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狂飙突进 淮南王刘安:一个“重度拖延症患者”(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060 字 3个月前

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冬,刚一开年(此时仍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汉朝就爆发了一起政治大案——向来以清静无为、善待百姓著称的淮南王刘安,居然被控谋反,畏罪自杀了。

此案一时间震惊朝野。

据司马迁记载,淮南王刘安看上去很不像是一个会谋反的人。《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称,刘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大意就是,刘安喜好读书弹琴,不喜欢飞鹰走马、四处打猎;常想暗暗做好事以安养百姓,从而传播美名于天下。

太史公给出的这幅刘安的“人物素描”,明显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此外,综合各种史料来看,刘安信奉的是“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热衷于学术研究,曾广召门客编纂了一部哲学著作,取名《淮南鸿烈》(又名《淮南子》)。该书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糅合了诸子百家的精华,是后世研究秦汉文化的重要典籍,被后人称为“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梁启超语)。

值得一提的是,刘安也是豆腐的发明人,拜他所赐,后世中国人才能品尝到很多与豆腐相关的美食。此外,他还做过一项“无动力飞行”的科学实验:将鸡蛋去汁,以艾草燃烧的热气使蛋壳浮升。因此有观点称,刘安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尝试“热气球”升空的实践者。

这样一个人,跟那些不学无术、道德败坏、通奸**、滥杀无辜的诸侯王比起来,简直相去不啻霄壤。可他为何会谋反呢?

一切都要从上一代人的恩怨说起。

刘安的父亲刘长,是高祖刘邦的少子,据说力能扛鼎,为人骄纵跋扈。文帝年间,刘长与匈奴、闽越串谋造反,事情败露,被废黜流放,途中绝食而死。数年后,刘安作为刘长的长子,承袭了淮南王的爵位。

司马迁称,对于其父之死,刘安“时时怨望”——一直怀恨在心,所以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谋反之意,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时欲畔逆,未有因也”(《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前文说过,早在建元二年,刘安因事入朝,就曾与武安侯田蚡暗通款曲,田蚡还说了一通大逆不道的话,声称刘安最有资格当皇帝云云。刘安窃喜,以重金贿赂田蚡,意欲引为奥援。回淮南后,刘安便开始“阴结宾客”“为畔逆事”了。

关于此事,《史记》等多种史料均有记载。如果属实的话,那么可以确定,刘安最迟在案发的十七年前就着手准备造反了。

然而这一准备,就是经年累月,漫漫无期。

建元六年某一天,夜空中出现了一颗彗星,刘安甚觉怪异。手下有个会占星的门客,便怂恿他说:“当年吴王刘濞起兵之际,天上也曾出现彗星,不过彗尾仅长数尺,却已经导致流血千里。如今,这颗彗星的尾巴长达整个天空,表明天下将兵戈大起。”

刘安觉得这是天意让自己起兵,于是加紧了筹备工作。他一边打造攻城器械和武器装备,一边花重金贿赂各地郡守和诸侯王,企图广结盟友;同时四处延揽天下的游侠和谋士,建立自己的人才队伍。

在江湖上游**的这些人,其中固然不乏有才之士,但也有很多蹭吃蹭喝的骗子和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家——骗子只会花式谄媚,目的就是从刘安这里多捞点儿赏钱;野心家则不顾客观形势极力撺掇他造反,目的就是火中取栗,利用乱世博取个人富贵。

被这帮人簇拥的刘安,自我感觉良好,于是就踏上了造反的不归路。

造反是个复杂的技术活,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情报工作。

刘安的女儿刘陵,便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这位淮南翁主,据说脑子聪明,口才绝佳,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天生就是搞谍报工作的料。刘安有的是钱,便让刘陵常驻京师,混迹于长安的上流社交圈,用银弹攻势加上美人计,拉拢、策反朝中的文武大臣,刺探各种机密情报。

从刘安事败后牵连的高层人物来看,当时有不少达官显贵都被刘陵拉下水了。比如多次追随卫青北伐匈奴立功的将领、岸头侯张次公,就拜倒在了刘陵的石榴裙下,事后被废爵、诛杀;再比如武帝身边的内朝官、太中大夫严助,也是着了刘陵的道儿,后来也被斩首弃市了。

可见,刘陵当时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算得上是称职的卧底。

情报工作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外刺探,另一方面是对内防谍。刘安就觉得,自己内部有个人比较危险。

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媳妇、淮南国的太子妃。

说起这个太子妃,其实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她就是皇太后王娡的外孙女金娥,当初要嫁给齐王没嫁成,后来就嫁给了刘安的儿子刘迁。虽说从齐王妃变成太子妃,身份降格了,但只要熬一些年头,等刘安百年后,刘迁袭爵,金娥也能成为淮南王妃。

可是,这个金娥运气太差了,跳到哪儿都是坑,齐王妃没当成,淮南王妃当然也泡了汤。

自从准备造反以来,刘安始终担心被金娥发觉。万一她把情报泄露给朝廷,那就全完了。于是,刘安便跟儿子刘迁商议了一个计策,打算把她弄走。这爷儿俩的办法有点儿不太地道,就是让刘迁假装不爱金娥了,整整三个月不与她同房。就在金娥倍感空虚寂寞的时候,刘安又佯装对儿子此举非常生气,强行把刘迁和金娥锁在卧室里,不让他出来。整整三个月,刘迁还是不肯跟金娥行房。

人家好歹也是皇太后的外孙女,岂能受得了这等羞辱?心灰意懒的金娥遂主动提出跟刘迁离婚。刘安一看计谋得逞,便假惺惺地给天子刘彻上了道奏表,连声谢罪,最后就把人给送回长安去了。

清除了内部隐患后,按理说就该紧锣密鼓地开干了吧?

并没有。因为刘安是个典型的“拖延症患者”,而且还是重度的。他的造反准备工作,似乎永远没有完成之日。

时间转眼就来到了元朔五年。屈指一算,从刘安着手准备到现在,已经十五年过去了。当初大秦帝国从一统天下到分崩离析,也才用了十四年;高祖刘邦从起兵到开创大汉天下,也不过才短短七年。可淮南王刘安的造反大业,花了十五年还停留在筹备阶段。

有道是夜长梦多,这事情拖着拖着,就横生枝节,拖出问题来了。

问题出在王太子刘迁身上。元朔五年,这家伙忽然喜欢上了剑术,学了一段时间后,自认为功夫已经到家,身边再也没有对手。当时,淮南国有个叫雷被的人,官居郎中,据说剑术也很了得,刘迁不服,就想跟他比试比试。雷被一再辞让,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跟刘迁过招。

结果不难预料,刘迁学艺不精,没几个回合,就被雷被误伤了。刘迁恼羞成怒,而雷被自然是大为惶恐。当时,朝廷正在招募自愿出征匈奴的勇士,雷被为了避祸,便赶紧报名。刘迁则是去刘安那儿告了雷被的状——估计没说实情,而是随便找了个什么理由栽赃陷害。刘安也没调查,一下就罢免了雷被的官职。

雷被担心罢官只是开始,接下来刘迁很可能还会报复——到时候恐怕性命难保。万般无奈下,雷被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一口气逃到长安,向武帝刘彻“上书自明”。

正如刘迁告状不太可能说实情一样,雷被向天子告状肯定也会添油加醋一番。其中最关键的,便是拿“征讨匈奴”一事做文章。雷被很可能会先慷慨激昂地表述自己抗击匈奴的志向,然后指控刘迁阻挠、陷害他,破坏朝廷的大政方针。

其实,如果武帝刘彻倾向刘安父子的话,雷被的这一指控也只能是“挠痒痒”,伤不到刘迁半根毫毛。问题在于——武帝不可能倾向刘安父子。原因很简单,自从“推恩令”颁布后,作为天下势力最大的诸侯之一,淮南王刘安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武帝对此当然极为不满。所以,武帝迟早是要收拾刘安的,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借口而已。

如今,雷被把借口送上门了,武帝刘彻岂能放过?

他随即下诏,命廷尉张汤与河南郡守一同审理此案。

武帝命张汤出马,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倘若真的只是刘迁与雷被之间鸡毛蒜皮的小纠纷,恐怕连立案的条件都不具备,何须武帝亲自下诏来处理此事?又何须动用大名鼎鼎的酷吏张汤?

可见,武帝此举纯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剑锋所指,正是淮南王刘安!

很快,廷尉张汤跟河南郡守就拿出了判决结果——逮捕刘迁。

刘安不是傻子,知道武帝想借机拿他开刀,当然不可能把儿子交出去。据司马迁记载,此时的刘安终于下决心要“发兵反”了——可这位老爷子是“重度拖延症患者”,所以又“计犹豫,十余日未定”(《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其实何止是“十余日”,接下来我们就将看到,他这一犹豫,又是一年多。

刘安迟迟不肯交出儿子,其实正中武帝下怀。非如此,怎么把事情搞大?

于是武帝再下诏书,命淮南国就地审讯刘迁。这道诏书发下来,负责落实的人就是由朝廷任命的淮南国相了。可淮南毕竟是刘安的地盘,有刘安护着儿子,国相有心无力——抓不到人,只能上疏弹劾刘安。刘安也不示弱,同样上疏状告国相。

事情越闹越大,武帝刘彻顺水推舟,把案子又扔给了张汤。

刘安意识到不妙,赶紧启动刘陵在长安的情报系统,打探朝廷公卿对此案的态度。其实刘安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不管这些贵人平时拿了他多少好处,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天子想干什么,所以没有谁会傻到站在他这一边。

刘陵很快就把情报反馈回来了:果然,公卿们一致认为,淮南王刘安包庇刘迁,怙恶不悛,应将其逮捕,送至京师问罪。

刘安大为震恐。这时,刘陵又传回情报,说天子否决了公卿们的提议,只派中尉殷宏前来淮南审理此案。

听说朝廷要派人来,刘迁就对刘安说,到时候中尉要是敢动手抓人,就把他杀了,然后咱们起兵。

不久,中尉殷宏来到淮南,面对刘安始终和颜悦色,然后也谈不上什么审案,只过问了一下刘安罢免雷被的事,问完就回京了——纯属敷衍了事走过场。刘安见状,觉得暂时应该没事,至少目前是安全的,便又不去想造反的事了。

负责唱红脸的殷宏回朝复命后,负责唱白脸的张汤便又拉上了多位公卿,联名奏称:“淮南王刘安阻挠雷被参军抗击匈奴,破坏天子明确下达的诏令,应当斩首弃市。”

红脸、白脸都唱完后,天子就出来当和事佬了,下诏驳回了张汤等人的提议。

张汤等人又奏,请求废黜刘安淮南王的爵位。

天子二度驳回。

张汤等人再奏,请求削夺刘安五个县的封地。

天子三度驳回,不过为了表示惩戒,还是削夺了两个县。

武帝刘彻这么做,当然不是想放过刘安,而是要达到两个目的:第一,欲擒故纵,麻痹刘安;第二,示天下以宽仁,为日后彻底铲除刘安进行道义上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