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此次大举北征,总兵力约有十万人,主要的战略目标就是找到匈奴单于伊稚斜的主力,与之决战。
然而,狡黠多智的伊稚斜是不会让汉军的战略目的轻易达成的。
匈奴军队的优势就在于机动性,而汉军的优势则在于阵地战,所以伊稚斜当然要扬长避短,竭尽所能藏匿主力行踪,避免与汉军正面对决;同时,伊稚斜还要充分利用熟悉地形的主场优势,跟汉军玩捉迷藏的游戏,让汉军因战线过长、疲于奔命而陷入进退维谷之境;然后再让以逸待劳的匈奴主力伺机出击,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伊稚斜的这一战略,决定了汉军在与真正的敌人厮杀之前,必须先与恶劣的自然条件进行搏斗。
十万大军深入大漠,最要命的问题就是水源。
眼下,随着汉军越过草原向北面的荒漠节节推进,缺乏饮用水的问题立刻摆在了卫青面前。这时,以校尉一职随军出征的张骞就派上大用场了。据司马迁记载:“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史记·大宛列传》)
凭借张骞出使西域的丰富经验,汉军顺利找到了水草丰茂的地方,不仅保障了饮水需求,连马匹所食用的草料都可以就地取材,无须从后方千里转运。
解决了后勤保障问题,接下来,就是如何找到伊稚斜的主力了。
这方面,汉军中也有一人具备优势,他就是卫青麾下的前将军赵信。
赵信本身就是匈奴人,而且还是个小王,本名阿胡儿。他之前可能跟匈奴太子於单是同一派系的,於单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后,他便跟着於单一起投降了汉朝,被武帝封为翕侯。
由于这样的出身背景,赵信对匈奴的地形和匈奴军队的战术习惯自然再熟悉不过。此次出征,他任职“前将军”,就是作为前锋,担负着搜寻伊稚斜主力的任务。
这场战役,就是从赵信这一路率先打响的,而且打得最为惨烈。
当时,赵信与右将军苏建一道,率三千余名轻骑朝北面疾进,一番搜寻后,终于发现了伊稚斜主力的踪迹。按理说,他们就带了这么一点儿兵力,目的显然只是侦察,一旦完成任务,就应该迅速回撤,朝卫青的主力靠拢,以避免被围歼。
然而,狡猾的伊稚斜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根据史料的有限记载,从事后的战役经过来分析,大致可以断定,伊稚斜很可能是将主力一分为二,自己亲率其中一部,与另一部互为犄角,遥相呼应。这么做的目的,一是迷惑对手,二是充分保持机动性和灵活性,三是保存实力,避免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而他亲率的这一部之所以会跟赵信、苏建所部遭遇,与其说是赵信找到了他,不如说是他故意张开一个口袋,就等着赵信往里头钻。
他知道赵信自以为熟悉他的打法,所以就利用了这一点,给赵信来了个将计就计,瓮中捉鳖。
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就此展开。
赵信和苏建麾下只有三千余名轻骑;而据史料记载,伊稚斜的兵力足有“数万”,相当于汉军的十倍以上。可即便众寡如此悬殊,汉军还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英勇和顽强。双方整整鏖战了一个昼夜,汉军兵力损失过半,余下的将士尽管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却仍在坚持战斗。
匈奴人应该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如果要全歼这支汉军,他们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伊稚斜自然选了一个没有代价的方式,派人去劝降赵信。
赵信本就是匈奴人,对他而言,重新叛变回去非但没什么心理障碍,反倒可以跟亲人朋友团聚,何必为汉朝战死呢?于是,他没有过多犹豫,便带着剩下的八百骑投降了。
他这一降,苏建及其残部支撑不住,顷刻间就溃败了。苏建拼死突围,最后只身一人逃回了大营。
就在汉军前锋遭遇伏击的同时,卫青主力也与匈奴另一部展开了激战。这边的情形恰好相反,汉军占据了兵力优势,加之卫青指挥有方,所以大获全胜,斩杀并俘虏了匈奴一万余人。
尽管自己打赢了,但作为主帅,卫青却不得不面对前锋惨败的事实。
赵信叛回匈奴,苏建全军覆没——这样的败绩,足以把卫青刚刚获得的这场胜利抵消,全军上下对此深感沮丧。军中的参谋官、议郎周霸就把气撒在了苏建身上,提议说:“大将军自出征以来,还没有斩过一名裨将,如今苏建弃军而逃,论罪当斩,大将军正好以此建立威信。”
闻听此言,一旁的军正(军法执行官)和长史赶紧替苏建求情,说:“此言不然。孙子兵法有云,‘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弱小的一方拼死坚守,只能被强大的一方俘虏)。苏建以三千人马对抗单于数万骑兵,力战一日有余,将士伤亡殆尽,他也没有投敌,仍旧坚持回营。如果把他斩首,那以后战败的将领,还有谁敢回来,岂不是只能投敌?”
双方各执一词,苏建的脑袋能不能保,就全凭大将军卫青一句话了。
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卫青缓缓开口了:“我有幸能以天子的心腹效力军中,从不担心没有威信。周霸劝我立威,令我甚是失望。虽然我身为大将军,以如今所获的尊宠,完全有权力处决将领,但绝不敢在外滥用诛杀之权。我会把苏建交给天子,一切由天子圣裁。这样也能树立一个人臣不敢专权的榜样,岂不更好?”
众人闻言,无不心服口服,人人称善。
这就是卫青的人格魅力。杀戮固然可以立威,但这样的威信是建立在制造恐惧之上的,只能获得表面的忠诚;相反,有权杀戮却绝不滥杀,就能展现宽厚仁慈的品格,获得属下发自内心的敬重和拥戴。
一旦人人对你心悦诚服,你还担心自己没有威信吗?
所以,卫青这短短几句话,至少达到了三个效果:第一,保住苏建一命,替朝廷留下将才;第二,对下属展现了作为领导的人格魅力;第三,对领导(皇帝)展现了作为下属的谦恭、谨慎和自知之明。
假如卫青像周霸那么浅薄,一刀下去砍了苏建脑袋,其结果只能是令下属们面服心不服,同时惹来皇帝的不悦和猜忌。
当汉军的前锋和主力各自与匈奴展开激战的时候,霍去病在哪儿呢?
战前,霍去病应该也是领了跟赵信、苏建类似的任务,就是率领自己的八百精骑,出外侦察敌情。可卫青和所有人都绝对没有料到,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子,竟然带着这八百勇士,远离汉军主力,一口气横穿匈奴腹地数百里,径直摸到了匈奴相国的大营。
这座大营里,聚齐了不少匈奴的首脑人物。除了匈奴二号人物相国外,还有伊稚斜的叔公、被封为籍若侯的栾提产,以及伊稚斜的叔父罗姑比,另外还有一名大当户(匈奴高级将领)。
史书没有记载当时这个匈奴相国手下有多少兵力,但这些头头脑脑聚在一块儿,麾下兵力肯定不会少,而且不会是弱兵。霍去病麾下仅八百骑,且刚刚奔驰了数百里,一口气都还没喘匀,他敢去摸这老虎的屁股吗?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霍去病跟卫青一样,都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当初,卫青首次出征,就敢长途奔袭,直捣匈奴王庭;如今,霍去病同样第一次上战场,凭什么就不能以寡击众,直接端掉匈奴相国的大营?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不仅在于他们有常人莫及的胆量和勇气,更在于他们有与之配套的本事和能耐。
匈奴相国的这座大营位于伊稚斜主力的后方,通常来讲是十分安全的,所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支汉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他们的眼皮底下。
霍去病要的,正是这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奇袭效果。当他率领八百勇士杀入敌营时,顷刻间杀声震天,猝不及防的匈奴人压根儿不会想到对方只有区区八百人,都以为是汉军主力杀到了,所以既来不及组织防御,也缺乏足够的战斗意志。
很快,霍去病及其部众就把这座敌营血洗了,共斩首“二千二十八级”(《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其中就包括匈奴的相国、当户和籍若侯栾提产,同时生擒了伊稚斜的叔父罗姑比。
从这份战绩来看,光斩杀的敌人就是汉军数量的二点五倍,如果加上负伤、溃逃的人数,敌军总兵力应该在汉军的五倍左右。可见,这绝对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而且,霍去病干掉的还不是一般的无名小卒,而是匈奴的好几个首脑人物——这样的胜利就更有意义了,既打击了匈奴的嚣张气焰,也振奋了汉军的士气,与当初卫青奇袭龙城可谓异曲同工。
霍去病第一次出手就交出了这么漂亮的成绩单,顿时令武帝刘彻和大将军卫青惊喜莫名。
武帝大为赞叹,称霍去病为“再冠军”(双料冠军)——一是指他以寡击众,以少胜多,可谓勇冠全军;二是指他干掉了多名匈奴首脑,战绩骄人,诸将莫及。
因此,武帝将霍去病封为了“冠军侯”,赐食邑一千六百户。
年仅十八岁便一战封侯,声震朝野,诚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从此,霍去病的传奇人生拉开了序幕,开始踏上一代名将的辉煌征程。
此次会战,汉军共斩杀匈奴一万多人。尽管战果还不错,但折损了前锋三千多人,且赵信还叛回了匈奴——所以卫青作为主帅,其功劳就被抵消了。武帝刘彻没有再对他进行加封,只是赏了黄金千斤。
张骞随军出征,寻找水源有功,加上之前出使西域的功劳,被封为“博望侯”,取“博广瞻望”之意。
至于败军之将苏建,则依照惯例,在交钱赎罪之后,被贬为庶民。
赵信叛回匈奴后,因手头握有汉军的许多机密情报,伊稚斜对他颇为倚重,封其为自次王,还把一个姐姐嫁给了他。随后,伊稚斜便问计于赵信:应该采取怎样的方略对付汉朝?
赵信认为,汉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匈奴若继续在漠南一带与其争锋,只会屡屡受挫。所以,匈奴主力应该北撤,远离汉朝边塞,把战场转移到漠北。这样一来,便可诱使汉军深入大漠,拉长汉军的战线,匈奴才有取胜的把握。
这几年匈奴连遭败绩,症结恐怕正在于此。伊稚斜觉得有道理,遂依计而行。
随着匈奴主力的北撤,蒙古大漠以南的战事告一段落,汉、匈战争的主战场由朔方、定襄、代郡一线转移到了东面和西面。东面战线主要集中在上谷、渔阳、右北平一带,对手是匈奴的左贤王部;西面战线主要是朔方、陇西以西地区,对手是匈奴的浑邪王和休屠王部。
战争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吞金兽,哪里的战争机器一开动,哪里的国库就遭了殃。
汉朝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汉帝国开始全面反击匈奴以来,汉军对匈奴一共发动了六次进攻,战役规模逐步升级,各方面投入越来越大,光战马一项的消耗就达到了十余万匹,而朝廷赏赐给有功将士的黄金也超过了二十万斤;此外,粮秣和武器装备的耗费,以及各项后勤补给的运输费用,更是不计其数。
于是,漠南会战刚一结束,负责掌管国库的大司农就满面愁容地禀报武帝——国库空了。
没钱就寸步难行,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概莫能外。
怎么办?
国家每年的赋税收入是相对固定的,而向老百姓加征赋税是最坏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采用。那还能从哪儿生出钱来呢?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要论生财有术,在古往今来的所有皇帝中,汉武帝刘彻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元朔六年六月,一道诏书颁下:朝廷允许百姓花钱赎罪,同时公开进行卖官鬻爵。
凡是被判处有罪的,都可以出钱赎免,或免罪或减刑。如此一来,有钱人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犯罪了,只要你愿意支付成本。
此令一下,可想而知整个社会的法律秩序和公序良俗会遭到多么严重的破坏。
卖官方面,朝廷专门设立了一批公开出售的爵位,称为“武功爵”,共有十一级,由低到高分别是:造士、闲舆卫、良士、元戎士、官首、秉铎、千夫、乐卿、执戎、政戾庶长、军卫。一级爵位标价十七万钱,任君选购。
如果朝廷卖的仅仅是象征身份地位的爵衔,没有实际职权,那么危害性倒也不大。可朝廷或许担心这样没有吸引力,不利于销售,便又规定,凡是购买的爵位达到第七级(千夫)以上者,可以优先被任命为官吏。
据记载,卖官活动一经推出,便销售火爆,很快就入账“三十余万金”。
司马光对此评价说:“吏道杂而多端,官职耗废矣。”(《资治通鉴·汉纪十一》)
从此,做官的途径变得既杂且多,官职制度就混乱、败坏了。
为了筹措战争经费,武帝刘彻的上述做法固然可以迅速奏效,但对于国家的选官制度、法律制度和社会秩序,却造成了深远的破坏。
这就是典型的饮鸩止渴。汉武一朝的弊政,从这里开始露出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