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内剪除诸侯势力的同时,武帝刘彻并未忘记对外的开疆拓土。
自从张骞经历那次伟大的探险,给朝廷带回许多关于西域的重大情报后,西域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便进入了武帝的视野。
换言之,经略西域,必然要被摆上大汉朝廷的议事日程。
不过,此时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河西走廊”还掌握在匈奴人手中。除了采取军事行动打通这条交通线外,汉帝国还有其他选择吗?
张骞的情报给出了第二个选择。
他告诉武帝,在汉帝国的西南,有一个叫身毒的国家,通过它,也可以前往西域。
这个情报源于当初张骞在月氏国的见闻。
前文说过,月氏国征服了附近的大夏国;而大夏国虽然军事实力不行,但商业非常繁荣,对外贸易十分发达。张骞在当地的市场上,惊奇地发现了产于汉朝蜀郡的布料和邛都的竹杖——一经询问,才知道是大夏商人经过身毒国的转口贸易而来。
敏锐的张骞立刻做出判断:大夏国距汉朝一万二千里,位于汉朝正西;而身毒国在大夏东南数千里,说明身毒离蜀郡并不远。如果从蜀郡打通一条前往身毒的交通线,就可以经由身毒前往西域,从而开辟一条“河西走廊”之外的路线。
元狩元年夏,武帝刘彻采纳了张骞的计划,命其负责打通西南线。
张骞随即派出了四路使团,分别从駹国(今四川省茂县北)、徙国(今四川省天全县)、邛都国、僰国出发,深入大西南的崇山峻岭,试图从一片蛮荒的原始丛林中开辟出一条前往身毒的交通线。
然而,计划却遭到了当地蛮夷部落的严重干扰。四路使团虽然都各自行进了一两千里,但北路被氐人部落(今甘肃省陇南市西南一带)和筰国(今四川省汉源县)阻挠,南路被嶲国(今云南省保山市北)和昆明一带的部落阻挠,无法继续前进。
其中遇到最大困难的,是行经昆明的这一路。这一带部落林立,却没有一个统一的领袖,到处是山匪出没、强盗横行。大汉使团屡遭抢劫,不少成员被杀。
最终,打通西南线、前往身毒国的行动宣告失败。
不过,此行也并非全无收获。行经昆明的这路使团,首次到访了滇国(都城滇池,今云南省晋宁县东)。滇王名叫当羌,非常好奇地问大汉使节:“汉朝有没有滇国大?”
这个可爱的问题,当**郎国的国王也曾经问过,所以才有“夜郎自大”这一成语流传后世。当然,平心而论,由于交通闭塞和信息的缺乏,滇国和夜郎国都不知道汉朝多大也很正常——不能因此就说他们自大,正如古代的中国也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央之国”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要想避免盲目自大,都必须“睁眼看世界”,都不能没有开拓进取、探求未知的精神。换言之,一个国家强大的程度,往往与其开拓精神成正比。
武帝刘彻和张骞所做的,其实正是这件事情。
既然西南交通线暂时无法开辟,那么要想经略西域,用武力打通“河西走廊”就成为不二之选了。
如果放在以前,挂帅出征的肯定又是卫青——可这一次,武帝选择了霍去病。
这么做,首先是因为要培养年轻将领,以免帝国的人才队伍青黄不接;其次,则是因为武帝对卫青的尊宠已经有所减弱了。
此时卫子夫虽然还是皇后,但武帝的后宫中已经有了新宠王夫人。卫子夫在武帝心目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卫青也就跟着恩宠渐衰了。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三月,武帝擢升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命其率精锐骑兵一万人,从陇西郡出发,兵锋直指盘踞在河西走廊的浑邪王和休屠王。
此时的霍去病年仅十九岁。但他驰骋沙场的英姿,却俨然已是一位久经战阵的老将。
霍去病率一万精骑出陇西后,翻越了乌戾山,迅速击溃了据守在此的匈奴速濮部落。紧接着,汉军渡过狐奴水,逼近另外五个匈奴小王的地盘。这些小王赶紧开了个碰头会,一致认为:阻挡霍去病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于是非常痛快地举手投降了。
汉军如入无人之境,迅速穿越五小王的地盘;然后翻越焉支山(今甘肃山丹县东南),向西推进了一千余里,像一把利剑直插浑邪王的地盘。
霍去病进兵如此神速,大大出乎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预料。他们立刻合兵一处,并纠集了附近的折兰王、卢侯王等部,组成了一个联合兵团,共计兵力一万三千多人。
匈奴联军在兵力上占据优势,且以逸待劳,所以他们对这一仗很有把握,便决定与霍去病正面对决,一较高下。
然而,浑邪王等人严重低估了霍去病及麾下部众的战斗力。
这支部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霍去病亲自从汉军各部的精锐中遴选出来的,训练有素,作战勇猛;而他们身下的每一匹战马,也都是汉军中最优良的品种,速度快,耐力强;还有他们装备的武器和铠甲,也都是用当时最尖端的技术生产的最精良的军工产品。
一言以蔽之,这支铁骑不仅是汉帝国最精锐的部队,恐怕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之一。碰上他们,可以说是匈奴人的灾难。
这一仗的具体经过,史书无载;不过从霍去病取得的辉煌战果便不难看出,这支汉军的战斗力有多么可怕。
两军会战的结果是:汉军斩杀了折兰王和卢侯王,俘虏了浑邪王的王子、相国、都尉,共斩首八千九百余级,并缴获了休屠王用来祭天的金人。
这其实只是汉朝对河西地区的一次试探性进攻,战果却远超武帝刘彻的预期。霍去病凯旋后,武帝立刻下诏褒奖,并加封他食邑两千户。
霍去病首战告捷,为汉军彻底扫平河西地区、夺取河西走廊奠定了基础。
浑邪王和休屠王虽然遭到重创,但并未被连根拔起;此外,在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即祁连山南麓的小月氏地区,也还盘踞着数十个匈奴小王。
武帝刘彻决定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河西战役。这一次,他和霍去病选定的进军路线却不是常规的由东往西,而是向北迂回,然后再南下,直插浑邪王和休屠王的后方。
同年夏天,霍去病和公孙敖各率一路人马,从北地郡(今甘肃省庆阳市西北)出发。汉军的作战方略是:两路人马分别沿河西走廊北面沙漠的北缘和南缘行军,然后在大沙漠西北角的居延泽(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嘎顺诺尔湖)会师,最后再一同南下。
与此同时,汉军在帝国的东部战线也发起了进攻,由时任卫尉的张骞和郎中令李广各率一路人马,从右北平出发,目标是匈奴的左贤王部。
先来看西线战役。
霍去病和公孙敖要完成既定的战略计划,就必须横穿大沙漠,长途奔袭两千多里。时值盛夏,沙漠的高温足以把万物烤焦,而霍去病和他的麾下勇士,却以大无畏的精神和顽强的意志力,克服了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如期到达了居延泽。
可令人尴尬的是,公孙敖这一路却在大漠中迷失了方向,未能按计划与霍去病会师。
如果霍去病要继续行动,就意味着孤军深入,没有策应,没有后援——一旦遇险,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反之,若能以一支孤军直插敌人大后方并取得胜利,那将是永垂史册的旷世奇功!
霍去病毅然做出了抉择,率领部众沿弱水河畔一路南下,直抵祁连山南麓的小月氏,对盘踞在此的数十个匈奴部落发动了奇袭。
这些匈奴人绝对没料到,霍去病竟然会绕过休屠王和浑邪王的地盘,径直杀到他们面前。一番激战后,汉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生擒匈奴的单桓王、酋涂王,及其相国、都尉和部众二千五百人,斩首三万零二百级;另外俘虏了五名小王,及王母、王妻、王子共五十九人,还有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六十三人。
第二次河西战役,是汉帝国自反击匈奴以来取得的最丰硕的一次战果,也是霍去病自征战沙场以来打得最漂亮的一仗。
不过,这还不是霍去病军事生涯中最辉煌的战绩。很快,他就将以更惊人的胜利,刷新由他本人创下的这一纪录。
无往不胜的霍去病,凭借显赫的战功博得了武帝的倚重和尊宠。史书记载,“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即霍去病的地位之尊贵,已足以比肩大将军卫青。
大军凯旋后,武帝刘彻再次加封霍去病食邑五千户;他麾下的校尉赵破奴、高不识等人,也全部封侯。
而在大漠中迷失方向的合骑侯公孙敖,因未能与霍去病会师,回朝后论罪当斩——不过最后还是按惯例,花钱赎罪,贬为庶人。
再来看东线战场。
从右北平出发后,李广率四千骑兵为前锋,张骞率主力一万继进。
不得不说,一生难以封侯的李广的确是时运不济——他刚刚向北行进了数百里,便与匈奴左贤王亲率的四万主力正面遭遇了。
四千对四万,这仗怎么打?
四万匈奴骑兵迅速将李广所部团团包围,大有将其一举歼灭之势。饶是李广麾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见状也无不震恐。
为了鼓舞士气,李广命儿子李敢率数十名精锐骑兵,组成一支敢死队,纵马直冲匈奴军阵。这种近乎“自杀式冲锋”的战术,恐怕也只有李广敢用;而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也必须是李敢拥有过人的勇气和极强的战斗力,李广的这一战术才能得到贯彻执行。
只见这支敢死队像一支利箭射入黑压压的敌军之中,左冲右突,来回驰骋,转眼便将一大片匈奴骑兵斩落马下;最后迅速掉头,安然回返,队伍中竟无一人伤亡。
李敢高声向李广禀报道:“敌人外强中干,很容易对付!”
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将士们听的,父子俩很默契地唱着“双簧”。众人见李敢来去自如,完全没把匈奴人放在眼里,可见敌人也没那么可怕,军心这才安定下来。
李广立刻命全军结成一个环形的防御圈,所有人利箭上弦,严阵以待。很快,匈奴大军便发起了进攻,一时间箭如雨下。汉军也射箭予以还击。然而,四千对四万,这仗怎么打都吃亏。双方互射多轮之后,汉军伤亡已经过半,而且箭矢也即将耗尽。
情势万分危急,所有人都盼着张骞的主力赶紧到达战场。
尽管加上张骞的一万人,总兵力还是远远少于匈奴大军,但至少可以帮助幸存的李广部众突围,避免全军覆没。
遗憾的是,战场形势一贯是变幻莫测的,经验再丰富的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虽然张骞拥有极为丰富的沙漠行军经验,但这一次,他似乎完全找不到前锋的踪迹,根本不知道李广所部推进到了何处,所以迟迟未能赶来救援。
面对这种严峻局面,李广只能命部众将弓箭“持满毋发”,也就是拉满弓,但不轻易发射,尽量节省每一支箭,等到敌军靠近再射。
与此同时,李广自己则操起一把“大黄弩”,专门瞄准匈奴的将领,仿佛狙击手一样,一箭射出,必有一敌将毙命。汉军的大黄弩是所有弩机中威力最强、射程最远的,现在又操在神射手李广手里,其杀伤力自然更为惊人。
转眼间,便有多名匈奴将领被射落马下。敌军顿时乱了阵脚,攻势因此大为减弱。
双方就这么相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张骞的主力依旧迟迟未至,剩下不到两千将士不由再度消沉了下去,一种恐惧和绝望的情绪在军中迅速蔓延。而李广则镇定自若,面色如常。他一边在部众中来回巡视,尽力安抚;一边还不时谈笑几句,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将士们被他的勇气感染,这才又唤醒了斗志。
次日清晨,匈奴大军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双方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战。这次战斗的惨烈程度自不待言,汉军很快又伤亡了一半,仅剩不到一千人。
此时此刻,李广父子已经做好了埋骨黄沙、壮烈殉国的准备。作为军人,这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而剩下的弟兄们,也几乎都已濒临绝望,除了咬牙战斗到最后一刻,已经没有别的念想。
就在这最后关头,张骞终于率领他的一万骑兵赶到了战场。
尽管匈奴人多势众,可鏖战了一昼夜,也已精疲力竭。见汉军援兵已至,左贤王不敢恋战,旋即撤围而去。
李广父子及其残部就这样幸而脱险了。
部队班师后,张骞因进军迟缓导致前锋伤亡惨重之责,论罪当斩——不过按惯例花钱赎罪,贬为庶人。李广所部毙敌四千多人,力战有功,但伤亡太大,故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霍去病两次横扫河西,重创了匈奴在河西走廊的势力;如此局面,令伊稚斜单于极为恼怒。他怀疑是浑邪王和休屠王首鼠两端、心怀异志,所以才不肯尽力,便打算把他们召到王庭,乘机诛杀。
浑邪王和休屠王得到消息,大为恐惧。两人一商量,与其被伊稚斜收拾,还不如投降汉朝算了。元狩二年秋,浑邪王派遣使者前往边境,打算找汉人向武帝转达投诚之意。恰逢大行令李息正奉命在黄河岸边筑城,闻讯,立刻用朝廷专用的驿车把使者送到了长安。
武帝刘彻听使者禀明来意,内心自然是大喜过望——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举打通河西走廊,这无疑将大大加速汉帝国“经略西域”的进程。
不过,武帝也担心浑邪王和休屠王是诈降,想趁机偷袭边塞,遂命霍去病率部前往边境迎接,做两手准备:若二王是真降,那么让霍去病去迎接,正好给足了他们面子;若是诈降,就让霍去病将他们一举消灭。
不出武帝所料,事情果然出现了变数。
浑邪王这边刚刚跟汉朝把事情敲定,休屠王那头居然反悔了。浑邪王也是个狠角色,遂一不做二不休,设计干掉了休屠王,而且招降了他的部众,然后带着两个部落总计约五万人,浩浩****投奔汉朝来了。
还好,虽然事情有变,但浑邪王还是控制住了局势,没有违背与汉朝的约定。
当浑邪王率众来到黄河岸边时,霍去病早已在此列阵等候。双方遥遥相望,而新的变故又在这一刻发生了。休屠王的不少副将和部众,原本便没打算投降,只是休屠王死后,一时没了主心骨,才被浑邪王裹挟至此,眼下一看到霍去病的帅旗,或许是勾起了之前被他打败的不快记忆——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一走了之。
于是,一拨又一拨人陆续掉头而去——场面顿时失控,连浑邪王也镇不住了。
想走就走?这不是不给浑邪王面子,这是没把堂堂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放在眼里啊!
霍去病立刻纵马驰入匈奴大营,简单地跟浑邪王见了个面,旋即指挥部众分头追击那些逃亡者。这些人原本在战场上就不是霍去病的对手,现在又失去了建制和指挥系统,基本上都是百八十人结成一队各自逃窜,自然逃不出霍去病的手掌心。
接下来,汉军将士就像是猎人在追捕猎物一样,顶多半天工夫,便将所有逃亡者悉数格杀,共计斩首八千余级。
一场突如其来的哗变,就这样被霍去病轻松解决了。
最终投降汉朝的浑邪王部众,总计四万余人(对外号称十万)。武帝刘彻派出两万多辆马车前去迎接他们,再由霍去病一路护送到长安。浑邪王被武帝封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其麾下四个小王也全都封为列侯。霍去病也因功加封食邑一千七百户。
随后,朝廷将这四万余人分别安置在了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五原,让他们仍旧保持原本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这五个郡因此又称“五属国”,由朝廷设置都尉进行管理。
从两次河西战役到最后成功受降,霍去病终于帮武帝实现了既定的战略目标,彻底**平了匈奴的势力,打通了河西走廊,为汉帝国进一步经略西域奠定了坚实基础。
数年后,汉朝在河西走廊先后设立了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帝国的疆域向西拓展了约九百公里,而领土面积则相应扩大了约十五万平方公里。
年轻的霍去病,便是这一历史功绩的主要缔造者。
扫平河西的这一年,霍去病虚岁才十九——放在今天,也才上高三或大一,可他却已经创造出了彪炳史册的赫赫功勋。
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敢于大胆起用新人的武帝刘彻。
汉武帝的识人之明和用人之智,在此又一次得到了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