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冬,即汲黯离京的三年后,汉帝国的权力高层突然爆发了一场复杂的政治恶斗。斗争的结果是:包括张汤、庄青翟在内的多名高官,都先后死于非命,形同一场政坛大洗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上的斗争,往往有着错综复杂的背景,而最终多米诺骨牌的彻底倒塌,往往源于一张起初看上去不太起眼的牌。
这张牌,就是张汤的副手、御史中丞李文。
李文跟张汤早有宿怨,后来成了他的下属,越发愤恨难平,便千方百计想搞垮张汤。朝中凡是跟张汤有关的公函、文书等,李文必定会反复查阅、仔细搜寻,目的就是寻找一切不利于张汤的蛛丝马迹。
御史台是天下最大的情报部门,里头几乎人人都是谍报人员。李文在背地里玩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张汤的耳目。
张汤天天在朝野上下呼风唤雨,连朝廷九卿都可以随时弄死,现在居然被自己的手下玩“背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像李文这种不识相的,毕竟是极少数;想向上司张汤献殷勤、表忠心的大有人在。比如御史台有个叫鲁谒居的低级官吏,就是张汤最忠实的打手。他发现李文竟然敢对领导下黑手,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于是也不等领导授意,主动派人搜集了一堆李文的黑材料,然后便以匿名方式直接捅到了皇帝那儿。
武帝一看,这个李文问题还不少,就让张汤立案审查。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张汤认为李文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论罪当斩——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干掉了李文。
过后,武帝刘彻向张汤问起案发原因,主要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告发了李文。张汤当然知道是鲁谒居所为,却佯装不知,答道:“应该是李文的仇家干的。”
事实上,李文既然已经被砍掉了脑袋,事情就算过去了。武帝这时候才来追问案发原因,其中必定有其深意。换言之,武帝刘彻不可能对该案的起因毫不知情,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就是怀疑张汤跟这事脱不了干系,才会故意试探。
而张汤的装傻,非但不能打消武帝的疑虑,反而只会加深。
所以,仅就此事而言,张汤还是小瞧了皇帝。
李文这件事,打手鲁谒居立下了大功,张汤自然对他大为赏识。有一次,鲁谒居生病,卧床不起。张汤不但亲自前往探视,还放下了领导的架子,亲手帮鲁谒居按摩腿脚。
令张汤没想到的是,官场上的斗争总是无孔不入,就连这种看上去很普通的关怀属下的作秀举动,也会被政敌抓住大做文章。
张汤这些年办案无数,得罪的人多如牛毛,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想让他死的大有人在。比如赵王刘彭祖(武帝异母兄),其名下有不少冶铁产业,利润丰厚。可朝廷实行盐铁专营,就断了他的财路,赵王为此没少跟朝廷的铁官打官司。而官司最后打到张汤那儿,判决结果当然都不利于赵王。
巧合的是,经手赵王多起官司的办案人,恰恰就是鲁谒居。
为此,赵王对张汤和鲁谒居都恨之入骨,便在鲁谒居身边安插了眼线。
很快,张汤为鲁谒居按摩腿脚的情报就被赵王获悉了。赵王觉得这事必有隐情,就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竿”的想法,给武帝刘彻上了道奏疏:“张汤贵为三公,小吏鲁谒居生病,他竟然为其按摩腿脚——两人之间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武帝本来就对张汤有所怀疑,就把案子交给了廷尉,打算深入挖掘挖掘。可这时候,鲁谒居已经病死了。廷尉无从下手,就把他弟弟给抓进了牢里。那天,张汤恰好去狱中办案,看见了鲁谒居的弟弟,心里吃惊不小;但就算要救他,也不能明着来,得过后想办法——便假装没看见他。
鲁谒居的弟弟不懂官场上的这些弯弯绕,以为张汤见死不救——一怒之下,就把他哥为了巴结张汤而告发李文的事给捅了出去。
这下子,武帝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于张汤跟李文之死扯上了关系,而是当初武帝过问此事时,张汤撒了谎。
排除异己,皇帝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欺君罔上,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的。于是,武帝刘彻就把此案交给了另一个酷吏——时任左内史的减宣。
减宣担任御史和御史中丞多年,参与审理过主父偃、淮南王谋反等大案,素有“敢决疑”之称;而更要命的是,减宣也跟张汤一向不和。
在官场上,案子交给什么部门或什么人去办,都不是随意的,里头往往大有讲究。如果皇帝只是想走过场,就不会把案子交给酷吏,现在既然找了减宣,那就意味着要从严从重、一查到底了。
就在这时候,京师又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盗墓案件,被盗之墓竟然是文帝的霸陵。猖狂的盗墓贼掘开陵墓后,盗走了陪葬其中的大量铜钱。
天子的祖坟竟然被盗挖!此案不论是性质还是社会影响都极其恶劣,简直让皇帝和朝廷都颜面扫地。对此,新任丞相庄青翟和御史大夫张汤自然是责无旁贷。
于是,两人便相约一同去觐见皇帝,自请处分。
见了皇帝后,庄青翟立刻跪地谢罪。可他万万没料到,狡诈的张汤竟然食言了,跟个没事人似的,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如此场面,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两人约好一起来谢罪,倒像是张汤“押着”庄青翟来向皇帝自首的。
随后,武帝把案子交给了御史台,也就是给了张汤。张汤为了推卸责任,就打算给庄青翟罗织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让他一个人去背这口大黑锅。
庄青翟毕竟是堂堂丞相,在御史台也有耳目,马上得知了张汤的企图,顿时惶惶不安。
前文说过,张汤得罪过的人遍布朝野,而庄青翟手下的三个丞相长史,恰恰都对张汤极为痛恨,他们就是朱买臣、王朝、边通。这三个人发迹都比张汤早,却被他后来居上,本来就一肚子羡慕嫉妒恨。张汤进位三公后,因丞相李蔡尸位素餐,张汤经常代理丞相履行职权,又对这三人颐指气使,把他们当小吏使唤,甚至当面羞辱——朱买臣等三人就更是咽不下这口气了。
如今,他们的顶头上司庄青翟有难,这三人便迅速团结到领导身边,对领导说:“之前张汤和您相约去请罪,张汤却把您卖了!如今又想拿霸陵的事陷害您,其目的就是想取代您当丞相。我们已经掌握了张汤的不少犯罪事实,足以把他扳倒。”
就这样,从李文发端,经赵王发难,到减宣着手调查,再到庄青翟及三个长史联手密谋,张汤的这些仇家在无形中缔结了一个“复仇者联盟”,迅速给张汤编织了一张死亡之网。
这一回,张汤注定在劫难逃。
庄青翟和朱买臣等人选择的突破口,是打算指控张汤泄露高层机密,出卖内幕消息给商人,从而操纵市场,牟利分赃。
随后,他们立刻展开行动,派人抓捕了跟张汤过从甚密的商人田信等人,然后刑讯逼供,取得了证词,最后一纸诉状递到了皇帝那儿,声称:“张汤每次向皇上奏请,要推行某项政策之前,田信等人都会预先知情,然后囤积居奇,牟取暴利,再跟张汤分赃。”
除了这项指控,朱买臣等人还罗列了其他的一些犯罪事实——总之就是要一举置张汤于死地。
武帝刘彻随即召见了张汤,淡淡道:“我所要做的事,某些商人似乎都能预先知道,就像有人把我的想法直接告诉了他们一样。”
说完,刘彻便等着张汤的反应。
皇帝想看到的,当然是张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请罪——然而,这一幕并未出现。张汤丝毫没有请罪的样子,只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可能有这回事。”
差不多就在这时,减宣那边的案子也查完了,奏称:“鲁谒居确实是为了巴结张汤而告发了李文,而此事张汤也完全知情。”
这么多矛头全都指向了张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武帝旋即以张汤“心怀诡诈,当面欺君”的罪名,将其逮捕入狱;先后派出八批内廷使臣去审问张汤,轮番上阵,疲劳轰炸。不料张汤却是个硬骨头,从头到尾都坚称自己无罪,否认了所有指控。
最后,武帝派出了张汤的多年同僚、御史中丞赵禹。赵禹也是出了名的酷吏,虽然跟张汤关系不错,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救不了他了。赵禹出马,意味着张汤的结局只有一个——死。
赵禹先是十分严厉地传达了皇帝的口谕,然后就跟张汤摊牌了,说:“你怎么就看不清现在的处境呢?这些年被你屠灭的人有多少?如今,所有人对你的指控都有确凿证据;天子没有处决你,而是把你关进大牢,就是要让你自行了断。你又何必反复抗辩呢?”
至此,张汤才终于感受到绝望。
天子故意不以国法制裁,让你自行了断,就是给你留了面子,外加留个全尸——这已经是皇恩浩**了,你还奢求什么?
临死前,张汤写下了一封遗书,说:“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史记·酷吏列传》)
大意为,张汤对国家没有尺寸之功,乃区区刀笔吏出身,却有幸被陛下提拔为三公,无以推卸罪责。然而,密谋陷害张汤入罪的人,就是丞相的三个长史。
元鼎二年十一月,张汤在狱中自杀。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正如赵禹所言,张汤这么多年来,杀了太多人,更得罪了无数人,必然要遭到报复和反噬。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讲,这就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而从官场潜规则的角度来看,他的死也是一种逻辑必然。
因为在整个大汉天下,真正能够置他于死地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子刘彻。如果刘彻不想让他死,那就算再多有权有势的人结成再大的“复仇者联盟”想整死他,都没有用;只有刘彻想让他死,这些人才能得偿所愿。
所以,表面上看,张汤是死于仇家的报复;但归根结底,则是死于“兔死狗烹”的官场铁律。
张汤死后,朝廷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发现他的家产并不多,只值五百金;跟他仕途多年的俸禄所得和所获赏赐大抵相当,可见他并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更没有什么灰色收入——如此一来,所谓“出卖内幕消息,勾结商人牟利”的罪名就不攻自破了。
虽说张汤最后身败名裂,但生前毕竟贵为三公,所以他的几个兄弟就商量着要把他厚葬——唯独他的老母亲不同意,说:“张汤身为天子大臣,却被人用恶言诬陷而死,又何必厚葬呢?!”言下之意,就是朝廷是非不分、冤枉好人,他们老张家咽不下这口气。
随后,张家人就用牛车载着张汤的棺材,以“有棺无椁”的薄葬方式把他下葬了。
棺,就是一般的棺材;椁,是套在棺材外面的更大的棺材。
古代的丧葬是有严格的礼制规定的,其规格必须与死者生前的身份和地位相匹配,不是有钱就能厚葬。按照“周礼”,棺椁的数目、材料、大小、厚薄等,均有严格细致的等级规定。如天子棺椁四重,即内棺外面还有四重椁;帝后棺椁三重;公爵三重;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二重;大夫一重;士不重,但可用大棺;庶民之棺只准厚四寸,无椁。
如今,张母用“有棺无椁”的方式埋葬张汤,相当于是庶民之礼——这和他生前的三公身份是完全不匹配的。可见,张母就是故意用这种违背礼制的做法,向天子和朝廷表达无声的抗议。
武帝刘彻闻讯,不禁感叹了一句:“非此母不能生此子。”(《史记·酷吏列传》)意思就是感慨张汤和他母亲的个性一样刚强。
既然事后的调查证明,张汤是被诬陷的,而且人家的家属也一直在抗议,那就不能不还他们一个公道,也不能不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很快,武帝刘彻就把朱买臣、王朝、边通三人全都诛杀了。同年十二月,丞相庄青翟被捕入狱。他自知难逃此劫,旋即在狱中自杀。
事后,武帝刘彻释放了商人田信等人,并让张汤的儿子张安世以父荫入仕,任其为郎官——算是对张汤的补偿。
至此,这场错综复杂、牵连甚广的政治恶斗,终于尘埃落定。
很明显,对于卷入这场斗争的各方而言,这都是一场零和博弈。自古以来,像这种你死我活的官场斗争,通常都没有赢家。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么唯一的赢家,或许就是那个至高无上、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