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南越:一个独立王国的覆灭(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3165 字 19天前

武帝一朝的开疆拓土,是在各个方向、以不同方式陆续展开的。

首先,大致是从元光六年到元狩四年,汉帝国动用武力大举征讨北方的匈奴,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与此同时,通过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以外交手段极大地向西开拓了汉朝的势力范围。到了元鼎年间,当“北征匈奴”和“经略西域”这两项事业都告一段落的时候,武帝刘彻便把目光投向了帝国的南方——百越。

那里分布着大大小小许多部落王国,名义上是大汉臣藩,实则都是高度自治的独立王国。它们不仅相互之间经常爆发军事冲突,且对大汉朝廷也往往是阳奉阴违——当它们遭遇入侵、形势危急之时,就会向汉朝求救,各种献媚讨好;可当危机解除后,往往就翻脸不认账,对汉朝爱搭不理,以种种借口拒绝入朝纳贡。

对于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武帝刘彻不可能无限度容忍,一旦时机成熟,必定会出手收拾。

当然,刘彻不会一开始就动用武力。他对百越采取的政策,是先礼后兵。

所谓先礼后兵,就是首先尝试用政治手段,将这些独立王国“诸侯化”,即取消其独立性质,将其纳入汉朝的管辖之下,所有管理方式都参照诸侯国——若此举不能奏效,再用军事手段予以征服。

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一个机会终于出现。武帝刘彻抓住时机,迅速对百越中的一个王国采取了“诸侯化”行动。

这个王国就是南越。

前文说过,早在建元六年,南越曾遭到闽越进攻;当时的第二任国王赵胡向汉朝求救。武帝刘彻旋即出兵救援。依照惯例,赵胡把自己的儿子赵婴齐送到了长安——表面是入朝担任郎官,实则是作为人质,以此换取朝廷出兵。

汉朝最终征服南越的故事,就得从这个赵婴齐说起。

赵婴齐在长安任职期间,娶了邯郸女子樛氏,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赵兴。数年后,南越国王赵胡病故,赵婴齐回国继位,在征得汉朝同意后,册封樛氏为王后、赵兴为王太子。

按理说,汉朝对南越有求必应,南越也该投桃报李才对。可是,正如上文所言,这些家伙仗着天高皇帝远,打心眼儿里就没把汉朝视为宗主国,往往是有需要的时候利用一下,完事后就把朝廷抛之脑后了。

赵婴齐也是这个德行。他回去当了国王后,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乐得享受独立王国的各种好处,就再也不按臣藩之礼到长安朝见了。汉朝屡次派出使节来到南越,劝他入朝觐见。可赵婴齐全当耳旁风,每次都托病不去。

对此,武帝刘彻自然极为不悦。只是忙于征讨匈奴,一时无暇顾及,便隐忍了下来。

时间来到了元鼎四年,赵婴齐终于翘了辫子。年纪尚幼的赵兴继位为王,还算年轻的樛氏也成了王太后。樛氏本身是汉人,其子赵兴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汉朝若要将南越“诸侯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时机呢?

武帝刘彻立刻采取行动,对南越打出了一套政治上的组合拳。

刘彻的第一记重拳,是派出了一个叫安国少季的人,直接到南越去找樛太后谈心。

此人是何方神圣,凭什么就能去跟人家刚刚守寡且年纪尚轻的太后谈心呢?

要说还是刘彻高明,这个安国少季,就是樛太后当年嫁给赵婴齐之前的“初恋男友”。若赵婴齐还在世,“前男友”肯定是一种尴尬的存在;可现在老赵走了,安国少季就很适合充当跟樛氏谈心的角色。

刘彻打出的第二拳,是派遣了一支“文武双全”的使团前往南越。文,是一个叫终军的谏大夫,据说口才相当了得,是一位“辩士”;武,是一个叫魏臣的武官,史书称其为“勇士”,可见武艺十分高超。这个文武双全组合,任务就是宣讲朝廷的现行政策,对南越软硬兼施,说服樛太后母子放弃独立,以诸侯国的形式归附汉朝。

第三记重拳,则是命卫尉路博德率领一支精锐部队,火速推进到桂阳(今广东省连州市)一带,对南越形成强有力的威慑。

这套组合拳打出去后,立刻收到了立竿见影之效。

安国少季不负武帝所望,成功地跟樛氏再续前缘,打动了她的心;终军和魏臣也对樛太后晓以利害,让她明白内附汉朝才是最佳选择;而路博德近在咫尺的军事威慑,也让樛太后不敢有别的想法。

此外,赵婴齐一死,南越的多数大臣都不太服从樛太后和少主,国内的政治形势很不安定。所以樛太后也不能不意识到——倘若没有汉朝做靠山,单靠他们孤儿寡母,绝对控制不住局势,也就保不住权力和富贵。

很快,樛太后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主动上表朝廷,请求内附;一切比照诸侯,每三年入朝一次,并取消两国边界、废除所有关卡。

武帝刘彻龙颜大悦,当即下诏批准。

随后,大汉朝廷向南越的丞相、内史、中尉、太傅等高官颁发了印信,其他官员则由南越自己任命。同时,朝廷废除了南越原有的黥刑、劓刑等酷刑,一律改用汉朝法律。另外,为了确保南越在过渡期间的和平稳定,之前派到南越的使团便留了下来,以备随时镇抚。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汉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独立王国纳入了帝国的版图。

然而,太容易到手的成功总是可疑的。大汉君臣和樛太后都太过操切了,他们完全忽视了南越国中一个重磅人物的存在。

这个人就是南越的丞相吕嘉。

吕嘉是这个独立王国的三朝元老,整个家族在王国中担任高官的多达七十余人,其中男子娶的都是王室公主,女子嫁的都是王族子弟。此外,吕嘉跟苍梧国(南越下属封国)国王赵光的关系也极为密切——二者一内一外,互相引为奥援。

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超重量级人物,在南越的威望、实权和影响力会大到何种程度。用司马迁的说法,就是“其居国中甚重……得众心愈于王”(《史记·南越列传》)。

吕嘉在南越臣民心目中的地位,事实上已经超越了国王。

很显然,这就是一个妥妥的权臣!即使赵婴齐在世,恐怕对他也是敬畏有加,凡事都要让着三分,更何况樛太后和赵兴这对孤儿寡母。

对吕嘉而言,赵婴齐一死,他就成了南越王国的实际掌控者,基本上就是一手遮天了。可随着南越归附汉朝,他这个权臣的地位自然会受到极大削弱——以后凡事都得向大汉朝廷打报告,哪能由他说了算?

因此,当樛太后决意内附汉朝时,吕嘉便极力反对。可对樛太后来说,归附汉朝绝对是势在必行之举,所以她便不顾吕嘉的反对,强行推动了此事。

按说,樛太后这么做并没有毛病,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利益所在。问题是,樛太后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不对。她理应借助汉朝的力量,先设法铲除吕嘉这尊大神,再把整个吕氏一族的势力连根拔起,消除这个巨大隐患后,才能安安心心归附汉朝。

可现如今,她却把事情搞反了——内附汉朝已是既成事实,这就等于把吕嘉逼进了一个退无可退的死角。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势倾朝野的权臣?

在此情况下,任何一个稍有不慎的举动,都可能引发一场灭顶之灾。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十月,刚一开年,樛太后就遵照诸侯国应有的礼节,忙着收拾行装、准备贡品,打算与儿子赵兴一起入京朝见。

直到这个时候,樛太后才蓦然想起,吕嘉这尊大神还在那儿杵着呢!万一他们母子去了长安,这老家伙趁机篡位夺权怎么办?

而今之计,只能是在入朝之前先把这个大麻烦解决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随后,樛太后便举办了一场“鸿门宴”,同时邀请了汉朝使节和吕嘉等高官,准备在宴会上借汉使之手干掉吕嘉——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对于樛太后的这些小心思,吕嘉当然不会毫无察觉。

宴无好宴,他很清楚。不过,这只老狐狸很沉得住气。他相信,在南越的地盘上,不管是太后、少主还是汉朝使节,都翻不起什么大浪,于是便应邀前来赴宴。

当然,武力防范是不可或缺的。吕嘉的弟弟就是大将,手握兵权。吕嘉入宫前,便命他率部守在宫外,以备随时策应。

宴会开场。酒过三巡,樛太后直奔主题,质问吕嘉道:“南越内附汉朝,对国家有利,而丞相你总是百般阻挠,所为何来?”

按照宫廷政变的一般逻辑,要对付吕嘉这样的权臣,事先应有周密的计划。比如说,提前埋伏好刀斧手,待樛太后给出信号,便当场干掉吕嘉;然后由汉使出面,宣布吕嘉的罪状,再以朝廷爵禄利诱南越百官和吕氏族人,离间其关系,瓦解其斗志——若能如此,应该会有一定的胜算。

只可惜,樛太后事先毫无计划。按司马迁的记载,她甚至都没提前跟汉使打好招呼,只想用上面那句话“激怒使者”,然后借汉使之手干掉吕嘉。

问题在于,终军、魏臣等汉朝使者早就知道吕嘉的立场,更清楚吕嘉的势力——若有把握,他们早就动手了,何须等到你樛太后用言语来“激怒”?

所以,当樛太后突然跟吕嘉开撕,终军、魏臣等人毫无心理准备,自然是一脸狐疑、面面相觑,根本不可能动手。樛太后认为这些汉使都是?货,不由心头火起,便夺过一旁侍卫的长矛要投向吕嘉。少主赵兴被这一幕吓坏了,连忙把她拦了下来。

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然是图穷匕见,再说什么都没意义了。吕嘉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然后命他弟弟拨出部分兵力严守自家府邸,接着就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这场“鸿门宴”,充分暴露了樛太后的有勇无谋。她的这一举动,非但没伤到吕嘉半根毫毛,反倒打草惊蛇,令双方的矛盾彻底激化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吕嘉一直在暗中联络族人和亲信,准备随时起兵;而樛太后和汉朝使者这边,由于实力相差太大,自然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把实情向朝廷禀报。

按说,形势恶化至此,武帝刘彻该赶紧出动大军镇压了。

可在这件事上,不得不说,刘彻也犯了麻痹大意的错误。他认为南越既已归附,就出不了什么大问题,顶多就是吕嘉等个别人捣乱而已,大可不必兴师动众。

很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之前就进驻桂阳进行威慑的路博德部,一直没接到任何指令,所以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刘彻准备派遣一个叫庄参的将领,率两千人前往南越,搞定吕嘉。

这个庄参却比皇帝清醒。他直言不讳地对武帝说:“此行若只是和平谈判,数人足矣;若是要用武力征服,两千人根本不够。”

武帝一听,认为庄参太怯懦,马上炒了他的鱿鱼。

这时,有个叫韩千秋的朝臣自告奋勇,站出来说:“区区一个南越,又有樛太后和赵兴做内应,无非是吕嘉一人作乱而已,只要给臣二百勇士,必斩下吕嘉首级来报。”

武帝大为赞赏,遂命韩千秋和樛太后的弟弟樛乐,率两千人前往南越。

吹牛虽然不用上税,但吹得太大是要送命的。很快,韩千秋和武帝刘彻就将为他们的轻敌付出惨痛的代价。

此时,吕嘉已经做好了起兵的准备,又得知汉朝发兵南下,遂竖起反旗,并昭告南越全境,称:“国王年少,而太后是汉朝人,又跟汉朝使者通**乱,一心想内附汉朝,把先王基业拱手送人。她贪图自己的一时之利,却丝毫不顾赵氏社稷和南越臣民的万世福祉。”

随后,吕嘉便和弟弟一同率兵杀进了王宫,将樛太后、少主赵兴、安国少季和终军、魏臣等汉使全部砍杀,一个都没放过。

兵变成功后,吕嘉一边派人去知会苍梧王赵光并通知全国各县,一边拥立赵婴齐长子赵建德(与南越妻子所生)为新国王。

南越就这么丢了。来得有多么容易,去得就有多么干脆。

直到此刻,那个夸下海口的韩千秋才率部杀到南越边境。

他带着那两千人攻下了几座小城,自以为势如破竹,更没把南越人放在眼里,遂挥师直奔南越都城番禺而来。吕嘉旋即命令沿途的南越军队不许阻拦,让开大道放汉军过来,甚至还命沿途各县官民主动给汉军提供饮食。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吗?这下韩千秋更是被彻底麻痹了,丝毫没料到老谋深算的吕嘉已经派重兵给他布下了一个“大口袋”,只等他一头撞进来。

当韩千秋、樛乐率部挺进到番禺北面四十里处时,南越的伏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汉军这点儿兵力本就难以抵挡,再加上自负轻敌和盲目乐观,所以猝然遭遇埋伏便军心大乱。一战之下,韩千秋、樛乐和两千汉军将士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之后,吕嘉命人把汉朝使臣所持的符节装进木函,放在了边境上;并附上了一封措辞谦卑、请求恕罪的信。同时,他又派遣重兵进驻边境的所有重要据点,摆开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这与其说是向汉朝廷谢罪,不如说是在向武帝刘彻发出挑衅。

噩耗传至长安,刘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吕嘉。他将韩千秋之子和樛乐之子同时封侯,以做补偿,然后发布了一道大举讨伐南越的战争动员令。

与之前北征匈奴不同的是,此次朝廷动员的兵力,除了现役部队外,还有大量监狱中的囚犯。“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史记·南越列传》)就是说,朝廷紧急征召囚犯入伍,连同江淮以南的水军共计十万人,组成了讨伐南越的大军。

武帝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现役兵力不够用,而是为了节约正规部队资源,同时也顺带向南越和吕嘉表达轻蔑之情。

同年秋天,一场针对南越的灭国之战,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朝廷派出了十万大军,兵分五路:第一路,以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湟水(今广东连江);第二路,以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浈水(今广东滃江);第三路,以一位名叫“严”(姓不详)的南越降将为戈船将军,出零陵(今广西全州县西南),下离水(今广西漓江);第四路,以一位名叫“甲”(姓不详)的南越降将为下濑将军,直接进攻苍梧国;第五路,以一位名叫“遗”(姓不详)的南越降将,率领由巴蜀囚犯和夜郎军队组成的联合兵团,下牂柯江(今贵州北盘江上游)。

按计划,五路大军最终在番禺会师,对南越发动总攻。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冬,杨仆兵团以雷霆万钧之势率先杀入南越,一战便攻克了寻陿(今广东省清远市东);然后火速南下,又攻陷了距南越都城番禺仅二十里的石门要塞。番禺一下子门户洞开。南越军队急忙组织反扑,企图夺回石门,却被杨仆兵团击退。

此时的番禺,基本上已成汉军的囊中之物。不过,杨仆没有贸然进兵,而是等到路博德兵团抵达、两军会师后,才一同南下,对番禺展开了围攻。

这场围城战打得挺有意思。因为汉军的实力远胜南越军队,拿下番禺完全是手到擒来之事,所以杨仆和路博德就游刃有余地玩起了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他俩做了分工,由杨仆从东南面攻城,用猛烈的攻势给守军施加压力;而路博德则在西北方扎下大营,专门负责招降纳叛。

战斗从日暮时分打响。杨仆兵团一轮猛攻,就攻上了番禺东南面的城墙;然后他们并不急于扩大战果,而是纵火烧城,刻意制造恐慌情绪。与此同时,安坐大营的路博德则派出许多使者,守在西北面的大营外,一看到南越的残兵败将逃出来,立刻上前招降,授予印信,然后命他们掉头回去,再招降其他人。

这天晚上的战斗,司马迁用一句话做了概括:“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史记·南越列传》)就是杨仆在一头猛攻,用大火驱赶敌人;路博德在另一头收人,一拨一拨收得不亦乐乎。

在他俩的默契配合下,一夜之间,番禺守军基本上就全都投降了。

吕嘉和赵建德发现自己成了光杆司令,慌忙带上家眷,在数百名亲兵的护卫下,连夜逃出南门,乘船入海,向西逃亡。

路博德从投降的南越高官口中得到情报,立刻派出战船追击。次日清晨,汉军就在海上截停了逃亡船只,将吕嘉和赵建德双双生擒。

苍梧王赵光得知吕嘉已然完蛋,赶紧主动归附了汉朝。

汉朝虽然派出了五路大军,但压根儿不必等其他三路赶到,仅两路主力就将南越完全平定了——由此可见,吕嘉妄图跟汉朝对抗,纯属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南越这个独立王国,自第一任国王赵佗算起,共历五世、九十三年而覆灭。

至此,南越彻底被并入了大汉帝国的版图。朝廷将其划分为九个郡,分别是:南海(今广东省广州市)、苍梧(今广西自治区梧州市)、郁林(今广西自治区桂平市)、合浦(今广西自治区合浦县东北)、交趾(今越南河内市)、九真(今越南清化市)、日南(今越南东河县)、珠崖(今海南省海口市琼山区)、儋耳(今海南省儋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