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狗烹:酷吏的逻辑终局(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376 字 19天前

汉帝国从元光六年开始实施全面反击匈奴的战略,至元狩四年取得漠北之战的决定性胜利,前后历时整整十年。这十年间,凭借武帝刘彻的雄才大略和知人善任,通过卫青、霍去病等帝国将士的浴血奋战,对匈奴进行了一系列沉重打击。据司马迁记载,卫青七次出击匈奴,共斩杀并俘敌五万余人;霍去病六次出击匈奴,共斩杀并俘敌十一万余人,另受降浑邪王部数万人。

匈奴是游牧民族,人口本就不多,经此连番打击,自然是元气大伤。伊稚斜把王庭搬到漠北后,又采纳赵信之策,遣使来到长安,觍着脸请求和亲。

武帝刘彻很清楚,这只是匈奴人的缓兵之计。不过,他还是把事情放到了朝会上讨论,想听听大臣们的意见。廷议的结果,一部分支持和亲,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匈奴向汉朝称臣。

后者以丞相长史任敞为代表。他认为,匈奴新近遭遇惨败,正处于困境中,此时正是令他们臣服的良机,应该命匈奴单于定期到边境来朝贡。

此言正合武帝之意,他当即命任敞出使匈奴。

可是,此时的匈奴固然元气大伤,却远没有到被彻底打服的地步。所以,很不幸,任敞到了匈奴,刚一表明来意,就被盛怒的伊稚斜给扣押了。

这件事情令汉朝十分尴尬。连年用兵虽然重创了匈奴,但汉帝国自己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眼下根本无力再大举出征。所以武帝刘彻也只能忍下心头的怒火。

偏偏这个时候,主和派的代表之一、博士狄山又站出来重提和亲之事——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武帝刘彻便把张汤叫了过来,让他跟这个书生讲讲“道理”。张汤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说:“这是愚蠢书生的无知之见。”

狄山哪里受得了这种当面羞辱,便回骂道:“我固然是愚,但我是愚忠;你张汤自认为忠,但你是诈忠!”

武帝刘彻之所以把酷吏张汤搬出来,就是想让狄山知难而退,没想到狄山如此不开窍。刘彻遂勃然作色道:“狄山,如果我让你守一个郡,你能让匈奴不侵犯边境吗?”

狄山没料到皇帝有这一问,只好老实回答:“不能。”

武帝又问:“一个县呢?”

狄山又答:“不能。”

武帝再问:“一个堡垒呢?”

狄山傻眼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触了天子的逆鳞,大祸临头了——要是再回答“不能”,恐怕当场就得被张汤带走。

万般无奈下,他只好硬着头皮答:“能。”

于是,武帝立刻把狄山派到了边境,让他去守一座堡垒。可怜狄山只是一介书生,压根儿不会打仗,所以短短一个多月后,匈奴入寇,攻破了堡垒,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了。

狄山被逼死这件事,给了群臣两个教训:第一,绝不能轻易在天子面前提和亲之事;第二,千万不要跟酷吏张汤对骂,后果很严重!

“自是之后,群臣震慑,无敢忤汤者。”(《资治通鉴·汉纪十一》)

武帝一朝,为了巩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诸侯和豪强势力,酷吏这个群体特别活跃。其中,张汤是知名度最高的代表性人物。除了他之外,当时名闻天下的酷吏还有不少,如宁成、义纵、赵禹、周阳由、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等。

这些酷吏,为了迎合上意、博取富贵,在办案时往往深文周纳,不择手段,残酷至极,可以说是手上沾满了朝野士民的累累鲜血。不过到头来,他们自己也大多没什么好下场,终究逃不过“兔死狗烹”的官场潜规则。

比如在张汤之前,宁成、义纵都曾风光一时,却先后死于非命。

宁成是南阳人,郎官出身,在景帝一朝颇受重用,累迁至朝廷中尉,相当于首都警备司令。这个岗位的主要职能是管理京师治安,重中之重便是对付那些违法乱纪的皇亲国戚和京畿一带的地方豪强。宁成没让景帝失望,一上任,就把这些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宗室、豪杰皆人人惴恐”(《史记·酷吏列传》)。

武帝即位后,宁成调任内史,相当于首都市长;可不久就遭到了权贵的报复,被捕下狱,遭受了髡刑(剃光头发)和钳刑(铁链锁脖)。宁成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复出之日了,便死了做官的心,然后花钱运作了一番,潜逃回南阳老家。

即便成了在逃犯,宁成也不安分。他在家乡放出豪言:“做官若不做到二千石的高官,经商若赚不到千万级的资产,怎么跟人比?!”随后,宁成借钱买了一千多顷的土地,租赁给贫民耕种,当起了大地主,手下佃农多达数千家。

几年后,朝廷大赦,宁成洗掉了逃犯的身份,越发干得风生水起,很快就积累了数千金的资产。有了钱,他又当起了黑道老大,暗中搜罗了当地官员的不少犯罪证据,以此要挟他们,跟官府进行利益交换。于是乎,昔日的朝廷酷吏宁成,摇身一变就成了当地黑白两道通吃的豪强,出入都有几十骑前呼后拥,在当地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实际影响力甚至比南阳郡的太守都大。

不得不说,这是个人才。做官能做到九卿,经商能成为富豪;混个黑道,一不留神还成了大佬——玩跨界玩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不久,武帝刘彻又打算用他,想让他出任郡守,却被丞相公孙弘劝阻,于是就让宁成当了函谷关的都尉。这个官职虽说远不及他之前当过的九卿,却是个“雁过拔毛”的肥缺。宁成走马上任后,常年出入关卡的商贾和百姓就遭殃了,个个被他盘剥得苦不堪言,社会上很快传开了一句话:“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史记·酷吏列传》)

宁可撞见给幼崽喂奶的老虎,也别碰上宁成发怒。

老虎喂崽的时候警惕性特别高,见到人就扑上来咬——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宁成发怒可怕。由此可见,宁成把天下的商贾和百姓害得多惨,给人们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阴影。

然而,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宁成嚣张了这么多年,玩跨界玩得那么狠,还一手把持了函谷关,得罪的人自然不可胜数。于是,出任函谷关都尉一年多后,他便被人告发了。

奉命办他的人,就是当时的另一个著名酷吏——义纵。

义纵一到南阳,便铁拳出击,把宁成的家族和整个黑社会团伙连根拔起,“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史记·酷吏列传》)宁成就此身死族灭。

接下来,我们再来认识一下这个义纵。

义纵是河东人,年轻时也是个混混,跟岸头侯张次公是老乡;两人纠集了一帮地痞流氓,成天就干打家劫舍的勾当。要不是有个了不起的姐姐,义纵到头来可能也就是一个混黑道的。他的姐姐,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女医、被誉为“巾帼医家第一人”的义妁。

义妁因医术高超,被召入宫中,专门侍奉太后王娡。老太后对义妁的医术很满意,有一天就问她:“家里有没有兄弟,想不想做官?”

义妁如实答道:“有个弟弟。不过品行不好,不可为官。”

老太后以为她是谦辞,就向武帝推荐了义纵。义纵就此踏上仕途,被任命为郎中,成为天子侍从。也许是从小混社会的缘故,义纵比较机灵,很快博取了武帝的青睐,不久便出任上党郡的一个县令。在县令任上,义纵敢作敢为,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尤其是对当地黑道进行了严厉打击,创造了良好的治安局面;上头考察基层官员的政绩时,义纵被评为了第一。

一个黑道出身的县令,打击起黑社会来,其效率自然要远高于文人出身的县令。毕竟道上的那些花样和猫腻,义纵绝对门儿清。

随后,义纵迅速升迁,先任长陵(高祖陵寝)县令,又任长安县令。在这两个皇亲国戚云集的地方,义纵更是拿出了铁面无私、不畏权贵的架势,“直法行治,不避贵戚”(《史记·酷吏列传》)。就连他的恩人、当朝皇太后王娡,他也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老太后有个外孙(就是修成君金俗的儿子),仗势欺人,横行不法,结果就被义纵逮捕治罪了。

武帝刘彻得知后,对他大为赏识,又擢升义纵为河内都尉。义纵到任后,再度施展无情的铁腕手段,以犁庭扫穴之势,将当地最大的豪强穰氏一族悉数屠灭。如此杀戮立威之后,其他豪族立刻都夹起尾巴做人了。很快,整个河内郡竟然出现了“道不拾遗”的“太平”景象。

一个社会要想实现长久的太平,必须德治与法治并重。如果只追求短时间的“治安良好”,可能杀人才是最快速、最有效的手段。

不久,义纵又调任南阳太守,于是就有了上文的一幕——他一到南阳,就把那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前酷吏宁成一举铲除了。当地豪强孔氏、暴氏见状,顿时寝食难安,没几天就都举家逃亡了。南阳的官绅百姓更是噤若寒蝉,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就掉了脑袋。

就这样,酷吏义纵仿佛成了救火队员,哪里的豪强势力最猖獗、治安状况最差,他就被派到哪里“灭火”。当时,位于边境的定襄郡因战事不断,社会治安非常糟糕,不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不太遵纪守法。武帝随即又把义纵调到了定襄。义纵一到,头一件事就是把监狱里两百多名重罪轻判的犯人重新定为死罪,然后把这些犯人的两百多名亲友也一并抓到了牢里——理由是他们干预司法,在外面疏通打点,帮这些重犯脱罪。同日,义纵就把这批犯人连同亲友四百多人全部杀了。

这一杀,杀得定襄郡的老少爷们儿人人不寒而栗。很快,整个郡的犯罪率便直线下降,治安状况大为改善。

元狩四年,时任右内史的汲黯被罢免,义纵旋即被武帝刘彻擢升为右内史,跻身朝廷九卿之列。

然而,走到这一步,义纵的仕途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因为,他杀的人太多,得罪的人更多,不可能不遭到报复。尤其是右内史这个职位,相当于首都市长,更容易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事实上,汲黯被罢免的原因,虽然史书无载,但大概率就是遭到了皇亲国戚的反攻倒算。当初丞相公孙弘特意“举荐”他出任该职,就是想看到这个结果;只是公孙弘几年前便病故,没等到这一天罢了。

所以说,右内史这个官,绝对不像地方上的郡守那么好当。在地方做郡守,一来是权贵不像京师那么多,二来是即便某些事出了差池,皇帝也不一定会知道——至少不会立刻知道。而在首都当市长,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干活,一不小心就可能触犯天威。

义纵上任才一年,就因一件不起眼的事情惹怒了皇帝。

元狩五年夏,武帝刘彻因病到甘泉宫疗养。途中有一段道路是右内史的辖区,结果路面大多坑坑洼洼,令天子车驾颠簸得厉害,刘彻怒道:“义纵以为我不会再走这条路了吗?”

平心而论,道路养护的周期往往较长,不可能隔三岔五就维修一次,而且路也不是一年走坏的。所以,右内史的地界出问题,与其责怪刚刚上任不久的义纵,不如说更应算是前任汲黯的责任。可是,皇帝不会跟你讲这些道理,他的马车今天在你的地面上走,那道路失修的责任就是你义纵的。

当然,如果单纯只是这件事,义纵还不至于掉脑袋。真正导致义纵被杀头的,是与“告缗”有关的另一件事。当时,杨可正主持遍及天下的告缗工作,力度之大前所未有。估计是无意中触犯了义纵的利益,所以义纵就派人把杨可的手下给抓了,理由是此人“乱民”——杨可所为是扰乱民生。

这下子,义纵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犯了“政治不正确”的严重错误。

当时,“告缗”可以说是朝廷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武帝刘彻极力推行的一项主要政策;你义纵居然敢大放厥词,说“告缗”是扰乱民生,这不是公开跟皇帝、跟朝廷唱反调吗?

于是,元狩六年刚一开年,武帝刘彻就颁下一道旨令,以“废格沮事”的罪名,将义纵斩首弃市了。

所谓“废格沮事”,意为阻止或不执行皇帝诏令,破坏了朝廷的大政方针。

表面上看,义纵是死于上面这两件事;但往深了想,就算不出这两件事,他迟早也会因别的事而死于非命。理由很简单——酷吏不过是皇帝的鹰犬和工具罢了,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武帝刘彻之所以重用酷吏,是要利用他们来打击权贵集团和地方豪强,从而巩固中央集权和自身的皇权。在此过程中,酷吏必然会损害很多人的利益,导致朝野上下怨声载道。而皇帝一旦达到了目的之后,就会回头收拾酷吏——一来是避免天下人把怨恨集中到自己身上,二来是借此塑造自己的英明形象。

所以,兔死狗烹,就是历朝历代所有酷吏的必然下场,是他们从身为酷吏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无法逃脱的逻辑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