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三年夏,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身影出现在了长安西面的地平线上。他身下的坐骑,跟他本人一样疲惫不堪,仿佛下一刻就将颓然倒地。
这个人已经阔别长安整整十三年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早已埋骨黄沙,没有人相信他还会活着回来。
十三年前,他带领一支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奉命出使西域,开始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探险之旅。而此时此刻,除了他自己,身后只有一个跟他一样满面风霜的随从。
他伫立在地平线上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面破烂不堪却又高高擎起的、孤独的旗帜。
这个幸存者,就是张骞。
张骞,汉中郡城固(今陕西省城固县)人,家世背景不详,早年经历不详,武帝即位时在宫中任职郎官。据司马迁记载,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史记·大宛列传》),即性格坚毅,强悍尚武,气度宽广,诚信待人。这些人格特质,正是张骞得以成就“凿空西域”这一伟大事业的重要因素。
早在武帝刘彻即位之初,其反击匈奴的战略构想便已萌芽,所以他十分关注与匈奴有关的一切情报。当时,投降汉朝的不少匈奴人,都曾经提及西域一个叫月氏的国家。他们说,月氏不久前被匈奴击败,老上单于把月氏国王的脑袋砍下来做了酒器。月氏余部被迫西迁,但一心想要复仇,只是苦于势单力薄,没有同盟。
获知这一情报,敏锐的武帝立刻意识到,如果能派人跟月氏国取得联络,并结为同盟,对于反击匈奴的战略无疑大有裨益。
然而,在当时的汉帝国,举国上下几乎没有一个人了解遥远的西域,更不知道月氏国的确切位置。此外,要前往西域,河西走廊是唯一的必经之路——眼下,那里却是匈奴人的地盘,被控制在浑邪王和休屠王手中。此时汉朝与匈奴虽然尚未爆发大规模战争,但边境冲突不断,想要安全通过河西走廊,并最终深入西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能够胜任这一使命的人,绝对要有过人的勇气和禀赋。
武帝随即下诏,面向朝野招募愿意出使月氏的勇士。
张骞毅然报名,然后从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被武帝选中,任命为使节。
建元二年,张骞带领一支一百多人的使团,从长安出发,朝着西方的地平线,踏上了前路漫漫、生死未卜的征途。
随行人员中,有个叫甘父的胡人,充当此行的向导。此时,张骞和甘父绝对想不到,十三年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幸存归来。
历史的意义,通常要相隔一段久远的岁月才能呈现出来。每个被后世誉为伟大的人,当他置身于自己的那个时空中时,都很难想象自己的行为会对历史产生怎样的作用和影响。就比如此时的张骞,他的目的地,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西域国家;他此行的使命,也不过就是与其结盟,共同对付匈奴。
仅此而已。
更何况从事后来看,他的使命并没有圆满完成。所以从表面上看,张骞的这趟西域之行,似乎很难跟“伟大”二字沾得上边。然而,就像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阿姆斯特朗说的那样:“我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此时张骞迈向西域的一小步,同样也是中国走向中亚、西亚乃至世界的一大步!
苦难往往与伟大相伴而生、如影随形。张骞一行经陇西郡出关后,刚刚进入河西走廊,就被匈奴人截住了,然后整个使团人员便被不由分说地移送到了匈奴王庭。
张骞出使西域的第一步,就遭遇了严重挫折。
匈奴的军臣单于问张骞意欲何往,当得知他们要去月氏国时,顿时冷笑道:“月氏在我北面(其实是西面,他故意欺瞒),汉朝岂能派使节前往?如果我要派使节去南越,汉朝能答应吗?”
弱国无外交。通常在战场上赢不来的东西,也甭指望能在外交场上谈下来。尽管汉朝并非弱国,但毋庸置疑的是,自从“白登之围”后,汉朝的确只能通过不断奉送美女、金帛来换取和平,所以匈奴压根儿不把汉朝放在眼里。
张骞,连同他那一百多人的使团就此被扣在了匈奴。
这一扣,就是整整十年!
军臣单于似乎有心要把张骞扣一辈子,于是就把一个匈奴女子嫁给了他。张骞就这样成了匈奴人的“女婿”,随后还生下了一个儿子。这要换成意志不坚定的,可能就既来之则安之了——既然老婆孩子都有了,还回汉朝干什么?
可张骞却时刻牢记着自己的使命,“持汉节不失”(《史记·大宛列传》)。
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张骞一定会时刻抚摩着武帝颁发给他的大汉使节的节杖,以提醒自己不要忘却,他人生的使命是前往月氏,而不是留在匈奴人给他打造的温柔乡里优游卒岁、以此终老。
光阴荏苒,十年倏忽而过,汉朝人也许早已忘却了张骞;而匈奴人对他的汉使身份也早已不当回事儿,所以看管越来越松。终于有一天,一直在静待时机的张骞瞅准一个空当,忍痛抛下妻儿,带着甘父以及还能联络上的部分随从,悄悄逃离了匈奴王庭,朝着西方策马而去……
中断了十年的行动,就此开启了第二幕。
张骞等人一直向西奔走了数十日,其间经历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他们不仅要躲避匈奴军队,还要穿越广袤的戈壁和荒漠,忍受恶劣的自然条件,途中的干粮和饮水也是极大的问题。使团中的许多成员,就这样永远躺在了大漠黄沙之中。所幸,张骞的向导兼贴身随从甘父射术高超,每当要断粮时,他总能射杀一些飞禽走兽,让张骞聊以充饥。
他们先是到达了姑师(今新疆自治区吐鲁番市东北),然后沿着天山南麓西行,途经危须、焉耆、乌垒、龟兹、姑墨、温宿、疏勒、捐毒等小国……每到一处,世界都仿佛为张骞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各个国家不同的语言、文化、制度、习俗、物产、服饰、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等,就像一幅幅流光溢彩、绚丽斑斓的长卷,徐徐展现在张骞面前;与此同时,世界的广大与辽阔、丰富性与多样性,也从此展现在了中国人面前。
历经艰险后,张骞等人来到了大宛国。
大宛地处中亚,位于帕米尔高原的西麓,坐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大宛是一个农牧业兴盛的国家,出产稻谷、小麦、葡萄酒等,尤以盛产“汗血宝马”著称于世。汗血马速度飞快、耐力持久,有“日行千里”之能;尤为奇特的是,它在奔驰时颈肩部位流出的汗竟然殷红如血,故而得名。
大宛国王早就听说大汉帝国强大富饶,一直想与汉朝建交,奈何关山迢遥,难以如愿。如今,汉朝使节居然从天而降,站在了他的面前——大宛国王惊喜莫名,忙问他们要去何方。张骞说:“我奉命出使月氏,却遭匈奴堵截,如今幸而脱身,希望大王派向导送我前往。若能完成使命,回汉朝后,大汉定会给予大王无比丰厚的馈赠。”
月氏位于大宛西南,中间有高山阻隔,道路难行,所以要先西行至康居国(今哈萨克斯坦南部),再转而南下。
大宛国王觉得跟汉朝搞好关系没什么坏处,便一口答应。随即派向导、翻译陪同张骞等人到了康居,然后又到了月氏国。
历经十年的挫折、煎熬、奔波、辗转之后,饱尝艰辛的张骞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然而,令张骞没想到的是,如今的一切,早已时移世易、不同往日了。
月氏人自从被匈奴击败、向西迁徙后,来到了妫水(今阿姆河)上游地区(今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交界处),然后向南征服了希腊人建立的大夏国,并以其故都蓝氏城为都城。一个崭新的月氏国就此崛起。为区别于残留在旧地的小月氏,史称其为大月氏。
此地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大月氏的国力迅速强盛。人们在此安居乐业,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早已淡忘了十年前被匈奴人灭国的血海深仇,也淡忘了老国王被敌人砍下脑袋用头骨做酒器的奇耻大辱。
时间是疗愈伤口的良药,也是冲淡仇恨的利器。十年的光阴,足够了。
月氏的新国王盛情款待了张骞一行,却绝口不提复仇之事。张骞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极力想要唤醒月氏国王的血性和复仇之志,结果却是一场徒劳。
此刻的月氏离匈奴已经很远,离汉朝就更远了——即便月氏国王血性未泯,但从战略意义上讲,与汉朝联手进攻匈奴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都近乎不存在了,还结什么盟?
张骞万般无奈,只好启程回国。
为了更全面、深入地了解西域,张骞此次回程,有意选了一条跟来时不一样的路线——翻越葱岭,然后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缘东行。这一路,他又途经了莎车、皮山、于阗、扞弥、精绝、且末、扞泥等小国,掌握了西域诸国的许多第一手资料。
接下去,那个老问题又摆在了张骞面前:怎么穿过匈奴人的地盘?
这回不能再走河西走廊了。张骞决定,翻越阿尔金山脉,穿过青藏高原,然后经由羌人部落所在地(今青海省东部)回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似乎认为张骞经历的磨难还不够,于是“安排”匈奴人再度抓获了他。
此次被俘,与上次唯一的不同,也是唯一让张骞感到些许安慰的地方,是他终于可以跟妻儿团聚了。可是,他是负有使命的人,所以这次团聚绝不可能阻挡他归国的脚步。
虽然与大月氏结盟的任务失败了,但此次西域之行并非没有收获——不,应该说收获是巨大的。即便此刻的张骞不会用“伟大”一词来形容自己的这场探险,但他应该已经能够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见闻和掌握的资料,对于大汉帝国意味着什么。
从外交的角度而言,这是中国人有史以来第一次认识了那么广阔的世界,第一次结交了那么多异域的朋友;也是第一次让中国的影响力深入西域,并直达葱岭以西的诸多中亚国家。
而从大国战略的角度来说,如今张骞头脑里装着的,绝不仅仅是国际见闻和地理知识,更是至关重要的战略信息,是价值连城的政治、军事和经济情报。
从这个意义上讲,此刻张骞真正的使命,已不再只是简单地回朝复命,而是回去对武帝刘彻和满朝文武旧有的国际视野、外交思维和各方面战略,进行认知迭代和系统升级。换言之,就是让中国人第一次“睁眼看世界”。
这无疑是一个划时代的历史贡献。
所以,眼下张骞的生命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个体,而与无比广大的时空,与伟大的历史使命紧密联结在了一起。
当张骞经受住了所有考验之后,上天终于站在了他这一边。
元朔三年,也就是张骞第二次被俘的一年多后,匈奴的军臣单于死了。他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发动政变,打败了太子於单,自立为单于。於单流亡汉朝,被武帝封为涉安侯,但数月后就病亡了。
趁着匈奴内乱,张骞与随从甘父等人再度逃亡。据班固在《汉书·张骞传》中记载,这一次,张骞终于带上了自己的妻儿。接下来的追逃情节,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想必一定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可能就是在这一次逃亡中,张骞的其他随从都陆续牺牲了,最后只剩下最忠诚、最能干的甘父一人。
历经百死千难后,张骞终于奇迹般地回到了长安。
想必见到张骞的那一刻,武帝刘彻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三年了,这个满脸沧桑的“大叔”,真是当年那个丰神俊逸的郎官吗?
随后,张骞将他此次探险的所见所闻和调查研究结果,全部向武帝刘彻做了详细禀报。其中,张骞亲自到访的主要国家有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间接了解到的还有乌孙(巴尔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奄蔡(里海、咸海以北)、安息(波斯,今伊朗)、条支(大食,今伊拉克一带)、身毒(天竺,今印度)等。
他对上述国家的位置、规模、特产、城市、人口、兵力等信息和情报,都一一做了说明。相关报告的具体内容,都记载在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中。这一文献,成为世界上对这些国家和地区第一次翔实可靠的记载,也成为后世研究相关古代地理和历史的最珍贵资料。
基于张骞的特殊功绩,武帝刘彻旋即拜他为太中大夫,并封甘父为奉使君。
司马迁称张骞的此次西域之行为“凿空”,意为“开通大道”。数年后,张骞还将追随卫青北伐匈奴,继而奉命打通西南交通线,然后第二次出使西域……
张骞的传奇,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