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匈奴浑邪王内附,且汉帝国在漠北重创匈奴后,河西走廊就成了无人地带,从汉朝通往西域的道路可谓畅通无阻。每当武帝刘彻站在地图前,“经略西域,开疆拓土”的豪情壮志都会在他的心中汹涌激**。
而要经略西域,张骞无疑是不二之选。
此时的张骞,因数年前在战场上进军迟缓之责,被废为庶人,正赋闲在家。虽然无官无职,但他的内心跟武帝刘彻一样,几乎每天都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如何让汉朝的势力介入西域,开拓帝国的新边疆?
经过几年的思考和酝酿,到元狩四年,张骞终于向武帝提出了一个宏大的战略构想。
他的计划是:以西域的乌孙国为突破口,与其结盟;再向西逐步经略,最后把整个西域纳入汉帝国的势力范围——从而斩断匈奴右臂,令其永远无法再染指西域。
之所以选择乌孙作为突破口,其因有三:
一、乌孙位于今巴尔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扼东西陆路之要冲,是汉帝国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
二、乌孙在西域诸国中势力最为强大。据《汉书·西域传》记载,其国人口“六十三万”,军队“十八万八千八百人”,而其他西域小国如姑墨、龟兹、焉耆等,人口均未超过十万,兵力往往只有数千到数万。所以,若能与乌孙建立同盟关系,对这些西域小国会有巨大的示范效应。
三、乌孙与匈奴之间有过一段复杂的历史恩怨;虽然曾经是匈奴的藩属国,但目前的关系已然疏远。汉朝可利用这一点,进一步离间二者,并通过“金钱外交”诱之以利,令乌孙彻底倒向汉帝国。
关于乌孙与匈奴的恩怨,还得从乌孙的上一代国王难兜靡说起。
当年,乌孙只是匈奴西边的一个小国,在祁连山和敦煌之间游牧。匈奴见其弱小,便出兵将其攻灭,并杀了难兜靡。乌孙残部被迫依附匈奴。据《史记》记载,当时,难兜靡之子猎骄靡尚在襁褓,被遗落在荒草中——然后就发生了非常神奇的一幕,只见一头母狼竟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婴儿,乌鸦也衔着肉停留在他身旁。
匈奴的老上单于听说后,认为这孩子有神灵庇佑,便收养了他。猎骄靡长大后,为匈奴领兵征战,屡建战功。老上单于自认为对他有养育之恩,有把握控制他,便把其父留下的余部交给了猎骄靡,命他回到乌孙故地,为匈奴镇守西域。
然而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猎骄靡率众回到西域后,不断攻伐周边小国,势力逐渐壮大,手下的控弦之士达到数万人。不久,老上单于病死,猎骄靡趁势脱离了匈奴,率部迁徙至伊犁河流域,并成功复国,从此不再向匈奴纳贡称臣。
新继位的匈奴军臣单于大怒,便出兵攻打乌孙,却未能取胜。军臣单于不由想起猎骄靡小时候的那个传说,觉得他的确有神灵庇佑,便放弃了武力征服的企图,但仍将乌孙视为自己的藩属国。
基于上述历史背景,张骞向武帝刘彻提出了结盟乌孙的具体方略。他说:“如今匈奴刚被我军重创,而浑邪王当初的领地(河西走廊)荒无人烟。乌孙贪恋我大汉的金帛,可给予厚赠,收揽其心;同时让他们迁居浑邪王故地,与我大汉结盟,成为兄弟之邦。他们势必听从。如此便可斩断匈奴之右臂,进而令大夏等西域诸国,都成为我大汉的藩属。”
武帝刘彻深以为然,遂任命张骞为中郎将,带领使团第二次出使西域。
这是一支庞大的使团,成员共计三百人,每人配有两匹马,使团共携带了价值数千万的黄金、钱币、绸缎等,以及数万头牛羊。武帝刘彻还为张骞配备了多名持节副使,以便在合适情况下同时出使其他国家。
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西域的漫漫长路。
此次出使,沿途的山川草木、沙漠戈壁一如其旧,却已经没有了匈奴人的围追堵截,大汉使团可以一路畅行无阻。当年第一次出使西域,张骞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而这一次,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岁月悄然染白了他的双鬓。可为大汉帝国开疆拓土的使命感,却依旧充盈在他的心中,从未被时光磨灭。
数月后,张骞率领的大汉使团顺利抵达了乌孙国。
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热情友好的接待。国王猎骄靡虽然接见了张骞,但态度冷淡,礼节方面也多有缺失。张骞并未气馁,仍旧按原计划向猎骄靡表明了来意。
他说:“乌孙若能东迁,回到故国旧地,汉朝必会将公主许配给国王殿下。如此,两国结为兄弟之邦,共同对抗匈奴,则匈奴必然败亡。”
可是,对于张骞的提议,猎骄靡却完全不为所动。
张骞之所以遭受这种意料之外的冷遇,原因有二:
首先,目前乌孙距离汉帝国十分遥远,对汉朝没有什么了解,更不知其究竟有多么强大;仅凭张骞在口头上自我介绍,难以说服猎骄靡。反之,乌孙之前一直是匈奴的臣藩,乌孙臣民对匈奴的畏惧早已深入骨髓;且乌孙在地理上与匈奴接壤,更容易受到匈奴攻击。职是之故,乌孙就没有什么理由与汉朝一起对抗匈奴了。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此时的乌孙貌似强大,实则内部正在经历一场分裂的危机,根本无暇顾及与汉朝结盟的事。
猎骄靡虽英雄一世,但现已年老;而乌孙的内乱,就是源于权力继承的问题。
猎骄靡有十几个儿子,可惜太子早逝。太子临终前留下遗愿,希望能将太子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军须靡。猎骄靡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忍拒绝,便答应了。可这么一来,势必遭到他那些儿子的反对,其中尤以一个叫大禄的反应最为强烈。大禄虽排行居中,但能征善战,自以为大哥一死,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不料父王竟要把王位传给孙子,他当然不能接受。
大禄怒而起兵,纠集了好几个兄弟,率领部众闹起了独立,并准备攻伐军须靡。
这一幕,与一千多年后的明朝,朱元璋、朱棣、朱允炆祖孙三代面临的那个权力交接的困局,可谓如出一辙。
猎骄靡很无奈,只好拨给军须靡一万多骑兵,同时划分了一部分国土给他。然后,猎骄靡自己统领一万多骑兵,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儿子大禄。
如此一来,乌孙国俨然就一分为三了,随时可能爆发父子、叔侄间的内战。
对于这样的情况,张骞也无计可施,只能留下来静观其变。就这样,他在乌孙滞留了四年——其间的局势虽无恶化,但也没有好转。所以,试图联手乌孙对抗匈奴的计划,基本上是落空了。
不过,没能说服猎骄靡,不等于大汉使团就无事可做了。事实上,正是在这四年间,张骞派出那些持节副使,分别前往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等,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声势浩大的外交活动。
这些国家中,有的张骞曾经到访过——可那时的河西走廊还控制在匈奴手中,不论张骞如何描述汉朝的强大,都像是自说自话。然而今天,河西走廊已经易主,对这些国家而言,大汉帝国的强大不再只是停留于口头的传说,而变成了一种现实存在和切身感受。换言之,大汉帝国的声威,已经通过实力得到了可靠的证明。
还有一些国家,则是中国人有史以来第一次走到的地方。
比如最西边的安息国(今伊朗),大汉使臣到访了其国首都番兜城(今伊朗东北部达姆甘市),与安息正式建立了外交关系。
再比如身毒,当年张骞试图打通西南交通线,没能成功;而这一次,大汉使臣终于顺利抵达。这是历史上,中国与印度这两个古老文明国家的首次接触,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一切正如第一次出使西域一样,当年的张骞没能完成与大月氏结盟的任务,却以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精神“凿空西域”,极大地开拓了中国人的国际视野,也扩大了汉朝在国际社会的政治影响力。
而这一次,张骞同样没能完成与乌孙结盟的任务。但由他率领的大汉使团,却以更无畏的探险精神和更坚定的开拓精神,走得比第一次更远,让中国人看见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也让更多国家第一次认识了中国。
元鼎二年,张骞回到了长安。
跟随他来到长安的,还有乌孙国王猎骄靡派出的一支数十人的使团——他想证实一下,汉朝究竟有没有张骞说的那么强大。
结果,乌孙使节被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震撼到了。“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史记·大宛列传》)
乌孙使节亲眼见到大汉帝国人口众多、物产富饶、国力雄厚,归国禀报后,乌孙君臣一改此前的态度,开始越来越看重与汉朝的外交关系了。
值得强调的是,由张骞开创的这种“带外国使团回访”的外交方式,从此成了汉朝与西域诸国交往的惯例。一年后,张骞派往安息、身毒等国的副使也陆续带着这些国家的使团回到了长安。
随着越来越多外国使节的到来,汉朝与各个国家的交往和交流日益密切。通过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一条连接古代东西方文明、贯通亚欧大陆的重要的贸易通道被建立起来了。它的起点是长安,西出阳关、玉门关,通过河西走廊,可前往中亚、南亚、西亚乃至欧洲和北非,终点是罗马帝国。
中国的丝绸,是这条贸易通道上最具代表性的商品,因而这条通道便被19世纪末的德国学者李希霍芬命名为“丝绸之路”。丝绸之路的正式开辟,是世界交通史、贸易史和文化交流史上最具深远意义的事件之一;而伟大的外交家、探险家张骞,也被后人誉为“丝绸之路的开拓者”。
由于此行取得了极其丰硕的外交成果,张骞回到长安后,立刻被武帝刘彻任命为大行令(相当于外交部长),可谓实至名归。虽然担任这个职务一年多后,张骞便与世长辞了,但他的精神和由他开创的伟业,却被后世的中国人继承了下来,并且不断地发扬光大。
此后的汉朝,几乎每年都会向各个国家派遣多支外交使团。使团成员多则数百人,少则百余人;每年派出的使团多则十几支,少则五六支;使团出使的时间长则八九年,短则两三年。
由于张骞在西域诸国早已威名远播,尤其是“博望侯”的名头叫得最响,所以后来的大汉使节出访外国,都会自称博望侯,从而取信于外国人,并迅速获取对方的好感。这应该也算是张骞留给后人的遗产之一。
而由张骞提出的“断匈奴右臂”的计划,虽然一度搁浅,但在他去世后却迎来了转机。
转机首先源于乌孙君臣对汉朝态度的转变,因为他们已经亲眼见证了大汉帝国的强盛;其次,则是因为匈奴的逼迫,引发了乌孙国王猎骄靡的恐惧。
匈奴的西部是日逐王的地盘。由于靠近西域,日逐王理所当然将其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在西域设置了“僮仆都尉”,相当于总督,常驻焉耆、危须、尉黎等地,向西域各国征收赋税,一副黑社会老大收取保护费的架势。
如今,大汉帝国频频向乌孙及西域诸国派遣使节,无异于动了日逐王的奶酪——长此以往,匈奴人的“保护费”就收不成了。日逐王勃然大怒,扬言要出兵收拾乌孙。
对猎骄靡而言,一边是咄咄逼人、喊打喊杀的匈奴人,另一边是比匈奴更为强大且主动抛出橄榄枝的大汉帝国——他该作何选择,基本上已经不用思考了。
元封年间,猎骄靡派出使团,向钟爱骏马的武帝刘彻献上了产自乌孙的良马,并请求与汉朝和亲,愿与大汉结为兄弟之邦。
武帝得到乌孙良马,大喜过望,盛赞其为“天马”。不过很快,大宛就进献了品种更为优良的汗血马,于是武帝便把“天马”之名给了汗血马,然后称乌孙马为“西极”。
经过廷议,武帝刘彻同意了猎骄靡的和亲请求,并在得到乌孙千匹良马的聘礼后,于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将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封为公主,嫁给了猎骄靡。
这桩政治婚姻的缔结,意味着汉朝与乌孙的同盟关系基本确立。从国家战略的角度讲,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从刘细君个人命运的角度看,这桩婚姻却是一场令人无奈和感伤的悲剧。
猎骄靡虽然不敢怠慢这位汉朝公主,把她封为“右夫人”,还允许她建造了单独的宫室;但此时的猎骄靡已是迟暮之年,而刘细君正值花样年华,双方有着祖孙辈的年龄差距,且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很难产生真正的感情。除此之外,语言不通,饮食起居等生活习惯截然不同,以及远嫁异国后的孤独、寂寞与思乡之情,都在加剧着刘细君的痛苦和不幸。
《汉书·西域传》中保存了一首刘细君所作的歌赋,从中不难窥见她浓浓的哀伤与乡愁:“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武帝刘彻听说后,不免心生怜悯。然而政治婚姻本就是利益交换的产物,个人注定要成为牺牲品,谁也无法改变。为此,武帝只能多次命使节给刘细君送去汉地的帷帐、锦绣等物,聊慰她的思乡之情。
见乌孙与汉朝和亲结盟,匈奴人尽管极为不悦,却也不敢贸然用兵。于是便如法炮制,也把匈奴公主嫁给了猎骄靡。
作为一个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国,乌孙的最佳生存策略只能是骑墙,尽量做到两边都不得罪。所以,猎骄靡只能是来者不拒,又娶了匈奴公主,并封其为“左夫人”。
不过,猎骄靡内心还是更倾向于汉朝。随着岁月流逝,年迈的猎骄靡自知时日无多,便决定让刘细君改嫁孙子军须靡——也就是未来的乌孙国王。从政治上讲,这是猎骄靡向汉朝示好的表现;可在刘细君看来,此举显然有悖于汉地的人伦——她在辈分上相当于军须靡的祖母,岂有祖母改嫁孙子之理?这**也乱得忒离谱了吧?!
刘细君坚决不同意,为此还上书武帝,希望得到“娘家人”的支持。然而,政治就是政治,只能以利益来考量,哪有伦理什么事儿?更何况乌孙的习俗与汉地不同,不管是嫂子、继母还是“继祖母”,在兄弟、父子、祖孙间嫁来嫁去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于是武帝便给刘细君回信说:“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汉书·西域传》)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把你嫁给乌孙,本来就是为了对付匈奴,你就不必纠结了。既然已经为国家做出牺牲,又何妨再牺牲一回?
就这样,刘细君改嫁给了军须靡。猎骄靡死后,军须靡继位;刘细君和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少夫。几年后,刘细君病逝。有生之年不能回归故国,也许就只能在死后魂归故乡了。
刘细君去世后,为了维护与乌孙的同盟关系,汉朝又把楚王刘戊的孙女刘解忧封为公主,嫁给了军须靡。军须靡在位期间,与其叔父大禄仍旧保持对峙态势;大禄死后,其子翁归靡接管兵权,继续拥兵割据。
又过了若干年,军须靡病故,因其子泥靡尚幼,他在临终前与翁归靡达成了一项协议,约定由翁归靡继位为王,等到泥靡长大后,再将权力交还。
于是,翁归靡成了新的国王,乌孙也就此结束割据,恢复了统一。按照惯例,刘解忧又改嫁翁归靡,此后生下了三男两女……
通过张骞最初的战略构想和外交努力,又通过刘细君、刘解忧两位公主所做出的牺牲,终武帝一朝,乌孙与汉朝基本上一直保持着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匈奴在西域的势力,为大汉帝国进一步经略西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