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二年秋,即出兵西南、讨伐滇国的同时,一场新的战争也在大汉帝国的东北方向拉开了序幕。
这就是东征朝鲜之战。
朝鲜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据《尚书大传》《史记》《汉书》等史料记载,大概在商周鼎革之际,商朝遗臣箕子(商纣王叔父)带领部分民众迁居朝鲜半岛。后来周武王就把朝鲜分封给了箕子。也有说法认为,是周天子分封在前,箕子迁居在后。虽然不同史料对这两件事的前后顺序说法不一,但“箕子入朝鲜”是不争的事实。
迁居之后,箕子给朝鲜半岛带来了先进的殷商文化,如礼仪教化与耕织技术等,促进了当地的文明发展,从而建立了朝鲜半岛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史称“箕子朝鲜”。
时间来到战国时代。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在其全盛之时,势力向东扩张,迫使朝鲜(都城在今朝鲜平壤市)、真番(都城在今朝鲜信川市)向其臣服。战国末年,燕国被秦国攻灭,朝鲜、真番乘机恢复了独立。
汉朝建国后,嫌朝鲜、真番偏远,便不图收复;而是封卢绾为燕王,以??水(今朝鲜清川江)为界,管辖辽东。不久,卢绾反叛,逃亡匈奴。卢绾麾下有个部将叫卫满,没有跟着他逃亡,而是带着一千余名部众,向东渡过??水,走上了一条自主创业的道路。
为了斩断过去、开辟未来,卫满及其部众脱去汉服、解开发髻,改成了朝鲜的服饰和发型,然后投奔了当时的朝鲜国王箕准,并得到了一块方圆百里的封地。卫满是个很有政治野心的人,自然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小领主。此后,他不断招揽汉地流民,势力逐渐壮大。
汉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羽翼已丰的卫满用计袭取了朝鲜都城王险城(今平壤),驱逐了箕准,自立为王,从而取代“箕子朝鲜”,建立了新的王朝,史称“卫氏朝鲜”。
当时的汉朝因天下初定,需要一个和平的发展环境,便委派辽东太守出使朝鲜,与卫满达成了一项政治协议,即:朝鲜作为汉朝的藩属国,负责防卫帝国东北边境,不让那些蛮夷部落入侵汉朝,但如果那些蛮夷酋长愿意入朝觐见,朝鲜不能阻拦。作为交换条件,汉朝赠予朝鲜大量财物和武器,支持其征服周边小国。
协议达成后,有了汉朝撑腰的朝鲜实力大增,遂征服了相邻的真番、临屯(都城在今朝鲜江陵市),国土纵深达到了数千里。
此后,汉朝与朝鲜相安无事。这个和平局面一直延续了八十多年。
到了汉武帝元封年间,位于朝鲜南面的辰国打算入朝觐见,却因朝鲜的阻拦未能成行。此时朝鲜的在位国王是卫满的孙子卫右渠。他不让辰国入朝的理由很简单:正如当年的朝鲜是得到汉朝的支持才变得强大一样,如今辰国一旦入朝,也可能获得支持,变成朝鲜的劲敌——所以卫右渠必定会从中阻挠。
卫右渠这么干,明显违背了当初的协议,令武帝刘彻颇为不悦。
此外,卫右渠自己也多年不曾入朝,且一直在大量收留汉朝这边的流亡人员,基本上已不把汉朝这个宗主国放在眼里。
鉴于上述原因,武帝刘彻决定敲打一下卫右渠,便于元封二年夏,派遣使臣涉何前往朝鲜——目的是命卫右渠入朝,并切实履行与汉朝的协议。不料,卫右渠的态度十分强硬,既不肯奉诏入朝,也丝毫没有履行协议的意思。
涉何未能完成使命,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国。卫右渠派了一个小王,负责护送他到边境。涉何担心回朝无法交差,便心生一计:当一行人走到边境的??水时,涉何突然出手,刺杀了护送他的朝鲜小王,然后割下其首级,扬长而去。
回到长安后,涉何向武帝禀报,谎称自己杀的是朝鲜大将,原因当然是卫右渠不肯奉诏,自己一怒之下,才有此举。武帝刘彻觉得涉何虽然使命未达,但能拎一颗首级回来,也算是有胆识,便没有去细究事情经过;随即任命涉何为辽东东部都尉,负责镇守边塞。
然而,涉何这么干,必然会引发严重后果。不久,卫右渠便悍然发兵侵入辽东,斩杀了涉何,给那个小王报了仇。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就从宗主国与藩属国之间的政治纠纷,一下子上升到了战争层面,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卫右渠此举,无异于对汉朝不宣而战,雄才大略的武帝刘彻岂能容忍?!
元封二年秋,一道特殊的战争动员令从长安发出,迅速传达到帝国的四面八方——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武帝刘彻下令,把帝国全境的死囚悉数编入进攻朝鲜的远征军。
随后,汉朝大军兵分两路,由楼船将军杨仆率海军从齐地出发,横渡渤海;由左将军荀彘率陆军从辽东出发,跨过马訾水(今鸭绿江);海、陆两军分进合击,夹攻朝鲜。
一场声势浩大的东征朝鲜之战,就此打响。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冬,杨仆率领海军从列水(今朝鲜大同江)入海口登陆朝鲜。因立功心切,他未及等到荀彘的陆军抵达,便带领一支七千人的先头部队直趋王险城。
如此操切冒进,显然是没把朝鲜的军队放在眼里。杨仆也许觉得,朝鲜就是另一个南越,可他错了——卫右渠远比吕嘉善于用兵;而朝鲜军队的战斗力,也远在南越之上。
当杨仆孤军深入、直扑王险城时,卫右渠通过斥候传回的情报,获悉了这支汉军大概的兵力数量,于是心里就有底了。随后,他亲率主力,出城迎击汉军,一战便击溃了杨仆兵团。
汉军四散奔逃,纷纷遁入山中。杨仆花了十几天的工夫,好不容易才把这些残兵败将又收拢到了一块儿。
杨仆的海军遭遇惨败,荀彘的陆军也遭到了朝鲜军队的强力阻击。
早在荀彘兵团进入朝鲜境内时,卫右渠就已派兵扼守了各处险要,并派遣一支精锐,在??水西岸严阵以待。荀彘兵团对??水守军发起了多次猛攻,却始终无法将其击破,战争陷入了胶着状态。
两路大军都出师不利。战报传回长安,武帝刘彻不得不摁下“暂停键”:重新回到谈判桌前,派遣使臣卫山出使朝鲜,与卫右渠谈判,利用军事压力迫使他臣服。
卫右渠虽然在战场上先赢了一局,但他很清楚,以朝鲜的国力,终究是无法跟汉朝抗衡到底的。于是,卫右渠便放下身段,向汉使卫山顿首谢罪,并表示说:“我愿意投降,只是怕杨仆、荀彘二位将军使诈,把我杀了。如今贵使既然持有天子符节,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了。我愿按照本意,归降大汉。”
随后,卫右渠特意献上了战马五千匹,还有大批军粮,并命太子跟随卫山入朝,当面向大汉天子谢罪。
应该说,卫右渠的脑子是十分清醒的,上述举措也充分表现了他的诚意。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卫氏朝鲜也就保住了。
然而,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形势竟然会急转直下,迅速恶化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事情坏就坏在朝鲜太子担心重蹈上回那个小王之覆辙,特地带上了一支一万多人的部队,前呼后拥,严密保护。而在卫山和荀彘看来,此举显然太过离谱了——你带这么多兵,到底是要入朝谢罪的,还是来跟汉朝打仗的?就算我俩没意见,可天子能允许你带着这支军队大摇大摆地进入长安吗?
所以,当朝鲜太子及其部众来到??水岸边时,卫山和荀彘便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既然你们已经归降,就不应该带上这么多兵。”
按说,汉朝方面这个要求是很合理的。可问题是,有涉何与朝鲜小王的那桩公案在前,眼下双方就是一个“麻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你卫山和荀彘担心这支部队进入汉朝会出问题,可朝鲜太子也担心自己一旦没了军队保护,会像上回那个冤大头那样被汉朝干掉。
就这样,双方互相猜疑,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妥协。
最后,年轻气盛的朝鲜太子一怒之下,索性带着部队(当然包括那五千匹马和军粮)打道回府,也不管会引发什么后果,反正就一个态度——老子不跟你们玩了!
汉使卫山好不容易取得的谈判成果,就此付诸东流。没办法,卫山只能黯然回朝,如实向武帝复命。武帝刘彻震怒,也不顾事情经过和具体缘由,立刻命人把卫山拖出去砍了。
可怜卫山明明就快完成使命了,却因为这最后一步没处理好,便丢掉了脑袋。
在这场东征朝鲜的战争中,这是第一个死得比较冤的汉朝官员,但绝非最后一个。
谈判既已破裂,仗只能接着打了。
荀彘兵团拼了老命,终于攻破了朝军的??水防线,然后一口气杀到了王险城下,在城池的西北角扎下大营。
此时,经过休整的杨仆兵团也恢复了部分士气,进抵城池南面,与荀彘兵团遥相呼应,对王险城形成合围之势。
可是,这座朝鲜都城经过了两代王朝数百年的经营,可谓城高池深、固若金汤,两军一北一南夹攻了几个月,却愣是没有丝毫进展。
战事一胶着,汉军内部的矛盾就暴露出来了。
荀彘兵团的士兵,主要来自北方的燕地和代地,因自幼长于边塞,生性悍勇,不惧劳苦,打起仗来不要命。所以,荀彘的策略就是埋头猛攻,非把王险城攻下不可。
而杨仆兵团的士兵,基本都来自较为富庶的齐地,比较惜命怕死;加上之前吃了一场败仗,士气普遍低落。因此,杨仆就没办法像荀彘那样拼命死磕,只能希望通过谈判,让卫右渠放弃抵抗。
两个统帅,一个主战,一个主和,而且互不统属,各打各的——这样的矛盾不可能不被卫右渠利用。于是乎,每当荀彘兵团在北边发动猛攻的时候,卫右渠就会派遣使臣去跟杨仆和谈。而南边一开谈,北边的攻势就只能暂停。然后,朝方又故意在某些条款上反复纠缠,所以谈来谈去始终谈不出结果。
荀彘被惹火了,就要求杨仆别再跟朝方扯淡,两军约定一个总攻日期,一起动手拿下王险城。杨仆表面答应了他,可一到约定日期,往往又按兵不动。荀彘被搞得几欲抓狂——打又打不下来,谈又谈不出个子丑寅卯,这仗是想打到猴年马月去啊?!
到最后,荀彘也懒得打了,索性有样学样,也派使节去跟卫右渠谈判。
要磨洋工大伙儿就一块儿磨,看谁耗得过谁。
卫右渠为了进一步离间汉军这两个统帅,就故意对荀彘的使者表示,自己愿意投降——但不是向荀彘投降,而是向杨仆。
此计一施,成功地引发了荀彘的猜忌。
在荀彘看来,杨仆之前打了败仗,必定担心回朝后遭到惩处,然后又以和谈为名多次阻挠自己进攻——简直就像跟卫右渠穿了一条裤子。现在,卫右渠又说这种话,不是更能说明他们俩之间一定有猫腻吗?
荀彘严重怀疑,杨仆很可能已经变节了,只是假面具还没有最终撕下而已。
前线的围城战打成这种鬼样子,后方的武帝刘彻既困惑又恼怒,旋即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去前线督战,并授予他便宜从事之权。
公孙遂一到,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荀彘立马跟他告状,说拿下王险城并没有那么难——之所以久攻不下,就是因为杨仆屡次破坏总攻计划。接着,荀彘又把自己的种种怀疑告诉了公孙遂,最后说:“事到如今,若不设法搞定杨仆,恐怕就大祸临头了!”
公孙遂觉得荀彘的分析颇有道理,就通知杨仆到荀彘的大营来开会。杨仆一到,公孙遂一声令下,荀彘的左右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就把杨仆给绑了。还没等杨仆弄明白怎么回事,荀彘就把他关了起来,然后顺理成章地兼并了他的部众。
争端顺利解决,公孙遂连忙回朝向天子复命。
可是,让公孙遂自己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武帝刘彻听完禀报,既没表扬他,也没批评他,而是直接命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公孙遂就这样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丢掉了脑袋。
关于武帝刘彻为何诛杀公孙遂,史书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司马迁在《史记·朝鲜列传》中只写了四个字:“天子诛遂。”也就是说,武帝诛杀公孙遂并没有任何理由,或者说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客观来讲,公孙遂此行应该算是完成了使命。因为前线统帅闹矛盾、搞内耗、军令不一,最是用兵之大忌——这种时候就该快刀斩乱麻,迅速把兵权集中到一个人手上,才能统一号令,为胜利铺平道路。虽说公孙遂逮捕杨仆的做法稍显过激,但事急从权,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何况武帝还给了他“便宜从事”之权,也就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临机专断、先斩后奏。所以,作为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公孙遂这么做在法理上完全没毛病——可武帝刘彻为何突然就把他杀了呢?
我们无从揣测刘彻内心的动机。仅从事实本身而言,只能说,随着武帝刘彻在位的时间越久,乾纲独断的行为习惯愈加固化,“滥杀大臣”这个缺点也就越来越严重了。早在若干年前,汲黯就曾针对这个问题当面对他进行了劝谏。可刘彻丝毫不以为意。更何况如今他的身边,早已没有了汲黯这种犯颜直谏的社稷之臣。
在这场东征朝鲜的战争中,公孙遂是继卫山之后,第二个无故枉死的大臣。但他仍然不是最后一个。
荀彘兼并了杨仆的部众、独掌兵权后,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打这场仗了。
他集结全军,对王险城发动了比之前更为猛烈的进攻。而卫右渠则表现出了非常坚定的意志,率众奋力抵御,大有与城池共存亡之势。
然而,国王愿意死守,他底下的文臣武将就不见得了。随着汉军的攻势日渐猛烈,王险城的陷落已成必然,只是迟早而已。对此,朝鲜的国相路人(姓路名人)、韩阴,尼溪国相参(尼溪估计是朝鲜下面的封国,该国相名参,姓不详)、大将王唊等人,都深有同感,遂相与密谋,决定向汉军投降。
很快,路人、韩阴、王唊等人率先跑路,逃出了王险城。其中,路人死于半道,估计是挨了冷箭;韩阴、王唊等人则成功逃进了荀彘的军营。
数日后,尼溪相参派人刺杀了卫右渠,并提着他的首级出城投降。眼看王险城马上就要到手,城中一个叫成已的大臣,却再度扛起了抵抗的大旗。荀彘派卫右渠之子卫长、路人之子路最告谕全城百姓,劝他们认清形势,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此时,被围困数月的朝鲜百姓也已厌倦了战争,遂起而攻杀了成已。
随着王险城的彻底陷落,立国八十多年的卫氏朝鲜宣告覆灭。
随后,武帝刘彻下诏,在朝鲜故地设置了四个郡,分别是:乐浪郡(今朝鲜平壤市)、临屯郡(今朝鲜江陵市)、玄菟郡(今朝鲜成兴市)、真番郡(今韩国首尔市)。
汉朝此次东征朝鲜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这场远征,首功之人无疑是左将军荀彘。正是在他锲而不舍、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才瓦解了朝鲜臣民的斗志,从而内外夹击拿下了王险城。
然而,谁也没料到,荀彘凯旋后,迎接他的并不是加官晋爵的荣耀,而是一副冰冷的铡刀!
武帝刘彻以“争功相嫉”的罪名,将他斩首弃市。
因这场战争而丢掉脑袋的高官,荀彘是第三个,也是死得最冤、最惨的一个。因为“弃市”就是在闹市斩首并暴尸街头,是比单纯斩首更严重、更具羞辱意味的刑罚。
杨仆也因贪功冒进和战败的罪责,论罪当诛。不过武帝却允许他交钱赎罪,最后的下场只是废为庶人,终究是保住了性命。
相比之下,荀彘被斩首弃市就特别令人不解。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朝鲜那帮降臣如韩阴、王唊、尼溪相参、卫长、路最等人,无一例外全部封侯。跟他们比,荀彘之死就尤其令人唏嘘,且尤其显得不可理喻。
荀彘在此次战役中唯一的过失,就是猜忌杨仆,并强行兼并了他的部众。但从结果来看,正是因为他这么做了,才迅速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否则继续跟杨仆纠缠下去,最终何时才能取胜,实在不好说。因此,即便有过,荀彘之功也足以补过。按常理来讲,武帝刘彻就算难以原谅他的行为,顶多不给他加官晋爵就是了,何至于将他斩首弃市呢?
说到底,刘彻这么干,不仅再次暴露了他“滥杀大臣”的严重缺点,且足以让人发现——他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专制帝王惯有的残暴、乖戾、赏罚无度的倾向。
此时的武帝刘彻,已经四十九岁,在位的时间长达三十三年。在这漫长的三十多年中,刘彻通过外征匈奴、内抑诸侯、任用酷吏、打压豪强等手段,极大地巩固了中央集权,也高度强化了个人的皇权。而权力的无限膨胀,最容易扭曲人的灵魂、腐蚀人的理性。
当一个人手上长期握有毫无制约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就会在潜意识中把自己当成一个无所不能、可以为所欲为的神,同时也会把别人的生命视如蝼蚁或草芥。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会将人性深处的各种原始欲望无限放大,而各种欲望的阈值也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不断提升。
仅以控制欲为例。从心理学意义上讲,武帝刘彻就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他在位期间所做的绝大多数事情,几乎都可以从控制欲出发找到解释。刘彻之所以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滥杀大臣,原因就在于他想要获得对所有人的绝对支配权,且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出现差错或意外——否则他的控制欲就会受挫,内心就得不到满足。
然而,世上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有完美的人和事,出现意外或差错总是在所难免的。可刘彻并不这么看,所以当他欲望受挫的时候,就必须通过杀人来寻求心理补偿。而且,在一般人看来没有问题的事情,在控制欲极强的人如刘彻眼中,也都会存在问题。因此,在汲黯或一般人看来很不合理的“滥杀”,在刘彻这里就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因为他认为,被他杀掉的那些人,都犯了不能被他所容忍的差错。
如果是普通人,控制欲再强也不会有多大的恶果,顶多就是祸害一下身边的人。最可怕的就是像刘彻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远超常人的控制欲合二为一,那满朝文武、举国臣民,当然会动辄遭遇不虞之祸。其实不光刘彻,历史上大多数帝王皆是如此,所以才有“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权力和控制欲往往会互相强化。帝王在位的时间越久,权力越集中,想要控制天下一切人和事的欲望就会越强,对于意外或差错的容忍度也就越低。换言之就是,控制欲的阈值提高了,所以滥杀的事情就越常见,且越不需要正当理由。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历史上很多帝王在位日久后,都会变得残暴、昏聩、喜怒无常、赏罚无度。
眼下的武帝刘彻,无疑正在朝这个方向加速蜕变。
从这个意义上讲,卫山、公孙遂、荀彘三人的非正常死亡,绝不仅仅是在无数被滥杀的大臣中又添加了三条冤魂,而更像是汉武帝时代的一个分水岭——此前的刘彻,更多展现出的是聪明睿智、知人善任、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的一面;而此后的刘彻,则一步一步走向了年轻时代的反面。
与之相伴随的,就是大汉帝国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越来越不尽如人意。从整个汉武帝时代来看,征服朝鲜之役,几乎可以视为帝国武功由盛而衰的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