刘彻见他们也算懂事,便不予追究;遂派出使节前往大宛,对蝉封进行赏赐,并承认了他的合法性。蝉封赶紧承诺,以后每年都会向汉朝进贡两匹最优质的汗血宝马。

在流了足够多的血之后,这场由“宝马”引发的滔天大祸,才算是尘埃落定、彻底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