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五年夏,也就是武帝刘彻南巡回京不久,一代名将卫青与世长辞。
卫青生于哪一年,史书无载;所以,他享年几何,我们也不得而知。大致推断,他应该比武帝小几岁,终年可能将近五十。武帝为他修建了一座状似寘颜山(匈奴境内名山)的陵墓,以铭记他抗击匈奴的赫赫功勋。卫青的陵墓就在武帝的茂陵和霍去病的陵墓边上,三墓相连,无声地向后世述说着君臣三人抗击外敌、开疆拓土的英雄传奇和历史功绩。
同年,武帝刘彻鉴于帝国的疆域在这些年的征战中得到了极大拓展,郡的数目也增加了不少,为便于管辖,遂在“郡”一级的行政区划上,又增设了“州”,将整个帝国划分为十三个州,分别是:
冀州(今河北中部、南部)、幽州(今河北北部及辽宁)、并州(今山西)、兖州(今山东西部)、徐州(今江苏北部)、青州(今山东东部)、扬州(今安徽中部及江南地区)、荆州(今湖北、湖南)、豫州(今河南)、益州(今四川、云南)、凉州(今甘肃)、交趾(今广东、广西、海南及越南北部)、朔方(今黄河河套地区)。
有必要指出的是,这十三个州并非行政区,而只是监察区。中央向每个州派出一名刺史,负责监察地方各郡。刺史只有监察权,没有行政权;官秩也较低,只有六百石。这一制度大致延续到了东汉末年;至汉灵帝时期,朝廷才开始选派重臣出任州牧。从此,州才演变成了行政区;各州或置刺史,或置州牧,成了地方最高军政长官。
卫青的去世犹如一道分水岭,凸显出了一个严峻的现实——武帝刘彻的前半生,朝堂上人才济济,可谓“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因而被后来的班固誉为“汉之得人,于兹为盛”(《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可时至今日,当年的那些帝国精英或在征战中捐躯,或因武帝的滥杀而死于非命,或是自然死亡,已经凋零殆尽。
正所谓“天下以智力相雄长”,一切竞争,归根结底都是人才的竞争;一切发展,都是以人才为前提的发展。没有了人才,一切都谈不上。
为此,武帝刘彻不得不在时隔多年后,再度颁发一道求贤诏,称:“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汉书·武帝纪》)
大意为,要建立非同寻常的功业,必须依靠非同寻常的人才。有的马会在奔跑时踢人,却能远行千里;有的人会被世俗讥讽,却能建立功名。这些不受驾驭的马和放纵不羁的人,并非不可造就,关键在于如何驾驭。朕命令,各州郡要察举官员和百姓中那些有杰出才干和特殊能力的人,可以让他们担任将、相或出使远方的使节。
诏书很快就发到了天下的各个州郡,然而应者寥寥。
彼一时,此一时也。想当年,刘彻的求贤诏一发,天下应者云集,人才纷至沓来——然而这样的盛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究其原因,说是“气数”“国运”也好,说是武帝滥杀给天下人造成了“恐惧症”也罢,总之,诏书发出后好几年,也未见一个真正的人才脱颖而出,更别提要像卫青、霍去病他们那样建功立业了。
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武帝刘彻会不会想起当年汲黯劝他不要滥杀大臣的情景。当初的刘彻曾经自信满满地说:“世上从不缺少人才,只怕发现不了人才。若善于发掘,何患无人?”可事到如今,大汉帝国确实已经面临人才匮乏、后继无人的窘境。
说难听点儿,就算人才是春天里拼命生长的韭菜,能够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可也架不住武帝刘彻这把大镰刀的疯狂收割啊!
有一个例子,很典型地说明了武帝滥杀给大臣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心理阴影。
那是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春,时任丞相的石庆病故,丞相一职出缺。武帝刘彻的目光在满朝文武中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太仆公孙贺身上。
公孙贺是卫青的姐夫,早在景帝年间便已入仕,后来多次跟随卫青北征匈奴,立下不少战功,算是眼下朝廷中硕果仅存的少数元老之一了。武帝觉得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随即封公孙贺为葛绎侯,并拜他为相。
作为百僚之首,丞相之位无疑是一个人仕途生涯的巅峰,绝对是所有为官之人梦寐以求的。然而此刻,接到任命诏书的公孙贺非但没有半点儿荣耀之感和喜悦之情,反倒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原因很简单——大汉帝国的丞相早就成了一份高危职业。
自从公孙弘之后,历任丞相多数死于非命(表面是畏罪自杀,其实都是受武帝所迫),像石庆这种寿终正寝的纯属个别现象。而且,石庆为人十分谨小慎微,从不敢对天子有丝毫拂逆——可在任期间,还是多次遭到过武帝的训斥。他最后能得以善终,实属幸运。
公孙贺可不敢指望自己能有这份幸运。在他看来,这份委任状无异于一道死刑判决书,所以打定主意绝不接受。在之后的任命仪式上,公孙贺愣是“顿首涕泣不肯起”(《资治通鉴·汉纪十三》),就是趴在地上拼命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也不肯当这个倒霉丞相。
没想到我老刘家的乌纱帽竟然这么不招人待见!
武帝刘彻既尴尬又恼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好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这下轮到公孙贺尴尬了。他跪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痛苦得要死。最后,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公孙贺还是万般无奈地接受了任命。
走出皇宫的那一刻,公孙贺忍不住仰天长叹,道:“我从是殆矣!”(《资治通鉴·汉纪十三》)
从今往后,我算是完蛋了!
果不其然,十二年后,这句话便一语成谶——公孙贺受“巫蛊之祸”牵连,与儿子双双死于狱中,整个家族也惨遭诛灭。
太初元年秋,汉帝国与大宛之间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外交纠纷。这起纠纷,最终导致两国爆发了一场大战。
纠纷的起因,源于大宛国的特产——汗血宝马。
武帝爱马,尤其钟爱产自大宛的汗血马。多年前,大宛与汉朝建交时,曾进献过一批汗血马。可武帝觉得远远不够,一直希望通过互赠的方式获得更多汗血马。
这一年,出使西域的使节回国后,对武帝称:大宛有很多汗血马,却都藏匿在贰师城(大宛都城贵山城南四十公里处),不让汉朝知道。
武帝一听,觉得这无非是一种“奇货可居”的手段,想借此抬高汗血马的身价罢了。没关系,大汉有的是钱,我们出得起。随后,武帝便派遣了一个使团,携带黄金一千斤,另外又用黄金铸造了一尊汗血马雕像,前往大宛,准备与其交换。
在武帝看来,他这么做已经很有诚意了,相信大宛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这回,他打错了算盘——大宛压根儿不想用他们宝贵的汗血马去换大汉的金子,金子再多也不行。
当然,大宛君臣并非脑袋一拍就做了决定,而是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经过讨论,他们一致认为:汉朝与大宛相距遥远,中间又隔着盐泽戈壁,且北有匈奴,南乏水草,汉使屡屡困于中途;往往一支使团有几百号人,却因缺水少食,动辄死亡过半。就算汉朝要派大军前来讨伐,又能奈我何?
就这样,大宛断然拒绝了汉使。
汉使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一怒之下,对着大宛君臣破口大骂,并把那尊金马雕像砸烂,然后扬长而去。
如此一来,大宛君臣也怒了,纷纷说:“汉使把咱们看扁了!”随后,大宛朝廷派出快马,通知驻守在东部边境的郁成王,命他拦截并击杀汉朝使团。郁成王立刻采取行动,将整个汉朝使团成员全部砍杀了,并夺取了他们携带的所有黄金和财物。
噩耗传回长安,武帝刘彻不禁暴怒。
买卖不成仁义在,何至于谋财害命、截杀使团?!你大宛区区一个蕞尔小国,竟敢如此丧心病狂,就不怕能征善战的大汉铁骑把你们一举踏平吗?
曾经出使大宛的使臣姚定汉等人立即向武帝奏报:“大宛国兵力薄弱,我大汉最多出动三千人,便可将大宛君臣全部俘虏。”
武帝刘彻深以为然,决定西征大宛,让这些宵小之辈血债血偿!
刘彻为此次西征选定的统帅,就是他眼下正宠幸的李夫人之兄李广利。
跟当年的卫青和霍去病一样,李广利的身份也是当红外戚。在武帝看来,既然当初的卫青和霍去病可以在毫无军事经验的前提下大破匈奴、屡建奇功,那么今天李广利出马,一定也能手到擒来、征服大宛。
然而,此外戚非彼外戚。当年的卫青和霍去病能够成功,不代表今天的李广利也能。如果成功这么容易复制,那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就都变得很简单了:只要学会了套路并不断复制,“成功”便唾手可得。
事实上,正如前文所言,武帝登基后的汉帝国,正处于朝气蓬勃的人才井喷期,由“文景之治”所积累的雄厚国力,加之青年汉武帝的励精图治,以及合理高效的人才选拔机制等,才令汉帝国涌现出一大批卓越的文臣武将。可眼下早已时移世易,不论是从“法久生弊”、制度败坏的角度讲,还是从汉武帝人到中年后的逐渐昏聩来看,真正的人才要么不愿入仕,要么难以出头,总之人才凋零已成无法逆转的事实。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也不可不提,那就是汉朝的国运开始走下坡路了。这一点没什么道理好讲,且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却真实存在,且对世事的影响不容忽视,更不可小觑。
所以,在如此窘迫的局面下,刘彻选择李广利,充其量也就是矮子里头拔将军,与当初慧眼识英拔擢卫、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刘彻此举,另外还有一层用意,就是希望李广利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以便给他封侯。毕竟“无功不得封侯”是西汉不成文的祖制;刘彻虽然爱屋及乌,早想给李广利封侯,但他本人总要做点儿业绩出来,面子上才过得去。
因目标是大宛的贰师城,刘彻便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然后拨给他六千匈奴籍的骑兵,另外又从各郡国招募了数万名“恶少年”——也就是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加入了远征军。这些人从未经过军事训练,顶多只有一些街头斗殴和打群架的经验,纯属乌合之众,其战斗力和综合军事素养自然都远不如正规军。
武帝这么做,明显是太轻视大宛了,这也为随后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杂牌大军集结完毕后,于当年秋天踏上了西征之路。
关于此次西征,上自统帅李广利,下至数万名新兵蛋子,都对即将遭遇的困难和危险估计不足。更要命的是,他们都严重缺乏长途奔袭、沙漠行军和穿越无人区的经验。前面的路程还好,毕竟沿途有不少汉军的堡垒、亭障,可以提供补给。而当大军渡过盐水(罗布泊一带河流,今已消亡),继续西行后,饮用水和食物短缺的问题立刻摆在了他们面前。
没有极其顽强的意志力和野外生存能力,想穿越广袤的戈壁、沙漠和无人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支临时拼凑的西征大军基本上每走一段路,都有一批士兵倒下——然后他们就永远地躺在了那里。
李广利只能寄希望于挨过无人区后,西域沿途诸国能给汉军提供饮食。不料,大多数西域国家迫于匈奴的压力,都不敢向他们伸出援手。李广利没辙,只好下令对沿途城池发起强攻。然而,以这支杂牌军的战斗力,加上长途跋涉后士气低落、体能下降,所以能够攻打下来的终究是少数。
反正,能打下来的城池,多少还能补充一些给养;打了多日纹丝不动的,李广利只能率部绕道而走。
就这样,这支西征大军一路走、一路打、一路伤亡,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到太初二年秋,才刚刚抵达大宛东部边境,也就是郁成王的地盘。
经过一年的死亡跋涉和连番苦战,原本数万人的大军,此时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千人;而且个个面黄肌瘦、疲惫不堪。
这样一支残部,还怎么打仗?
可眼前的郁成城(今吉尔吉斯斯坦乌兹根城)却是绕不过去的。因为由此往西都是大宛国境,假如绕城而过,到时候前有堵截,后有郁成王追兵,汉军就得团灭。所以,虽然明知获胜的可能性很小,李广利也只能硬着头皮强攻郁成城。
结果不出所料,郁成王率部迎战。汉军大败,又死伤了大半。
到这一步,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往西走了,李广利只能带着残兵败将狼狈撤退。最后回到敦煌时,只剩下几百人——基本上可以算全军覆没了。
李广利不敢直接回朝,而是派人送了道奏疏回去,勉强为这场失败辩解。他说:“此次出征,路途遥远,饮食匮乏;士兵们不怕打仗,就怕饥饿。而且,兵力太少,不足以攻克大宛。现请求班师回京,再图后举。”
武帝刘彻见到奏疏,既失望又愤怒,命人回复说:“敢入玉门关一步者,立斩!”
李广利吓坏了,只好滞留在敦煌。
数万人葬身大漠,难道都是李广利的责任吗?这场近乎全军覆没的远征,首要的问题就出在战略总指挥武帝刘彻身上。李广利不是卫青、霍去病,想要他一上战场就建功立业,复制二者的英雄传奇,这对李广利其实并不公平,纯粹是出于刘彻个人的盲目乐观和莫名自信。武帝刘彻想重用李广利可以,前提是必须给他时间历练和成长,否则这种压力只能把他压垮,到头来当然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其次,招募地痞流氓去打仗,基本就是让他们去当炮灰送死。这既是对人的生命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战争规律的违背和极端不尊重。也许在武帝刘彻看来,只要仗能打赢,这些人死不足惜,可这无异于赌博——赌输了很正常,赌赢了才奇怪。
另外,那六千匈奴骑兵虽然有一定作战经验,对沙漠行军也不陌生,但他们跟汉朝正规军的精锐相比,不论是从战斗力、军事素养,还是从忠诚度、凝聚力来看,肯定都是远远不及的。而这也是令李广利无法复制卫、霍传奇的客观原因之一。毕竟当年武帝交给卫青和霍去病的兵,可都是汉军精锐中的精锐。
综上所述,作为战略总指挥的武帝刘彻,其实是犯了大意轻敌的错误,所以必然要为这一错误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