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被罢免,一方面可能是出于权贵的报复,另一方面,应该还是跟他总是犯颜直谏有关。在担任右内史的五六年间,汲黯从未停止对武帝刘彻的谏诤,下面仅举两例。
元狩三年,敦煌向朝廷进献了一匹与众不同的野马。武帝刘彻非常喜欢,称之为“神马”。此马具体如何不同寻常,史书无载。当时,朝廷刚刚成立了乐府,主要负责人就是辞赋大师司马相如和音乐天才李延年。武帝特命他们以神马为题材,谱写一首赞歌:前者负责作词,后者负责谱曲。
两位“业界大咖”联袂合作,这首歌自然是不同凡响。
据说,司马相如为此创作的那篇辞赋,极其深奥难懂——连那些只通一经的博士都看不懂,非得是精通五经的博士们全都过来一块儿研讨,才能读出其中深意。同时,李延年为此谱写的曲子也非常高级,必须启动“八音”共同演奏。所谓八音,指八种不同材料制造的乐器,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可想而知,所有大小乐器全部上场演奏,那阵势俨然就是一场交响乐了。
为了区区一匹野马,竟然搞出这么大阵仗,汲黯十分不满,便对武帝刘彻道:“君王制礼作乐,对上要尊敬祖先,对下要化导百姓。如今,陛下得到了一匹马,就大肆作诗谱曲,还在太庙中演奏,先帝和百姓岂能听得懂唱的是什么?!”
正在兴头上的武帝闻言,默然不语,心里当然是极为不悦。
还有一次,是在朝会上,汲黯竟然当着群臣的面,公开批评武帝刘彻滥杀士大夫。
他说:“陛下虽然求贤若渴,延揽人才不遗余力,但往往还没等到人才发挥作用,就把他们杀了。天下的人才是有限的,陛下的诛杀却无休无止——臣担心长此以往,天下的贤才死亡殆尽,陛下将和谁共同治理国家?”
汲黯这番谏言,极其尖锐,说话的时候,表情也十分愤怒——总之就是根本不顾及天子的颜面。
当着文武百官,武帝刘彻不便发作,便笑着解释道:“世上从不缺少人才,只怕发现不了人才。若善于发掘,何患无人?所谓的人才,就是有用的器具;若有才而不肯尽力,就跟无才一样,不杀还留着干什么?”
汲黯明知说不过皇帝,却仍坚持道:“臣虽然在言辞上不能说服陛下,但心里还是认为陛下不对。愿陛下从今往后加以改正,不要认为臣是愚笨不懂道理。”
武帝终于在言辞上驳倒了汲黯,心中很是舒畅,便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环顾群臣道:“假如汲黯说自己是逢迎之人,那肯定不对;可他承认自己愚笨,这话倒是说得一点儿不假!”
这对君臣就是这么喜欢当众互撕,谁也不给谁留面子,更不在乎什么礼仪和体统。在盛行假大空的官场上,能够如此坦诚地互?,倒也不失为一股清流。
当然,文武百官也都知道,不管两人?得多厉害,人家的君臣关系也不会真正破裂,很快就会重归于好。
元狩五年春,汲黯被罢免还不到一年,武帝刘彻就又想起他来了,决定重新起用。不过,这回刘彻没有再把他留在京师,而是给了他一个淮阳太守的职位。汲黯一看,这是要撵自己走啊!于是坚决推辞,死活不肯接受印信。
可刘彻这回也是铁了心了,连续发下多道诏书,强行命他赴任。
到最后,汲黯也意识到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只好奉诏。入宫辞行时,汲黯知道这很可能是他们君臣最后一次见面了,顿时悲从中来,潸然泪下,道:“臣本以为,此生将老死沟壑,不会再见到陛下;怎料陛下会复用臣。臣旧疾缠身,已无力担任一郡太守,只希望能做一名中郎,出入禁中,拾遗补阙,于愿足矣。”
郡守是封疆大吏,官秩二千石;中郎是内廷侍从官,官秩不过六百石。当然,前者远离权力中心,后者位居内廷中枢,二者对于皇帝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汲黯此言,表明他丝毫不看重官位和俸禄,只想对天子决策和朝廷大政有所补益。
然而,刘彻之所以命他出任郡守,就是图个耳根清净;若是留他当中郎,那汲黯肯定天天谏诤,谁能受得了?
于是,刘彻便道:“你瞧不上淮阳吗?我之所以让你出任太守,只因淮阳的官员不称职、治理得不好,所以才借重你的威望。你赴任后,也不必亲力亲为,无为而治就行了。”
汲黯没办法,只能奉旨。
出宫后,汲黯特意去跟大行令李息见了一面,说了一番话。李息位居九卿,是眼下朝中硕果仅存的老臣之一。汲黯希望自己离开朝廷后,李息能尽到元老的职责,敢于跟朝中那些得势的恶人斗争。
在汲黯眼中,那些得势的恶人,就是以张汤为首的酷吏集团。
他对李息说的话是:“我被逐出京师,外放边郡,再也不能向朝政进言了。如今的御史大夫张汤,其才智足以拒绝规劝,其狡诈足以颠倒是非,专门用一些诡诈巧辩的言辞迎合上意,不肯为天下、为正义说一句话。凡是皇上不喜欢的人,他必令其身败名裂;凡是皇上喜欢的人,他就让其誉满天下。动辄兴起大狱,滥用律法,内怀奸诈以蛊惑皇上,外挟鹰犬以杀戮立威。阁下位列九卿,若不尽早向皇上进谏,只怕有朝一日,阁下会被张汤连累,跟他一同受祸。”
汲黯这番话,固然说得在理,问题是李息的身份跟他完全没法比。汲黯是天子的东宫旧臣,君臣间感情深厚,且天子对他敬畏有加。所以满朝文武中,只有他汲黯可以跟天子互?,还可以当面指着张汤的鼻子骂;天子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张汤更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可是李息呢?他虽然早在景帝一朝便已入仕,算是两朝元老,可他要是敢像汲黯那么直言进谏,还跟张汤叫板,就算天子不计较,张汤肯定也会搞死他。所以,即便借李息一百个胆,他也断然不敢听从汲黯之言。
后来,事情果然被汲黯不幸言中:张汤垮台后,李息也被武帝刘彻问罪了。虽然他没被杀头,数年后又被重新起用,但终究是经历了十分惊险的一劫。
汲黯出任淮阳太守后,武帝刘彻为了照顾他,专门下发一道诏令,让他享受与诸侯国相相同的薪酬待遇。就官阶而言,郡守与诸侯国相虽同为二千石,但二者的俸禄并不相同。郡守的实发年俸是一千四百四十石(每月一百二十石),而诸侯国相的实发年俸则为一千八百石(每月一百五十石)。
刘彻的这一做法,又一次体现了他跟汲黯之间独特的君臣关系。
把汲黯逐出京师,是“相杀”;提升他的薪酬待遇,是“相爱”。不过,这一回,已经是这对君臣最后一次“相爱相杀”了。此后整整十年,一直到汲黯在淮阳太守任上病故,武帝刘彻都再也没把他召回京师。
汲黯离京前,最担心的,就是天子刘彻被张汤蛊惑,朝政被这个酷吏一手把持。
不得不说,他的担心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为,就在他离开京师的同时,即元狩五年三月,朝廷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丞相李蔡自杀了。
虽说李蔡自从出任丞相后一直有名无实,没什么存在感,大权都在张汤手中;但李蔡至少在名义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如今突然自杀,个中内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据司马迁记载,李蔡是畏罪自杀的,罪名是“侵孝景园壖地”,即侵占了景帝陵寝的空地——估计是想给家人下葬所用。朝廷宣布了他的罪状后,李蔡跟堂兄李广一样,不愿再面对刀笔吏的羞辱,于是便自杀了。
前文说过,侵占帝陵或帝庙空地的事情,罪名可大可小。比如景帝年间的废太子刘荣,就因这种事情掉了脑袋;可之前的晁错,同样侵占了高祖宗庙前的空地,却因景帝刘启保他,就啥事儿没有。
李蔡虽然贵为丞相,但在位期间并无政绩,权力完全被御史大夫张汤架空,所以出事后,武帝刘彻就不太可能保他。此外,按照当时官场升迁的惯例,每当丞相一职出缺,基本上都是由御史大夫继任——所以很显然,李蔡出了事,张汤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综合以上情况来看,不排除张汤就是告发李蔡的人。
在张汤看来,只要李蔡一倒台,不管死没死,丞相这个职位顺理成章就是他的了。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蔡死后次月,武帝刘彻并未按惯例让身为御史大夫的张汤继任丞相,而是擢升了时任太子少傅的庄青翟。
此举透露出的用意耐人寻味。
这个庄青翟,其实并不被武帝赏识。严格来讲,他应该算是当年窦太后的人。
当初,武帝一登基就雄心勃勃地展开了一场尊儒改革运动,结果被窦太后全盘扼杀;武帝任命的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均被免职,手下干将赵绾、王臧也死于非命。而窦太后随后提拔上来的人中,就有庄青翟,由他取代赵绾出任御史大夫。
由于本来就不是武帝的班底,甚至早年还算是“政敌”,所以庄青翟这些年其实是被边缘化了,只挂着“太子少傅”这种看上去尊贵却毫无实权的头衔。况且,武帝一朝人才济济,庄青翟虽然当过御史大夫,但既无政绩又无军功,在一大帮声名赫赫的文臣武将中,实在有些排不上号。
然而,武帝刘彻偏偏对眼巴巴等着拜相的张汤选择性无视,却提拔了一个早就坐了冷板凳的庄青翟——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至少透露了两个消息:第一,刘彻并没有打算,甚至可以说从未打算让张汤入相;第二,庄青翟明显只是个过渡人物,刘彻不太可能对他寄予什么厚望。
从这个意义上说,汲黯离京之前的担心,虽有一定道理,但未免有些多虑了。武帝刘彻是没那么容易受人蛊惑的,更不会让任何人轻易把持朝政。他驾驭臣下的手腕和权谋,远比汲黯想象的高明得多。武帝固然会利用张汤这种能干的酷吏帮他去干很多“脏活儿”,但活儿干完之后,他自然会对天下臣民有一个交代,绝不可能让张汤这种酷吏一手遮天。
换言之,不管酷吏如何猖獗,一切都在武帝的掌控之中。如前文所言,该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