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被斩:一个政坛暴发户的败亡(1 / 1)

功过汉武帝 王觉仁 2431 字 15天前

随着朔方城的兴建,以及“推恩令”和“迁徙令”的成功实施,主要策划人主父偃一时间风光无两,成了天子跟前最大的红人,连卫青的光芒都一度被他遮蔽了。

满朝文武纷纷上门巴结他,前后贿赂累计达黄金千斤,令主父偃一跃成为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巨富。有人私下劝他收敛一点儿,不要太过张扬。可对于落魄大半生后骤然发迹的主父偃而言,他此刻的心态是一般人难以体会的。这感觉就像是长年在地底下汹涌奔突的岩浆,一朝喷涌而出,你怎能指望它轻点儿喷、慢点儿喷、温柔地喷呢?

那是不可能的。

主父偃对权力、富贵和尊严的极度渴望,被压抑了这么多年,一旦喷发出来,注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所以,对于旁人善意的劝说,主父偃非但听不进去,反倒回敬了一番更加豪横的话。他说:“我自从束发(十五岁至二十岁)游学以来,四十多年了,一直不得志。父母不把我当儿子,兄弟不肯收留我,身边的人也都厌弃我,我困厄的日子太久了!况且,大丈夫若生不能列五鼎而食,死也要受五鼎烹煮。我的人生已经日暮途远了,索性就给它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原话是:“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从此成了后人耳熟能详的名言。

所谓“五鼎”,是古代的诸侯(也有说大夫)在行祭礼时,按其社会等级,用五只鼎分别盛放牛、羊、猪、鱼、鹿肉;代指达官显贵的豪奢生活,也引申为高官厚禄。

主父偃这番话,把一个政坛暴发户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应该属于典型的人格扭曲——长年被生活摧残、被命运锤打后导致的一种逆反心理,主父偃的自我极度膨胀,并企图用极端手段报复他人,已经隐隐具有了“反社会人格”的特征。

第一个遭到主父偃报复的人,是燕王刘定国。

之所以锁定此人,首先是因为当年主父偃在家乡齐国混不下去,就去燕、赵等地游说,结果愣是没人拿他当回事儿;现在他得势了,自然要找这些诸侯王报仇。其次,“推恩令”颁布后,燕王、齐王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主父偃身为这项政令的主要策划人,必然要想办法收拾这帮顽固派。

简言之,不论于公于私,主父偃都不会放过燕王刘定国。

当然,苍蝇从不叮无缝的蛋,这个燕王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此人是个极端变态的好色之徒——他好色的程度,简直可以用“逆天”来形容。

主父偃稍微调查了一下,就挖出了燕王一大堆烂事:

燕王刘定国不但跟父亲康王刘嘉的姬妾私通并生下了一个男孩,还把弟弟的老婆抢过来做了小妾。更令人发指的是,据司马迁在《史记·荆燕世家》中记载,刘定国竟然“与子女三人奸”——也就是跟自己的三个亲生女儿都发生了性关系。

综上来看,刘定国相当于跟自己家的三代女性全都**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用“禽兽不如”来形容他,都是侮辱了禽兽。

对于这个性变态,燕国辖下的肥如(今河北省迁安市东北)县令实在看不过眼,便准备向朝廷告发。刘定国得到消息,马上就派人到了肥如县,随便找个借口把县令给杀了。

既然有了这么多黑材料,又是**又是杀人的,主父偃要整死刘定国就不难了。随后,他授意肥如县令的家人上书告发,而他则在朝中打配合,尽力把此案的影响扩大化。

武帝刘彻得知此事后,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立刻责成公卿议处。很快,朝廷的三公九卿就得出了一致结论,说:“定国禽兽行,乱人伦,逆天,当诛。”(《史记·荆燕世家》)

这个结论很到位,也很公允。武帝旋即照准。燕王刘定国听到风声,惶然无措,只好自杀。

燕王自杀后,朝廷顺理成章地撤销了燕国——可以说“不削而削”,轻而易举就把一个诸侯王给收拾了。

接下来,主父偃又把目光转向了齐王刘次昌。

那么,齐王刘次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虽然不像燕王刘定国那样变态,但同样令人不齿——这家伙也**了。

刘次昌的母亲姓纪。纪太后为了加强外戚的势力,就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了刘次昌当王后。可刘次昌压根儿不喜欢这个表妹,所以一直冷落她。纪太后很不爽,便命长女纪翁主,也就是刘次昌的亲姐姐入驻齐王后宫,天天盯着刘次昌,不让后宫中任何女人接近他——除了自己的侄女。

可想而知,刘次昌会多么郁闷。

也许是为了报复母亲这种不人道的做法,或者是刘次昌的心理也有问题,总之一来二去,他居然跟负责监视他的亲姐姐纪翁主勾搭成奸了。

上述桥段如此庸俗和狗血,比某些粗制滥造的后宫剧还要不堪,但它绝非笔者虚构,而是白纸黑字记载在班固的《汉书·高五王传》中:“纪太后欲其家重宠,令其长女纪翁主入王宫,正其后宫无令得近王,欲令爱纪氏女。王因与其姊翁主奸。”

“饱暖思**欲”,这帮富贵无忧的逍遥王爷显然都饱暖得过头了,所以他们的“**欲”也往往比常人变态得多。

齐王刘次昌的后宫原本已经够乱了——可无巧不成书,当朝皇太后王娡、当朝大红人主父偃,居然也都要来插一脚。

前文说过,王娡的前夫是平民金王孙,二人育有一女金俗。王娡一路成了皇后、皇太后,富贵绝顶,却从没忘本,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去,对这个女儿金俗关爱备至,封她为修成君。金俗有一女,名叫娥(姓不详,姑且称她金娥)。王娡爱屋及乌,对这个外孙女也很钟爱,就想着把她许配给诸侯王。

恰好此时宫中有个宦官叫徐甲,是齐国人,就建议王娡把金娥嫁给齐王,还口沫横飞地吹了齐王一通。王娡并不知道齐王后宫那些破事儿,听完很高兴,就同意让徐甲去操办此事。主父偃跟徐甲是同乡,得知此事,忽然心血**,就想把自己的女儿也嫁入齐王后宫——这样自己就成了齐王的老丈人,也算是“富贵归故乡”了。

主父偃此时正当红,他一提,徐甲自然是满口答应。

就这样,徐甲带着双重使命,兴冲冲地来到了齐国。不料,眼下纪太后正因家里那些破事儿烦心不已,徐甲这阉人一张口又给齐王提了两门亲事,这不是添乱吗?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也没想太多,就命人给徐甲传话,说:“齐王已经有王后了,且后宫嫔妃俱全,还提什么婚事?况且,你徐甲本是齐国的一个穷鬼,去朝廷当了宦官,从没给家乡带来什么好处,现在却成心来祸乱我家吗?还有那个主父偃,算什么东西,也敢把他的女儿塞入齐王后宫?!”

老太太这番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丝毫不给人留面子,更不顾及半点儿政治后果。

徐甲灰溜溜地回了长安,不敢跟太后王娡禀报实情,只好说:“齐王是满心愿意娶金娥的;但最近燕王出了那么大的事,齐王担心步燕王之后尘,所以不敢答应这门婚事。”

太后王娡一听,也对,万一齐王也出了事,自己把外孙女嫁过去不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然后王娡就绝口不提此事了。

而主父偃这边,徐甲则没有隐瞒,据实以告——明显是想让他出头,去出这口恶气。

主父偃用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还招来一顿羞辱,顿时勃然大怒,再回想起自己早年在齐国的遭遇,新仇旧恨遂一齐涌上心头。

齐王刘次昌,你这回死定了!

主父偃当即入宫面圣,首先就把齐王跟他姐姐**的事给捅了出去,然后对武帝说:“齐国都城临菑,人口多达十万户,市场繁荣,殷实富庶,可媲美长安。这样一块宝地,若非天子的亲弟爱子,绝不应在此为王。可如今这个齐王,与我大汉皇室的亲属关系,其实早就疏远了。”

最后,主父偃还不忘翻起陈年老账,说吕后时期齐国就想反叛,到七国之乱时齐国也险些参与叛乱。言下之意,朝廷早该收拾这个齐王了。

武帝刘彻当然也有此意,便顺水推舟,任命主父偃为齐国相,让他去搞定齐王。

西楚霸王项羽说过一句名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一个人发达了却没让乡亲们知道,那就太浪费了,跟全身名牌却半夜逛街差不多。这种“炫富炫贵”的心理,是很普遍的人性;尤其是像主父偃这种长期遭人白眼的“草根逆袭”者,炫耀心理无疑会更加强烈。而齐国是主父偃的家乡,所以,当他面对齐国时,报复心理便会悄然转变为炫耀心理——或者说炫耀心理一定会居于报复心理之前。

主父偃富贵还乡后,第一时间就向所有的兄弟(包括亲的、堂的、表的)和亲戚朋友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把他们全都召集到了自己的相国府,然后极其豪奢地拿出了五百斤黄金,堆放在众人面前,让他们自己拿,想拿多少拿多少。

还有这种骚操作?

可想而知,众人的内心是忐忑的,表情是困惑的——虽然黄金很诱人,但有人敢伸手去拿就怪了。

主父偃要的就是这效果。等众人蒙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当初我穷困之时,兄弟不给我衣食,亲戚朋友不让我进门;如今,我来齐国为相,诸君却不远千里来迎接我。为何如此前倨后恭呢?从今往后,我与诸君绝交,休得再踏入我主父偃府门一步!”

原来,主父偃挖空心思搞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当面羞辱所有曾经瞧不起他的人。那五百斤黄金,分明就是拿出来炫富、做道具用的,哪能真给呢?

古往今来,炫富炫贵都是很爽的一件事。假如当时有朋友圈,相信主父偃一定会忍不住晒图,要么晒黄金,要么晒府邸,要么就晒一晒齐国国相的官印。然而,炫富炫贵一时爽,后面通常很麻烦——很快,主父偃就会品尝到这个恶果了。

唱完“黄金炫富”这一出,接下来就该对付齐王刘次昌了。

主父偃动用国相的权力,把齐王后宫中的宦官全部逮捕,逼他们交代刘次昌与纪翁主通奸的具体情节,然后马上整理成报告,派快马送往了长安。

刘次昌知道难逃一死,只好步燕王之后尘,喝毒药自杀了。

后面的程序也跟燕王如出一辙:因刘次昌无子,国除,整个齐国封地全部被朝廷收回,成为直接管辖的郡县。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齐王和燕王都死得这么难看,赵王刘彭祖顿时寝食难安。当年主父偃上门游说时,他也是把人家扫地出门的;眼下,不用想就知道,自己一定也上了主父偃的死亡名单。他越想越怕,最后只好先下手为强,给武帝上了道奏章,把主父偃收受巨额贿赂、以权谋私等罪行都给捅了出去。

武帝刘彻一看,二话不说,就把主父偃逮捕下狱了。

事实上,像主父偃这样浅薄狂妄又爱炫富的人,他干过的那些丑事,刘彻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一定全都看在了眼里。之前只是因为主父偃的确有两把刷子,刘彻需要他去对付诸侯、游侠等势力,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上蹿下跳、炫富炫贵。

说白了,主父偃纯粹就是被天子拿来当枪使的。

可现在,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若任由他这么张牙舞爪、横行无忌下去,朝廷的脸面被他丢光不说,势必也会惹来朝野的非议和公愤,最后就会把脏水引到刘彻身上。

因此,赵王这道奏疏一上,自然就成了武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一个契机。

主父偃下狱后,让不让他死,其实在两可之间。关键时刻,公孙弘又站了出来,狠狠捅了主父偃一刀。他说:“齐王自杀,无后,封国被废而归入朝廷,主父偃便是元凶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

公孙弘很聪明,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替天子发声。于是,就像之前族灭郭解一样,武帝刘彻再次“顺应人心”,斩杀了主父偃,并夷其三族。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倒行逆施的政坛暴发户主父偃,完美实现了对自己命运的预言。

要论政治才干,主父偃其实是相当优秀的,三大对策直指当时汉朝的三大社会问题,且一经实施便成效显著,这种政治才华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他之前被埋没那么多年,实属命运不公。可主父偃之所以骤然发迹后迅速败亡,问题就出在他的人品上,还是那句老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倘若他能稍稍低调、内敛一点儿,应该还能为汉朝多做一些贡献,也不至于落到被族诛的下场。

据司马迁记载,主父偃得势时,府上门客数以千计;被灭族后,却无人敢替其收尸。最后,只有一个名叫孔车的人将其收葬。武帝刘彻听说后,称赞孔车是忠厚长者。

司马迁还说,主父偃当道之际,朝廷衮衮诸公都拼命赞誉他;可等到他败亡族灭,士人们又都争相抨击他的罪恶。所以最后司马迁只能发出两个字的感叹:“悲夫!”

事实上,从古到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莫不如此,何尝有一日不是呢?