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汉国库的日渐丰盈,武帝刘彻就像一个满血复活的斗士一样,再度燃起了熊熊的**,重新把目光投向了漠北的匈奴。
元狩四年夏,武帝召集将领们开了一个重大的军事会议,并在会上宣布:“匈奴采纳赵信的谋略,以为远遁到大漠以北,汉军就鞭长莫及、不敢远征了。这次我们就要集结重兵、大举出征,势必彻底击溃匈奴!”
一场规模空前的汉匈大决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一次决战,武帝志在必得,所以不惜血本,从将帅、兵力、战马到武器装备等各方面,都进行了超豪华的顶格配置。
他命卫青和霍去病同时挂帅出征,一个统率东路军,一个统率西路军,各领五万精锐骑兵作为主力。这十万铁骑所配备的战马,都是专门用粟米喂养的,称为“粟马”。一般的战马只喂草料,而这些战马吃的却是跟人一样的食物,所以每一匹都膘肥体壮,耐力强、速度快。
除了这十万粟马,卫、霍二部的将士们还特地带上了四万匹自己饲养的战马,作为后备之用。这些私马都得到了精心饲养,其体能自然也远优于一般战马。
在十万主力之外,还有数十万步兵和后勤人员。此次出征,汉军投入的总兵力至少在三十万以上。其中最勇猛善战、敢于深入敌境的精锐中的精锐,都配备到了霍去病麾下。此次霍去病的主要作战任务,就是寻找伊稚斜的主力并与之决战,务求将其一战歼灭。
汉军最初的战略部署,是由霍去病出定襄,走西线;卫青出代郡,走东线。因为综合各种情报分析,伊稚斜的主力应该在定襄以北的西线上。不过就在大军出发前夕,边境又传回最新情报,说从俘获的匈奴斥候口中探知,目前伊稚斜所部位于代郡以北,所以刘彻立刻调整部署,把霍去病调到了东线。
此次出战的将领阵容,也堪称顶配。卫青麾下是前将军李广、中将军公孙敖、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其、后将军曹襄。霍去病麾下则多为少壮派,如李广之子李敢、老部下赵破奴、右北平太守路博德等人。
得知汉军大举北征,原本还在汉帝国东部边境窥伺的伊稚斜,马上又听从了赵信的建议,率主力一溜烟儿撤到了漠北;然后选择有利地形进行埋伏,准备等汉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后突然出击。
卫青率部从定襄出塞后,得到伊稚斜主力北遁的情报。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挥师深入大漠,一路向北挺进,决定不给伊稚斜休整备战的时间。
就是在这次行动中,卫青和李广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按照朝廷事先的部署,李广身为前将军,自然就是前锋。可武帝刘彻却在大军开拔前私下叮嘱卫青:“李广年纪大了,运气又总是不太好,别让他正面迎战匈奴单于,否则恐怕劳而无功。”
于是,卫青便命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一处,从东路进兵——如此一来,李广的作战任务就从主攻变成了策应。素来勇猛、一心想建立战功的李广当然不干,便据理力争,说:“我是前将军,理应作为先头部队。大将军凭什么把我部调到右翼?我从十六岁从军以来,与匈奴作战至今,终于有机会与匈奴单于正面交锋!我愿居前,与匈奴单于决一死战!”
可不论李广怎么说,卫青就是不肯答应。
其原因,首先固然是天子有命在先;其次,卫青这回也存了点儿私心,想照顾自己的救命恩人兼多年好友公孙敖。之前的河西战役中,公孙敖在沙漠中迷路,未能与霍去病会师,回朝后被废了侯爵之位,至今还没恢复身份。所以卫青就想让他打头阵,好立下战功,重新封侯。
大家都是官场上的人,李广岂能看不透这一层?他越想越不平,遂一再力争,可卫青始终不为所动。最后一次争执完,李广自知无望,索性连行礼都省了,转身就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之情。
不得不说,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想建功立业,除了能力外,实在离不开运气的因素。李广就是属于能力极佳、运气极差的典型,所以终生都无缘封侯。而卫青和霍去病几乎就是他的反面镜像——能力固然极为突出,但运气也确实是好得离谱。
古代,在沙漠中行军作战,迷路是常有的事。所以身经百战、大半辈子都在跟匈奴交手的李广曾多次迷路;就连“凿空西域”的伟大探险家张骞,也在战场上迷过路。可是,卫青和霍去病这对舅甥,从第一天上战场到后来屡建奇功,偏偏一次也没迷过路,仿佛自带了一套卫星导航系统。
而这一次,老天爷再度使出了他那“厚此薄彼”的惯用手段,又给卫青安排了一场直接撞上匈奴主力的好运气;同时让本来就一肚子委屈的沙场老将李广又一次迷路了。
卫青率大军一路北上,穿越了一千多里的沙漠,终于跟伊稚斜的主力正面遭遇。
此时的伊稚斜正严阵以待。
在他看来,自己是以逸待劳,而汉军则奔走了一千多里路,肯定早就人困马乏——现在决战,正是最佳时机,也完全符合自己的战略预期。
可在卫青看来,眼前的匈奴主力无异于送到嘴边的一顿大餐。因为,深入大漠、长途奔袭,最怕的不是碰上了敌人,而是找不到敌人,现在居然直接跟伊稚斜的主力撞上了,这不是天助我吗?
而伊稚斜预料中的“汉军远征,人马疲敝”的状况,其实压根儿就没出现。因为汉军骑兵这次骑的都是粟马,耐力超强,足以在远距离行军之后迅速投入战斗。此外,更让伊稚斜意想不到的是,汉军这回还动用了一种新型的尖端武器——武刚车。
据史料记载,武刚车是一种多用途战车,既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作后勤之用,也可以投入前线作战。其车“有巾有盖”,即外覆车皮,顶有车盖,整车长二丈,宽一丈四(一汉尺约今二十三厘米,换算过来,则长四点六米、宽三点二米),与现代的轻型装甲车大致相当。
武刚车基本上可视为古代的“装甲车”:它周身都蒙上了牛皮犀甲,外侧固定了多根长矛,正面立着一面坚固的大盾;盾牌上开有射击孔,弓弩手可藏身车内,通过孔洞射击。这种攻防兼备的“装甲车”一旦投入战斗,最常用的作战方式,就是将多辆武刚车连在一起,结成一个环形的堡垒,让士兵在获得坚固掩体的同时,对敌人施以强力打击。
眼下,卫青正是这么做的。
他下令将军中所有的武刚车并拢到一起,构成了一个环形的“装甲阵地”;步兵可以进入车中,躲避匈奴人射出的漫天箭雨。然后,卫青派出五千精锐铁骑,命他们直冲匈奴军阵。
伊稚斜见弓箭手的远程打击对汉军完全不能奏效,也只能派出一万骑兵迎战。
两军就此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激战。
时值日暮,残阳如血,绚烂的晚霞染红了西边天际,也映红了这片血肉横飞的战场。就在双方鏖战正酣、难解难分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瞬间令天地变色,狂风卷起的沙砾击打在汉匈士兵的脸上,遮天蔽日的黄沙吞没了所有人的身影。
如此局面,对双方都是极为不利的。因为视线的遮挡令部队的建制完全混乱了,指挥系统也大部失灵;正在厮杀的双方将士都无法收到上级号令,只能凭借个人的战斗意志各自为战。
不过,对于优秀的统帅而言,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失明”状态,非但不意味着无事可做,反倒有可能成为一个决胜的良机。卫青就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战机,命余下的四万五千名骑兵全体出击,分别从左、右两翼展开,快速对匈奴军队进行迂回包抄。
等到沙尘暴渐渐止息,视线重新清晰之时,伊稚斜才蓦然惊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汉军铁骑的包围圈。而且,更让他意外和惊骇的是,汉军的兵力之多、战斗力之强,都远远超过了他的预估。
刹那间,伊稚斜斗志全无。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再不跑,这条老命就得搁在这儿了!
伊稚斜慌忙跳上一辆由六头骡子拉的车,在数百名精壮侍卫的保护下,扔下那些还在浴血奋战的匈奴儿郎,朝西北方向拼死突围,绝尘而去。
之所以乘坐骡车而非马车逃命,是因为骡子的速度虽然没有马快,但耐力比马强得多,可以不停不歇行走数千里。伊稚斜要向广袤的漠北逃窜,不坐骡车根本跑不远。
此时夜幕已完全降临,一番鏖战下来,双方均伤亡惨重。卫青得知伊稚斜已在天黑前弃众而逃,立刻派出轻骑连夜追击,自己亲率大部继进。而直到此时,还在苦战的匈奴将士才知道单于已经抛弃了他们,军心顿时瓦解,人人争相逃命。
这次漠北会战,汉军大获全胜,共斩杀、俘虏了匈奴一万九千人。
卫青一夜之间追出了二百余里,至次日天明,仍不见伊稚斜踪迹。
终究还是让这条大鱼溜了,这是此次出征最大的遗憾。卫青不甘心就此撤兵,旋即锁定了下一个攻击目标——赵信城。
赵信叛回匈奴后,总结自己在汉地学到的经验,认为凭借匈奴来去如风的传统游击战术不足以对付汉军,还是要依托一两座坚固的城堡或要塞,用以储存军粮和物资,才能跟汉军打大仗。伊稚斜采纳了他的建议,便在寘颜山(今蒙古国哈尔和林市东南)修筑了一座城堡,命名为“赵信城”。
此刻,卫青抓不到移动目标伊稚斜,恰好可以拿这个固定靶子来开刀。
大军乘胜而进,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赵信城,缴获了储存在此的大批粮食。汉军在城里休整了一天,然后一把火将剩余的粮食和整座城池烧成了灰烬,才班师凯旋。
相对于一再受到上天垂青、屡屡创造辉煌的卫青,李广的运气只能说是差透了。
他和右将军赵食其这一路,走的是东道。这条路线本就地形复杂,水草稀缺;更要命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向导,所以很自然地又迷路了!
关于此事,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只写了六个字:“军亡导,或失道。”
“亡”这个字在古代,基本的含义是“失去”,同时也与“无”相通,另外还可引申为逃亡、死亡。那么,在太史公的语境中,这个字究竟该作何解呢?是本来就没有向导,还是说向导逃跑了,甚至是死了?
大军出塞远征,在大漠中长途行军,居然连一个向导都没有配备——这在常理上根本说不通。而如果有向导的话,鉴于向导的重要性,肯定会被军队保护得很好;且在司马迁的记载中,也未见与匈奴交战的情形,所以不论逃跑还是死亡,可能性都很小。
也许是对此同样感到困惑,所以后来班固在写《汉书·李广传》时,索性删掉了“军亡导”三个字,直接说“惑失道”——反正就是迷路了。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做了简单化处理,把充满歧义的“亡”字直接改成了“无”字,即肯定地说李广没有向导。此外,在唐代司马贞撰写的《史记索隐》中,给“军亡导”所作的注解是:“谓无人导引,军故失道也。”即把“亡”字解读为“无”,认为李广就是没有向导才迷路的。
那么,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很遗憾,在太史公没有进一步说明且没有其他史料佐证的情况下,我们已无从得知真相为何,只能认为李广这一路本来就没有向导。至于为什么没有向导,就只能付诸阙如、存而不论了。
迷失了方向后,李广和赵食其的东路军就像是游魂一样在荒漠上飘**。一直到卫青大部队打完了胜仗,班师回到漠南,两军才迎面相遇。李广此时的感觉,估计就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不,是赶了个寂寞。
李广和赵食其按规定来到大将军帐中见过卫青,然后各回军中,等候问责。很快,卫青派长史带着酒肉来慰问李广,问他迷路的具体经过。长史说,大将军要给皇帝写报告,所以这件事得解释清楚。此时的李广已心如死灰,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便闷声不语。
长史急了,就催李广派一两个手下跟他去大将军帐中,把事情说清楚。
其实,长史这么说,就是在暗示李广找个背锅侠,把罪责推给手下。李广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可他绝对干不出这种甩锅的事,便毅然道:“诸校尉无罪,是我自己迷了路。我会亲自到大将军那里去解释。”
谁也没料到,这一刻,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老将已然心存死志。
长史走后,李广召集麾下文武,满怀伤感也满怀憾恨地留下了他的人生遗言:“我自从十六岁从军以来,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此次有幸随大将军与匈奴单于对决,却又被大将军派到右翼,绕了远路,还迷失了方向——这岂不是天意?!我今年已六十有余,不愿再去面对那些刀笔吏了。”
说完,李广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旋即拔刀自刎。
一代名将,就这样凄凉地结束了自己戎马倥偬的一生。
据司马迁记载,李广自杀后,“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史记·李将军列传》)。
军中不论文武,百姓不论老幼,也不论是否认识他,都因他的去世而恸哭不已。
李广的一生,虽然以这种令人扼腕、唏嘘的悲剧方式终结,但他的烈烈英名与赫赫勋业,却不会因此而稍有逊色,更不会因为没有封侯而有所减损。
一个人是不是侯爵,是皇帝说了算;但一个人是不是英雄,得由百姓说了算,由青史说了算。就此而言,李广也不枉一生。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千百年后,无数中国人仍在传诵着这样的诗句,可见,李广虽死犹生。
李广的人生悲剧,固然主要是由极其糟糕的运气酿成,但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幕中,大将军卫青显然扮演了一个不太磊落的角色。假如不是他存了私心要照顾公孙敖,而是让李广以前锋的身份参与这场决战,那么“一生难封”的李广也许就能在这一战中建功立业,彻底了却封侯的夙愿了。
只可惜,历史不容假设,人生无法重来;该发生的悲剧,终究还是发生了。
李广有三个儿子,长子李当户和次子李椒皆先他而亡,在世的只有三子李敢。也许是认为卫青对父亲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李敢一直对卫青怀恨在心——而这一点,也为此后的另一场悲剧埋下了伏笔。
大军回朝后,尽管取得了重大胜利,可耐人寻味的是,武帝刘彻并未对卫青有任何加封或赏赐的举动,连同他麾下的所有将领,也无一人得到封赏。
个中原因,可能有两个:其一是李广意外自杀,卫青身为主帅,肯定要承担一定责任,所以就功过相抵了;其二,随着时间推移,皇后卫子夫越发失宠,而卫青也就越发不被武帝青睐了。
封赏没有,但惩罚却跑不掉。右将军赵食其因迷路失期,论罪当斩;按惯例花钱赎罪,贬为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