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的秋天,可谓大汉帝国的“多事之秋”。就在李广利西征大宛遭遇惨败的同时,另一支由猛将赵破奴率领的精锐骑兵也在漠北折戟沉沙,整支部队两万多人成建制地投降了匈奴。
这是大汉帝国自元狩四年漠北大捷、霍去病“封狼居胥”后,在对匈战场上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挫折,也是整个武帝一朝对匈战争中最难堪的一次失败。
要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必要回顾一下漠北大捷以来,汉朝与匈奴这些年间在总体上的博弈态势。
早在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即匈奴在漠北大决战遭遇重创的五年后,伊稚斜单于就死了,其子乌维继位。
乌维单于上位前后的十多年间,是匈奴的战略收缩期和休整期。一方面,匈奴在漠北惨败后元气大伤,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实力;另一方面,乌维继位后,也需要一段时间巩固个人权力。因此,这一时期的匈奴根本不敢也无暇再入寇汉朝,双方基本上相安无事。
汉朝利用这个战略机遇期,通过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开始执行“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计划,逐步展开对西域的经略。十来年间,乌孙、大宛、月氏、大夏等西域国家纷纷与汉朝建立了外交关系;双方的外交活动日益频繁,在相当程度上遏制了匈奴在西域的势力。
当然,匈奴绝不会轻易退出西域。虽然被汉朝重创,但其地理位置比汉朝更靠近西域,拥有近水楼台的地缘战略优势,所以对诸多西域国家仍然具有较强的影响力。
这些被夹在汉、匈之间的西域诸国,通常都采取两边不得罪的骑墙态度。差别只在于偏倚的程度——有些离匈奴较远的,会更倾向于汉朝,如乌孙;有些距离较近的,则仍偏向于匈奴,如车师、楼兰。
司马光就称:“然西域以近匈奴,常畏匈奴使,待之过于汉使焉。”(《资治通鉴·汉纪十三》)
越靠近匈奴的西域小国,对匈奴的使节越是畏惧、恭顺,而对待汉朝使节的态度就差了很多。匈奴遂利用这种威势,迫使某些小国拦截并击杀汉朝使团,破坏汉朝对西域的经略。
甘当匈奴马前卒的,主要就是车师(今新疆自治区吐鲁番市)和楼兰(今新疆自治区若羌县)。这两个小国都位于玉门关外,一北一南扼守着汉朝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遂利用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当起了车匪路霸,多次截杀汉使,属于典型的为虎作伥。
对此,武帝刘彻当然不能忍。
看来,要想经略西域,只能是外交和军事手段双管齐下,缺一不可。
元封三年,武帝命多次参与对匈作战的猛将赵破奴,率部征讨车师和楼兰。
对付这样的弹丸小国,自然无须兴师动众。赵破奴只率轻骑七百余人,便一举击破楼兰,生擒了楼兰王;继而又北上大破车师,轻而易举地拔掉了西域路上的这两枚钉子。班师回朝后,赵破奴立刻被武帝封为浞野侯。
为了防止匈奴人报复,重新染指河西走廊,武帝旋即下令,于酒泉(今甘肃省酒泉市)至玉门关(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北)一线(相当于在整条河西走廊上),修建了无数的碉堡和亭障,以保障这条黄金通道的安全。
两个“小弟”瞬间被灭,匈奴这个做大哥的当然很没面子。要是放在以往,匈奴一定会大举兴兵入寇。可今时非同往日,不管心里再怎么不爽,乌维单于也只能忍了。
自继位以来,乌维在对汉战略上只能采取守势,尽量不与汉朝发生正面冲突,以便用时间换空间。因此,这一阶段的汉匈博弈,主要就集中在了外交层面。
为了迷惑汉朝,乌维单于曾多次派遣使节,“好辞甘言”请求和亲。武帝刘彻当然不会轻信匈奴人的甜言蜜语;但现阶段与匈奴至少维持表面和平,也符合汉朝的战略需要——毕竟这些年来,尽管北线无战事,可汉朝在南面、西南、东面却从未停止征战,所以也有先稳住匈奴的必要。
就这样,汉匈双方出于同样的目的,开始在外交上打起了太极推手。
有来无往非礼也。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武帝派遣北地人王乌出使匈奴——表面上说是磋商和亲事宜,目的则是刺探匈奴虚实。
王乌这个人八面玲珑。他到了匈奴后,为更好地开展工作,就刻意换上匈奴人的服饰,遵从他们的各种习俗;还把使臣节杖弃置一旁,天天在大帐中跟乌维单于谈天说地、喝酒吃肉。乌维由此对王乌大生好感,便借着酒劲儿吹牛,说愿意将匈奴太子送到汉朝去当人质。
如果乌维真的这么做,那么王乌身为使节,显然是超额完成了任务。王乌很高兴,马上回朝向武帝做了禀报。
武帝很怀疑此言的真实性,就又派了另一个使节杨信,继续去跟匈奴谈,问他们什么时候把太子送来。
不知是刘彻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总之这个杨信的性格恰好跟王乌相反,是那种严肃刻板型的。所以,他到了匈奴后,言行举止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显得十分高冷。乌维单于这就很不爽了,便对杨信说:“按照以前的惯例,汉朝把翁主(亲王之女)嫁过来,嫁妆都极其丰厚,这才算是真的和亲,所以我们也不会去侵扰汉朝。可今天你们的要求恰恰相反,是让我们把太子送去当人质——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这就叫出尔反尔,食言而肥。
当然了,所谓博弈,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哪有可能真的言出必行?
杨信如实回报。武帝刘彻也很好玩儿,就又命王乌再去一趟。这就明显是跟匈奴人打太极了。乌维一看老朋友王乌来了,再度信口开河,说:“我打算亲自前往长安,面见大汉天子,与他约为兄弟。”
王乌喜出望外,赶紧回报。
据《史记·匈奴列传》称,汉朝随后便在长安修建了一座官邸,说是专门为了接待单于之用:“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乍一看,貌似武帝刘彻上了乌维单于的当,真的以为人家会来跟他约为兄弟,所以就很热情地帮他盖了房子。可实际上,往深了一想,这也就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仍然只是武帝的一种博弈手段。
如前文所言,武帝这些年一直在大兴土木,盖的“高楼大厦”和豪华宫殿多了去了,建一座所谓的“单于邸”,相比之下完全是九牛一毛,谈不上花什么钱。所以,武帝此举其实是在倒逼乌维——你说要来见我,我就特地为你盖了一座官邸,我们汉朝很够意思吧?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乌维被武帝这么一逼,就没什么招了,便开始耍赖,说:“除非汉朝把最尊贵的官员派来,否则我不跟他说实话。”言下之意,就是怪汉朝之前派去的使节王乌、杨信都只是小官,不够尊重匈奴。
说完这话,乌维就派了一个使节前来,声称是他们匈奴最尊贵的官员,大有要求汉朝派遣对等高官的意思。可事实上,此人在匈奴到底是什么级别,鬼才知道!还不都是他们一张嘴自说自话。
本来这场太极推手还可以一直打下去,不料突然出现了一个意外,导致汉匈双方最后从文斗变成了武斗。
意外就发生在匈奴刚刚派来的这个使节身上。好巧不巧,这人来之前还好好的,可到了长安没几天,忽然就生病了。汉朝出于好意,给他送了药过去——可没想到,这个倒霉家伙吃了药后,非但没有好转,反倒一命呜呼了。
这下,汉朝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是在你们那儿死的,而且是吃了你们给的药才死的,这事你能说得清吗?
武帝刘彻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旋即派了一个叫路充国的使节,护送此人棺柩回国,并奉上黄金数千斤作为厚葬之用,以示抚恤和慰问。为了满足乌维“派遣对等高官”的要求,武帝还特意让路充国佩上了二千石的印信——为了出使才临时佩印,说明路充国本身只是小官。从这个细节亦可见汉匈双方都在互相忽悠,病死的这个使节在匈奴肯定也只是小人物。
按说汉朝又是护送灵柩又是馈赠重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乌维单于理应领情才对。可遗憾的是,这家伙却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非但不领情,还以“汉杀吾贵使者”(《史记·匈奴列传》)为由,把路充国给扣留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乌维单于终于撕破了他的假面具——所谓“送太子为质”“亲自入朝”“约为兄弟”云云,都是忽悠。
随后,匈奴便以使节被杀为借口,开始陆续出兵,多次袭扰汉朝边境。
战报传来,武帝刘彻立刻命赵破奴和拔胡将军郭昌,率部进驻朔方以东,严密警戒,以防匈奴大举南下。
至此,汉、匈之间自漠北大决战之后“相安无事”的局面被打破了,双方的博弈从外交转向军事,文斗也变成了武斗。
此时距乌维继位已经是第八个年头,距漠北惨败也已十三年,匈奴经过这些年的休整,实力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所以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乌维单于摩拳擦掌,准备大举南侵、一洗漠北惨败之耻的时候,死神忽然就降临了。元封六年,乌维一病而亡。其子乌师庐继位,因年少,被称为“儿单于”。
少主上位,内部政权不稳。在此形势下,匈奴不仅顾不上汉朝,且生怕汉朝趁此机会再度北征;遂朝西北方向迁徙,避开了汉匈之间多年来的主战场。自此,匈奴兵力所及,最东边只到汉朝的云中郡,最西边也只到酒泉、敦煌二郡。
乌师庐继位后,因年纪太轻,内部各派势力都不怎么买他的账。他为了巩固权力,遂大肆诛杀,清除异己。如此一来,匈奴高层不免人人自危。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匈奴又遭遇严重的雪灾,牲畜大量死亡,于是国内形势更加混乱。太初元年,匈奴左大都尉暗中派人来到长安,向汉朝表示,他准备干掉儿单于,然后归降汉朝;只因距离太远,怕有闪失,希望汉朝能派兵接应。
武帝刘彻闻报,对此高度重视;立刻命将军公孙敖前往塞外修筑一座城池,然后率大军进驻。因该城池专门用于接应左大都尉,遂取名受降城(今内蒙古自治区乌拉特中旗东)。
太初二年秋,也就是李广利西征大宛遭遇惨败之后,武帝刘彻觉得受降城离匈奴仍然太远,遂命赵破奴率两万多骑兵从朔方出发,深入西北大漠两千余里,准备挺进到浚稽山,接应匈奴的左大都尉。
就是这一次长途奔袭,葬送了这支部队。
赵破奴按照约定时间,到达了接应左大都尉的地点。然而,匈奴的儿单于尽管年轻,却并不笨。他事先察觉了左大都尉的政变图谋,遂抢先下手干掉了左大都尉;然后派遣了一支八万多人的骑兵大军,对赵破奴发起了进攻。
赵破奴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他以寡敌众,跟匈奴人干了一仗——非但没吃亏,反倒俘获了数千匈奴兵。随后,赵破奴率部向南撤退。匈奴大军当然不会放过这条大鱼,遂一路追击。在距离受降城四百里的地方,汉军被匈奴大军追上,并被团团包围。
此时,赵破奴仍然没有慌乱。他命部众就地扎营,准备固守待援。此处距受降城已经不远,只要坚持到援军抵达,便可彻底脱离危险。
可意外就在这时出现了。当天夜里,赵破奴仅率数名亲兵,出营寻找水源,恰巧与匈奴的斥候部队迎面撞上——这回,赵破奴终究寡不敌众,被匈奴生擒。
匈奴大军旋即猛攻汉军大营。汉军原本便寡不敌众,现在又加上群龙无首,两万多名将士顿时人人震恐。若殊死抵抗,极有可能全军覆没;若强行突围,即便部分将士能逃回去,可按照汉朝军法,丧失主帅的部队必受严厉制裁,甚至有可能被诛杀。
既然抵抗是死,逃回去也是死,那么这两万多人唯一的生路,就只剩下投降了。
于是,在赵破奴被生擒的当晚,他麾下的这支部队就这样成建制地投降了匈奴。
儿单于接到捷报,大喜过望,立刻命大军乘胜南下,进攻受降城,准备扩大战果。不过,这是一座新筑的城池,坚固异常,没那么好打。匈奴大军攻城无果,就在边塞一带劫掠了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赵破奴所部全军投降匈奴,是汉朝的奇耻大辱,却是匈奴期盼已久的一场胜利。自从伊稚斜在漠北惨败后,憋屈了十多年的匈奴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儿单于踌躇满志,决定明年开春,便亲率大军进攻受降城,好好跟汉朝较量一番。可是,上天却再度跟匈奴人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春,年纪轻轻、在位还不到两年的儿单于,竟然紧步其父之后尘,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一病而亡了。
儿单于的儿子自然更小,尚在襁褓;匈奴遂拥立儿单于的叔父、右贤王呴犂湖继位。
单于换了人,内部难免又要乱一阵子——暂时肯定是无暇南侵了。
武帝刘彻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在北部边境构建了一个庞大的防御网:
首先,命光禄勋徐自为前往五原郡,于郡城以北一千多里的荒漠上,一路修筑了无数堡垒和亭障,往西北方向一直延伸到了庐朐山(今蒙古国肯特山);其次,命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卫青长子)率部进驻较大的要塞;最后,命强弩都尉路博德在居延海(今内蒙古自治区顺诺尔湖)修筑城池,严防匈奴。
汉朝刚一完成战略部署,匈奴人就纵马南下了。
同年秋,呴犂湖单于出兵,大举入寇定襄、云中二郡,杀掠数千人;数度击败汉朝的几名二千石官员,然后在北撤的路上大肆拆除徐自为修建的那些堡垒、亭障。同时,呴犂湖又命右贤王部入寇酒泉、张掖,同样屠杀了数千人。汉朝将领任文及时率援军赶到,击退右贤王部,夺回了被匈奴掳掠的百姓和牲畜。
自此,汉匈之间平息了十多年的战火,再度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