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刘安似乎躲过了一劫;但武帝削夺他两个县的封地,其实已经带有强烈的警告意味。假如刘安有自知之明的话,这时候就应该赶紧上表称谢,并积极响应“推恩令”,主动把淮南分解掉,逐一分封给子孙——那武帝刘彻肯定不会再找他麻烦,而他的结局也一定不会那么惨。
遗憾的是,熟读道家经典的刘安,终究还是没能领悟老子的处世智慧。
封地被削,令他深感恼恨,说:“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我施行仁义却被削地,这太耻辱了!
于是,刘安便又重新捡起了他的造反大计,日夜与心腹门客伍被、左吴等人密谋,围着地图比比画画,部署军队进攻的方向。他还说了一番“造反有理”的话:“今上未立太子,一旦驾崩,大臣们一定会迎立胶东王(刘寄,武帝异母弟),要不就是常山王(刘舜,武帝异母弟)。到时候诸侯并争,我岂能毫无准备?!况且,我是高祖之孙,常行仁义;陛下待我还算不错,等他百年后,我难道要面北向竖子(指刘寄、刘舜)称臣吗?”
这番话其实并无新意,不过是当初田蚡那番话的翻版,逻辑漏洞很大。暂且不说武帝比他年轻了几十岁,一般情况下不会死在他前面——就算被他言中,武帝不幸早亡,朝廷真的要立他看不上的诸侯王,到时候再联络其他诸侯起兵也不迟,何苦在武帝刘彻正当盛年之际蠢蠢欲动,自己往刀口上撞呢?
刘安的心腹伍被在地图前比画了几天,可能越比画越觉得胜算渺茫,便劝谏他说:“皇上赦免了大王,大王为何还说这种亡国之言呢?臣听说,从前伍子胥(据说是伍被先人)劝谏吴王,吴王不听,伍子胥悲叹道:‘臣已经看到麋鹿游**在姑苏台上了。’今日,臣也看见了,王宫遍生荆棘,露水沾湿臣衣啊!”
刘安闻言,勃然大怒。这不是在诅咒他国破人亡吗?!
他旋即抓了伍被的父母,囚禁了三个月,然后才召见伍被,问:“将军是否同意寡人的计划?”
伍被不为所动,还是坚持为刘安分析了此时的天下大势,希望他能悬崖勒马。
伍被说:“昔日秦朝无道,奢侈暴虐,天下百姓十家中有六七家希望大乱。高皇帝(刘邦)遂揭竿而起,终成大汉天子——这是看准了时势,趁着秦朝的大乱和崩溃才得以成功。而今,大王是只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却看不见七国之乱中的吴、楚吗?吴王刘濞坐拥四郡之地,国富民强,计划周密,谋略得当;而后起兵向西,却在梁国一战而溃,最终国**死,为什么?因为他逆天而行,昧于时势啊!如今大王之兵,还不到吴、楚联军的十分之一,而天下之稳固安宁,可谓万倍于七国之乱时。大王若不听从我的规劝,势将抛弃千乘之君的宝座,自己走上绝路,会先于群臣死于王宫之中!”
说完,伍被悲从中来,涕泣而去。
事实上,刘安如果真的想造反,绝不会因为伍被一个人的阻挠而中止。他之所以犹豫了这么多年仍未发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贼心”而无“贼胆”。
我们说过,夜一长梦就多,刘安如此犹犹豫豫、反反复复,终于又拖出问题来了。
上回是“王二代”刘迁坑爹,这回则是“王三代”——刘安的孙子刘建,成心要“坑爷”。
刘建的父亲叫刘不害,是刘安的庶子,年纪比刘迁大;但因为是庶出,所以不仅当不上王太子,而且在家族中很没地位,根本没被刘安、王后、刘迁放在眼里。刘建作为庶出的孙子,自然更不招人待见。
为此,刘建一直愤愤不平。朝廷的“推恩令”颁布后,刘建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可刘安压根儿没理这茬,于是刘建的希望又破灭了。
最后,刘建决定自己动手,改变命运。他暗中办了不少刘迁的黑材料,打算一状告到朝廷,扳倒刘迁,让自己的父亲取而代之。可是,人家刘迁也不是吃素的,察觉了他的异动,就把他关进黑牢狠狠收拾了一顿。刘建不死心,出来后又搞事,结果又被修理。如此反复多次,双方的梁子越结越深,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了。
雷被的案子爆发后,刘建探知刘迁企图刺杀朝廷中尉殷宏,便抓住这一要害,于元朔六年托人把诉状递到了武帝刘彻手上。
武帝一看,呵呵,这刘安的儿孙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老样子,他把案子又交给了张汤。张汤旋即征召刘建入京,准备详细讯问。
随着朝廷再次立案,危险再度来临。刘安又慌了,连忙又召伍被前来,重新讨论他那迁延多年又反复搁置的造反大计。
伍被还是坚持认为,眼下是治世,起兵造反是找死。刘安不服,硬是给自己找了一堆可能成功的理由——其实都很牵强,根本不值一驳。到最后,伍被可能是被缠得没办法了,也可能是担心被关押的父母有个闪失,只好帮刘安想了个计策,说“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这种情况下起兵,肯定没人响应,所以必须用计,制造混乱。
伍被的计策是双管齐下:首先,从朔方郡的移民政策入手。朔方地广人稀,这些年朝廷一直在迁移人口,但还不够,所以伍被建议,伪造两份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奏疏,建议把天下郡国豪杰及家产五十万以上者,全部迁徙到朔方,如此一来,必将激起民怨。
其次,从朝廷与诸侯王的矛盾入手。办法是伪造皇帝诏书和廷尉公函,下令逮捕各诸侯王、太子及其党羽。如此,天下诸侯必然恐惧,到时候再派谋士前往各国,游说诸侯王一同起兵。
伍被最后说,若能按此计行事,侥幸的话,应该会有一成胜算。
不得不说,伍被此计十分阴狠——如果刘安依计而行,虽然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小,但肯定会给朝廷制造相当大的麻烦,也足以让天下乱一阵子。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安居然拒绝了。他说:“这个计划也能办到;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必这么麻烦。”
人可以自信,但不能愚蠢。对自己和客观形势都能做出正确的评估,可以自信;高估自己的能力,又低估客观的困难,就是愚蠢。
刘安就是后者。
不用伍被之计,刘安自己有什么高明的谋略吗?
很可惜,并没有。当他终于开始启动空想了十六年多的造反大计时,入手的第一件事,既不是类似伍被的计谋,也不是秣马厉兵,而是忙着制造皇帝玉玺,以及丞相、御史大夫、将军、郡守、军吏、都尉等大小官员的印信。
未发一兵一卒,就忙着搞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可见在造反这件事上,刘安不仅是一个重度拖延症患者,而且智商基本不在线。
接下来,刘安倒是想了一个计谋,准备派人佯装犯罪,然后逃亡长安,投奔卫青麾下——等自己一起兵,就立刻里应外合刺杀卫青。
因为刘安十分忌惮卫青的军事能力,所以认为必须除掉卫青,大事方有可为。这个逻辑固然没错,但他这个计策可谓漏洞百出。
如今朝廷与淮南国的矛盾已经完全公开化了,你派去的所谓“逃亡者”,朝廷不会进行甄别吗?就算不甄别,你想投奔卫青,人家就会收留吗?就算收留,这个刺客有多少机会接近卫青?就算能接近,卫青身为大将军,左右侍卫肯定都是高手,刺客能有几分胜算?
总之,这根本就是一个看上去很美,成功率却几乎为零的计策。
可即便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计划,也仍然只是停留在空想阶段,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胎死腹中了。
要造反,起兵是最基本的一步,可刘安连这第一步都很难迈出去。因为眼下,淮南国的国相、内史、中尉等一大批二千石官员,都是朝廷任命的——不把他们通通干掉,如何顺利起兵?
为此,刘安就计划先杀掉国相等人,然后谎称南越入侵,以此借口起兵。
而就在这时,长安又传来情报,说因为刘建告发的事,张汤已经派手下的廷尉监来逮捕刘迁了。刘安和刘迁一商量,觉得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于是就召集国相及所有二千石官员前来开会——准备把他们一锅端了,然后正式起兵。
然而,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刘安父子的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所以,接到会议通知后,只有国相一人前来,其他官员如内史、中尉等,一个都没到。
刘安一看,这光杀国相一人也没用啊,照样没办法起兵,只好把国相放了。然后,他的造反大计就又一次搁浅了。
行文至此,我们已经数不清刘安的计划究竟搁浅了多少次。总之,连太史公写到这里,也只能重复使用“王犹豫,计未决”这种说法。
拖延症害人不浅,重度拖延症更是害死人。
刘迁一看,这回躲不掉了,起兵也起不成了,只好拔剑自刎——可估计有点儿怕疼,下不去狠手,只擦破点儿皮,愣是没死成。
连自杀都掉链子的人,真不知道他还能干点儿啥。
整件事情演变到这里,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刘安造反的“雷声”响了十七年,到头来却一滴雨都没落下。
用太史公的话说,这就叫“为天下笑”(《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此时,张汤手下的廷尉监已到达淮南。伍被见大势已去,只好去向廷尉监自首,把整桩谋反案的始末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廷尉监立刻逮捕了太子刘迁、淮南王后,并派兵包围了淮南王宫;同时,在整个淮南境内展开大搜捕,将参与谋反的刘安门客悉数捉拿归案,并缴获了大量谋反的证据。
廷尉监无权逮捕诸侯王,只能一边将刘安软禁在王宫中,一边将案情上报。武帝刘彻依例派出宗正(专门负责皇族事务的官员)前往淮南,欲将刘安抓到京师问罪。
元狩元年十一月,独困于王宫之中、彻底成为孤家寡人的刘安,终于万念俱灰,趁着朝廷宗正还没到,自杀了。
随后,在武帝刘彻的授意下,由丞相公孙弘和廷尉张汤主导,朝廷开始穷追猛打、大肆株连,对所有涉案人员及稍有牵连者展开了一场大规模清洗。
首先,淮南王后、太子刘迁被斩首,所有参与谋反的门客全部族诛。其中,武帝念及伍被曾多次劝谏刘安,打算赦免伍被,张汤却强烈反对,说:“伍被是为刘安出谋划策的首要之人,罪无可赦。”伍被旋即被诛杀。
接下来,就轮到朝中所有被刘陵拉下水或曾与刘安有过交往的达官显贵了。其中,太中大夫严助被控与刘安结交,私议朝政,收受巨额贿赂。武帝认为他的罪行并不严重,有意饶他一命,可张汤却再度反对,说:“严助出入禁中,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却私下与诸侯如此深交,若不诛杀,日后便难以治理了。”于是,严助也被斩首弃市。
最后,也是此案最大的余波,就是勾连出了另一起大案——衡山王谋反案。
衡山王刘赐是刘安的胞弟,按当时的连坐之法,即使他是清白的,也必须问罪。所以,当刘安谋反案刚爆发时,有司就向武帝奏报,要逮捕刘赐。武帝表态说:“诸侯各自都以自己的封国为根本,不应连坐。此事就交由丞相、列侯和诸位大臣一起商议吧。”
刘赐看似躲过了一劫,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武帝刘彻如此表态,无非是想看衡山王作何反应。如果他够聪明,此时就该立刻执行朝廷的“推恩令”,那可能真的啥事也没有了。
只可惜,不知刘赐是执迷不悟还是心存侥幸,总之,就是没有采取任何免祸的动作。
这就不能怪武帝刘彻没给他机会了。
而且,更要命的是,正如燕王、齐王等人一样,衡山王刘赐的家里面也是一堆破事儿。举凡烂俗古装剧中的那些不入流情节,在刘赐的王宫中几乎都上演了,如父子不睦,兄弟阋墙,老爷子厚此薄彼、儿子们争权夺利;王后与姬妾们争风吃醋,姬妾施行巫蛊害死王后,“小三”上位;还有儿子与父亲侍女私通,女儿与奴仆、门客私通,太子对后母性骚扰;等等,总之就是一片乌烟瘴气。
此外,据司马迁记载,衡山王刘赐确实也有不少谋反的迹象。
比如,早在元光六年,刘赐便因侵夺民田之事,被朝廷有关部门奏请逮捕;武帝刘彻虽然没同意,却以此为由,将衡山国二百石以上官员的任命权收回了朝廷。这种釜底抽薪之举,是武帝对付诸侯的一贯招数,目的就是把诸侯置于朝廷的掌控之中。对此,刘赐极为愤恨,便与门客张广昌等人开始谋划,“求能为兵法侯星气者”,即暗中招揽精通兵法和占星望气之人,然后日夜“密谋反事”(《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刘赐和刘安既然是一母同胞,大哥刘安蓄谋造反,刘赐自然知情。于是便有样学样,也命次子刘孝及其门客陈喜等人制作攻城器械、武器装备,又偷刻天子玉玺、百官印信——反正一应手法都跟刘安如出一辙。
元朔六年,大致与“王三代”刘建状告“王二代”刘迁同时,衡山王刘赐这边也上演了类似的戏码。事情源于刘赐不喜欢太子刘爽,想废黜他,另立次子刘孝。刘爽得知后,索性一状告到朝廷,指控刘孝暗中制造兵器,并与父王刘赐的侍女私通等。
刘赐大怒,也反告刘爽,骂他不孝,还勾引后母。父子兄弟就此反目成仇,斗成了一团。
这帮人自己窝里斗,自然就便宜了朝廷。
当时间来到元狩元年冬,刘安自杀后,武帝没有立刻对刘赐采取连坐之法,就是要给他最后的机会。可刘赐还是错过了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
接下来,朝廷有关部门就动手了,抓获了刘孝的门客陈喜。刘孝惊惶无措,旋即自首,于是所有谋反情节大白于天下。案子又被交到廷尉张汤手上。张汤与公卿一致认为,应该逮捕刘赐治罪。刘赐闻讯,只好步大哥刘安之后尘,拔剑自刎,一死了之。
老爷子死后,这窝里斗的一大家子,没一个有好下场。
王后被控以巫蛊之术害死了前王后,太子刘爽被控不孝,两人皆被斩首弃市。次子刘孝虽有自首情节,但覆巢之下无完卵,也被控与父王侍女私通,照样被砍了脑袋。
最后也是老样子,朝廷大肆株连,凡与衡山王谋反案有丝毫瓜葛者,全部族诛。
尘埃落定后,淮南国与衡山国被双双废除,分别改为朝廷直接管辖的九江郡与衡山郡。
元狩元年的这两起大案,令许许多多有权有势的家族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不论是真的有罪还是被株连,也不论男女老幼,都在这个肃杀的冬天失去了生命。
据司马光记载:“凡淮南、衡山二狱,所连引列侯、二千石、豪杰等,死者数万人。”(《资治通鉴·汉纪十一》)
株连多达数万人,其中绝大多数肯定是无辜的。
这就是政治。你可以不关心它,但它随时随地可以来“关心”你。
在它面前,人如草木,亦如蝼蚁。当它轻轻一抬手就把你碾为齑粉时,你没有面目,没有姓名,甚至连一个准确的数字都不是。就如在这个冬天死去的绝大多数人,他们只配挤在一起,在史籍中共同组成“数万人”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